王后的寝宫。
安妮王后温柔地注视着坐在椅子上和皮球玩耍的卡拉汉,嘴角挂着慈爱的笑容,似乎那个跑去抓奸,嫉妒如同?美杜莎一样的女人根本?不是她?,或者从她?身上离去了似的。
卡拉汉小朋友却只是百无聊赖地拨动着皮球而已?,这是他毫无意识地举动,他的佩剑和骑士勋章被他放到了一边,他的眼中充满了疑惑,小小的额头也紧皱着,过了一会儿他还是道:“那些女人到哪儿去了?”
那些侍女,王后的寝宫中那些穿梭的影子,如今一个都看不到了,她?们的寝宫空空荡荡,只有玛丽似乎还在擦洗着茶壶,做着她?每天?都在做的事情。
“她?们去奉承一个新女人了,”王后道:“那个女人会取代我,成为?这座宫殿的主人。”
她?说得很平淡,卡拉汉之前还看到她?提到那个女人的时候,那种绞尽脑汁、那种厌恶和计算,她?似乎像个被敌人激起雄心的将军,要跟那些人决一死战——
但现在她?从战场上回?来了,她?被证明?落败了,人们逐渐发觉她?即将一无所有,但她?似乎获得了解脱。
卡拉汉费劲地理?解了一会儿,更加不能理?解了:“那您会去哪儿呢?”
“是啊,二十八年来这里?一直是我的家,我也在想我的归宿。”王后笑了一下:“它即将到来了,我感觉它的脚步越来越近。”
卡拉汉小朋友越发茫然了,然而王后却拉着他的手,“那天?你?其实听到了,对?吗?但你?装作睡着了,你?真聪明?,宝贝。”
她?说的是克莉斯被引入忏悔室的那天?晚上,王后和丕平的密谋在这里?敲定,但他们都忘了床上还有一个孩子卡拉汉。
“你?听到了那些话,不好的话,你?怎么看我呢,”王后道:“你?是不是跟那些人一样,觉得我心地不善良,我并?非一个好人?”
卡拉汉小朋友似乎有自己的想法,他叹了口气,闷闷道:“可能你?干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但你?值得原谅,因?为?你?心里?不高兴,我不高兴的时候也干了许多坏事,我把蚂蚁们辛辛苦苦搭建的窝掏了,把小狗丢进鸡群里?,看着他们鸡飞狗跳,我还一脚把波恩踹进粪坑里?,因?为?我听到他在背后议论我的鸡1鸡长得太?小。”
“我值得原谅吗?”王后浮现出笑容来。
“值得,”卡拉汉保证道:“就算他们都不原谅你?,我也原谅你?。”
王后将他搂入怀中,像拥抱着珍宝:“感谢上帝,在这一刻我诚心诚意地感谢他,我以为?他从来没有垂青过我,但现在我知道我早已?蒙受了祝福,他将你?送来了我的身边,给我带来了快乐和慰藉。我感到很快乐。”
“那这快乐也太?简单了,”卡拉汉小朋友道:“要是我成为?了你?的骑士……”
一阵脚步声在寝宫门口响起。
玛丽浑身一颤,她?站了起来。
一队卫兵出现在了门口,他们是国王的亲卫,看起来是来执行国王的命令的。
“我们奉命逮捕您,王后,”为?首的人冷冷道:“为?您被指控和宫廷乐师萨马尔通奸……”
“不要用这种谁也不信的话来侮辱我的耳朵,”王后打断他:“走,你?可以直接将我带走,不要多言。”
看起来为?了防止王后的反抗,还有两个虎视眈眈的骑士站在他的身后,不过王后并?没有反抗,她?维持了一个王后的尊严和体面,直到卡拉汉小朋友拔出自己的佩剑,愤怒地指着这些人:“放开她?!”
卫队没有人失笑,甚至被指着他们也没有还手,虽然在他们看来只要轻轻一拨就能让这个孩子像个皮球似的滚到角落里?——他们沉默地看着这个孩子,为?他在这一刻展现出来的真实怒意。
“有人保护我,”王后喃喃道:“我真幸福。”
玛丽抱起了卡拉汉,后者却在挣扎:“为?什么不反抗?!”
