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站在一旁,有些不知该不该上前去。
倒是金煌真人一转头,看见她,看了一会儿,眉头一皱,拿手冲她一指,道了声:“你,过来!”
宁和微愣,忙走过去道:“真人……”
就听金煌真人沉声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处?”
“我……”宁和组织着措辞,“晚生那日在外遇见周兄,还有那位伏风门的沈姑娘,她受伤需借住……”
“好了不必说了,老道知晓了!”金煌真人一抬手打断她,不容置疑地道:“速速离开此处,回你那寒洞中去。”
“啊?”宁和有些茫然,她有想到真人许会愠怒责怪,却未曾想到对方却连话也不听完直接就让她走。这是何意?且方才三人争端,她是唯一在场者,总也该问询一二,怎的……
“还愣着做什么!”那厢金煌真人见她不动作,话中倒真有了几分怒意:“老道那日告诉过你,叫你量力而行,勿要在外停留太久,更切勿太早将自己置于烈日之下,你都当作耳旁风不成!如今老道看你又有魂体不稳之像,若真成了活尸一具,我看你要如何是好!”
宁和心头一惊,忙细细感受。不曾留意便罢,一经细探,顿时发觉自己通身不仅有种迟缓滞涩感,竟连脑中也泛起一阵阵沉重疲惫之感来。
原来真人不仅未予责怪,还多有关怀于我。宁和沉默片刻,心中越发愧疚,朝着金煌真人深深一揖:“多谢真人。”
金煌真人发作一通,见她如此,目光倒是和缓了些:“不必多礼,自去吧。”
转身离开之际,宁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沈媞微的方向滑了过去。
自打金煌真人出现,沈媞微便缩在那地上,将头埋进宁和披的外衫里,一动也没再动过。
宁和最后看了一眼,心中叹了口气,走了。
也不知金煌真人会拿她如何。
沈媞微这种人,宁和其实遇见过不少。对外表现各有不同,但内里无外乎“执拗乖戾”四字,凡事总爱作些极端之选。初时,宁和曾一度心生不喜,觉得此类人有如刀钉,偏激易怒,常有伤人之举。
后来,等到宁和年岁渐长见多各式形色人物,心境不同,看法也生出变化。也逐渐懂得了。其实一个人所呈现出来的样貌有如一面镜子,镜中照映了他置身的环境、家中情形,以及此生经历。
有人父母慈和,兄弟友爱,走出来便活泼纯真、温和可亲。有人自小蒙名师教导,熟读经诗,走出来便风仪落落、自有风华。有的人出身高门富贵之家,从小锦衣玉食,走出来便行止优雅、视金帛财物如寻常……而有的人,生来便如踏在尖椎之中行走,目之所及皆是利刃,那么他自身也会长成尖椎利刃的模样。有的人久居荒芜,与豺狗虎狼并行,那么他后来也会成为其中一员。所谓见青山者性青山,见江河者性江河,见泥潭者,性泥潭。能够秉持本心,出淤泥而不染者毕竟只是极少数。
于是宁和再看这些人,慢慢只觉悲悯。就如她今日见沈媞微种种,便已能隐约瞥见她身后那条崎岖来路。她这一路行走至今,想必殊为不易。
回到寒洞中,宁和觉得身上不适已渐缓解,便靠在石榻上,开始反思自己这几日所做所为。
吾日三省吾身,这也是宁和长久以来的一个习惯。不仅通过自己反思自身,也通过旁人之行反思自身。
我今晨不当因一时新奇剑法便流连在外,既有损自身,又使得没能在叔宝前来之时及时调停双方。少自制,此错一。
且收留沈媞微一事,我也应当再考虑更周全些。至少需将就若有人来洞中之事,与她商讨一二。少思虑,此错二。
宁和又想到周沈与叔宝三人。
叔宝疏忽莽撞,贸然上前,才致使沈媞微有机会下毒偷袭。我日后凡事当谨慎,万不可如此。君子不立危墙,防人之心不可无也。
周兄轻