六年之后那座石室再次开启,仿佛轮回?,然而这一回?王后却坐在了中央的石座上,成为?了被审判的对?象。
克莉斯就坐在她?对?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一举一动,她?是王后,毋庸置疑,从第一眼见她?克莉斯就知道她?是个骄傲的人,她?的王冠用最多的宝石镶嵌,她?的衣服用最珍贵的金丝绣成,她?只享受果实中最甜美的一个,听欧洲最滑稽的小丑讲出来的笑话。
除了没有子嗣,她?什么都有了。
然而实际上,她?什么都没有,甚至从来没有。
石阶虽然有三层,但出乎意料地拥挤,这个地方本?来就是只容神?父和罪人忏悔的地方,克莉斯的右手边是国王,他有单独的座位,庞大的身躯深陷在椅子里?,他根本?不愿意和王后对?视,他只是用一种厌恶的目光扫过王后的裙角,然后看上去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
大法官依旧是一身白袍,他出现在这里?才是理?所应当,但他脸色和他的胡须一样白,他紧紧盯着自己手上那薄薄的几页纸张,似乎是刚才国王塞在他手里?的,关于?王后的指控。
丕平也来了,他是最奇怪的一个,他直视着王后,用一种看不懂的目光,他的整张脸都有如刀刻,他的手一定在袖子地下握成了拳头,克莉斯不知怎么,产生了这种猜测,他一定是紧跟着国王的旨意,他一定会对?王后发起指控——就像他当初对?曼涅夫人做的那样。
出乎意料地,驼背荷马也出现在了这里?,他坐在最边缘的地方,整个人隐藏在阴影中,仿佛只是个看客。
克莉斯的怀中抱着卡拉汉,这孩子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但起伏的胸膛印证他并?非表现得这么安静。
在审判的前一刻,教皇走了进来,他是个不速之客,但他脚步轻快,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人们的心思?,没错,他的确是最无瓜葛的一个,他来仿佛就是做一个消遣。
事实上克莉斯知道他并?没有答应国王的交易——但他也没有表示明?确的反对?,他的态度却让国王大喜过望,只要教皇没有在教义上指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就能达成所愿。
我要废黜这个女人,国王心道,他已?准备万全。
他拍了拍手,一个目光呆滞、举止瑟缩的男人就被带了上来,他被指控为?王后的‘奸夫’,不论国王说什么,他都只有一个机械的反应,那就是点?头。
“听到了吗,”国王念完证词,十分严厉地看向他:“这个人已?经承认了一切,罪证就放在眼前,无可抵赖。”
然而没有一个人说话,众人似乎陷入了古怪的沉默中,让他的话落在地上,或者跟灰尘一样飘落在角落里?,甚至连驼背荷马,都似乎充耳不闻。
国王一下子脸色胀红,他高声道:“该宣判了吧,大法官!”
被点?名的大法官终于?开口说了话:“宣判什么,陛下?”
“宣判这份证词有效,”国王道:“王后应该被废黜,这样的女人不论在圣经还是法典中,都可以被休弃。”
大法官似乎觉得可笑极了:“现在一个人指控陛下您偷了他的东西,我宣判您是小偷,陛下,您应该被剁去双手。”
“你?在说什么?!”国王恼怒道。
“审判难道不给别人辩驳的机会吗?不查证指控究竟是不是属实吗?”大法官冷冷质问道:“在我的审判生涯中,出现这一幕是我的耻辱,我竟还叫它出现了两次。”
“你?叫萨马尔?”教皇忽然开了口。
他出乎意料的开口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尤其是被询问的萨马尔,似乎也没有料到高高在上的教皇居然在询问他,他浑浊的眼睛稍稍转动了一下,“是的,陛下。”
“你?来为?我描述一下你?是怎么和王后通奸的。”教皇饶有兴趣地盯着他,却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克莉斯猛地呛了一下,她?倍感恼怒,在这样一个场合里?教皇却提出他充满恶意的要求——不仅是恶意,简直让克莉斯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其他人在这一刻占据了他的躯体,驱使他说了这样的话。
萨马尔似乎也目瞪口呆,他努力打开口齿,想要做出一个形容——
然而教皇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前几天?我抓住了欧洲颇负盛名的小偷格里?高利,这家伙对?我竹筒倒豆子,把在马灵王宫的一切见闻经历都告诉了我,其中有一个让我记忆犹新,他说他亲眼看到宫廷乐师萨马尔和王宫厨师长路易厮混在一起,通过他的叙述,我惊奇地得知厨师长路易是个男人,排除专业上的互相交流,我认为?他们犯下了鸡1奸的大罪……我一直记得这件事,直到今天?我又被告知他居然又恢复了男女之爱,请给我一个解释,我现在十分疑惑。”
当然没人能给他一个解释,只有国王青白交加的脸色,还有来自王后的嘲笑之声。
王后当然有资格发笑,“……萨马尔是个可怜虫,为?他犯了那样的罪,却被迫要承认这样的罪名,风筝线用来织成了毛衣,多么有趣,相信我,教皇陛下,如果不是欧洲法律规定判处人死刑之前一定要按照流程进行审判,我们的国王陛下又怎么会绞尽脑汁殚精竭虑找到这么个人,来为?我定下这么个罪呢?!”
“让我们来开诚布公如何,”王后口齿清晰,而且思?维也很清晰:“我因?何被强行按上这个罪名,想来没有人不知道,我无法让他满意,我说的是国王,他想要个孩子,但我一直没有。现在他有了,通过外面的情妇,在这个孩子降生之前他需要给孩子一个身份,否则私生子永远是私生子,就算是个儿子,也继承不了王位。他希望我能知情识趣,及早退位,为?此他还同?我深谈过,如果我愿意自觉将王后的名位让与别人,他依然可以让我享受王后的待遇,只除了那顶王冠属于?别人,他保证我后半生衣食无忧。”
王后一口气说完,很高兴没有人打断她?,为?此她?竟然显出一种愉悦来:“但我不同?意,他要把我的东西给别人,我当然不同?意,于?是他换了一副嘴脸,威胁我不懂得退让的后果就是现在这样,他命令我顾及自己的脸面,保持尊严体面,这个东西是他用来约束和威胁别人的东西,却对?他自己不管用,看看他的所作所为?,他找了一个人来,强迫这个人承认和他的妻子通奸,啊,这话我说出来都感到恨不能钻到地缝里?,然而这样的事情国王却做了出来,丝毫不以为?愧。”
国王大怒地跳了起来,他想要用自己的威严呵斥王后闭嘴,在这一刻他感到的也非愧疚和羞惭,而是被戳破之后的心虚和恼怒。
然而所有人只是冷冷地盯着他,甚至连荷马,也不知道有意无意,从喉咙间发出的是浓痰起伏的声音。
“我还一直在思?考,为?我是不是真的像他指责我说的那样,不懂得感激,不知道本?分,”王后道:“但我忽然意识到他这么多年来谈的只是我对?他的本?分,他对?我应尽的本?分,却从来没有提及,我带来了一块土地的嫁妆,二十八年的顺从,对?他真实的尊敬和爱恋,却在忍受他对?其他的女人满怀遐思?,忍受他数不清的情妇的挑衅,忍受独守一座空荡荡宫廷的寂寞,为?了排遣寂寞,我一年会安排364次舞会,期待着他像第一次见到我一样,冒充一个侍卫,大胆地约我跳舞。”
“这是我对?我丈夫的爱恋,如果没有这份爱恋,我也不会撑到今天?,”她?道:“为?了保有我丈夫的爱恋,我做过一些事,比如划花了侍女的脸颊,她?凭借着美貌挑衅我,我就让她?失去了美貌。当然我还干过更坏的事……这是个忏悔室,对?吧,我应当忏悔,我给你?们做个警醒,大概在上帝面前你?就要这样倾吐你?的罪过的,你?们可以提前将这些东西都想得清清楚楚,总之我是想得很清楚的。”
但她?即使这样说着,却露出了犹豫之色,看到她?的目光克莉斯似乎懂得了,她?伸出手去,将卡拉汉小朋友的耳朵捂住了。
王后终于?向她?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虽然只有一瞬,很快又变回?了厌恶。
“就在这个地方,我目睹她?被按上那样恐怖的罪名,接受审判,”提到这个名字,荷马和大法官似乎都有了一些明?显的动作,他们的脊背向前倾了一下,“密谋颠覆,行使巫蛊,这是国王给她?定下的罪名,我又给她?增添了一条,谋害国王的子嗣。长久以来,我拒绝自己无法生育的真相,我恐惧预言的实现,我担心我的后位,我给自己制造幻想和梦境,并?且长久地沉浸其中。”
克莉斯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侍女玛丽已?经揭示了真相,王后得了腹部的疾病,但她?误以为?自己怀孕,巨大的幻想落空之后她?并?不肯走出去,在某种程度上说她?的确患有精神?疾病,她?产生了癔症。
王后沉默了一下,道:“她?是个完美的女人,她?在乎所有人的情绪,她?因?为?我一直沉浸在失去孩子的痛苦中,因?而让自己的孩子也远离她?,不想触动我的心怀,她?真善良,不是吗?但我无法对?她?产生好感,永远都不能。”
王后转向了克莉斯,她?还是维持着自己的嘲讽:“我一直以为?国王冷待你?,无视你?,是因?为?我的谗言,当时我的确天?天?在他耳边说着那些我信以为?真的谎话,我天?天?对?他说,曼涅夫人害死我的孩子,也害死了你?的……但这是个笑话,他之所以忌惮你?,并?非这个原因?,克莉斯,你?的父亲弗里?曼伯爵才是王位真正的继承人,老国王留下了遗嘱,将来王位要留给弗里?曼的子嗣,他因?此多次想要……”
克莉斯眯起了眼睛。
“住嘴,”国王厉声呵斥,他像个暴怒中的泰坦巨人:“胡说八道,从来没有这样的遗嘱,弗里?曼已?经死去十多年了,老国王因?为?他的死去而伤心,很快他和他的长子在天?堂团聚了。克莉斯是我的侄女,即使我对?她?心存芥蒂,却没有想过要拿她?怎样,她?平平安安回?到了自己的封地,甚至我现在还在为?她?挑选丈夫,给她?50万金盾的陪嫁!”
“想想看他的兄弟,有没有一个幸存的,”王后却给克莉斯留了个提示:“你?能活到现在是个奇迹,克莉斯,但阴差阳错地,你?确实活到了现在。”
克莉斯感到教皇似乎在看她?,但她?回?看的时候,却又发现似乎是个错觉。
“我要喝一点?镇静剂,”看起来王后精神?过度亢奋,她?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药剂瓶,大口喝了一口:“当然我还有一些话没说完。”
黑色的药剂染黑了她?的牙齿,让她?的嘴唇上也沾上了黑色:“……夏宫是个美丽的地方,我在那里?呆了不少时间,有时候我总能听到一些竖笛的声乐,我想有个人跟我一样,晚上总是失眠,我有一天?大声对?空中说,出来吧,给你?赏赐,但他并?没有出现,他并?非为?了赏赐。”
莫名其妙的话,克莉斯一愣,难道王后喝的并?不是镇静剂,而是造成幻觉的曼陀罗汁?
然而有人似乎听得懂她?的话。
丕平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在这一刻他似乎听到了夏宫的蝉鸣。
“我忽视了很多,小时候我有个玩伴,”王后费劲地咳嗽了一下:“他是个平民?,我没有几分真心对?他,我讨厌他的出身,他说他可以成为?贵族,可我从来不信。”
“我希望……”剧烈的咳嗽让她?跪倒在地上,然而指缝里?已?经流出了黑红色的血液。
克莉斯感觉到一道道人影从她?眼前掠过,伴随着叫声和杂乱的喘气、足音,她?再重新看了一眼那滚落在地上的药瓶,黑色的菫汁似乎泛着淡淡的光泽。
黑美人。
沉睡的美人。
克莉斯来到了王后的身边,但王后凝视着她?的脸庞,却移开了目光:“我还是不想看到你?的脸……和她?一样,神?看众人的怜悯。”
卡拉汉小朋友挤在她?的怀里?,这一刻王后用尽全力圈住了她?,最后在这个孩子的耳边说了一句,她?很快就陷入了无意识的痉1挛中,瞳孔也渐渐扩散了。
克莉斯想要将卡拉汉拉起来,但她?拉不动,她?不知道卡拉汉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但很快她?的耳边响起了一声熟悉的啧声,很快一双有力的臂膀就将她?和奋力挣扎的卡拉汉提了起来。
王后以自尽结束了一切,和当年曼涅夫人一样,克莉斯不由得想到,然而曼涅夫人愿意用自杀去唤起更多女人的觉醒,而王后是在最后一刻完成了大彻大悟,这是属于?她?的觉醒。
忏悔,是宗教带给人们的思?考习惯,罪人也会忏悔,就像大船上的人们,尤其是当大船遇到了风暴和阻力,踟蹰在一片海域的时候,船上的人们只能将自己的命运交给负责审判的上帝。
在克莉斯的故事中,王后也许接近那只海妖,然而在王后的故事里?,她?是那艘大船上的水手。
“你?在说什么?”教皇盯着她?道。
“故事,”克莉斯有些恍惚:“故事之夜,发生了六个故事,人们就在这六个故事里?打转,从没有走出去。”
“那也是因?为?有个人抓到了玫瑰11,”教皇道:“她?愿意去开启这些故事。”
克莉斯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依然在魂游天?外:“……为?什么你?知道玫瑰11,为?什么你?有那本?书,为?什么你?总带着面具,为?什么你?会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教皇没有说话。
但克莉斯却产生了一种退怯,油然而生的一种退怯,她?甚至很自然地将刚才那一连串自己发问的问题都抛却脑后了,“卡拉汉似乎需要纾解,兰蒂就要进宫了,国王打算修改继承法,大法官被降职了。”
“所以?”教皇问道。
“所以我应该有些行动,”克莉斯的手从眼圈挪下来,她?的目光充满了一种毅力:“这个宫廷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夫妻的决裂,君臣的仇雠,兄弟的反目,你?如果不想被卷进永无休止的漩涡,那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制造一个更大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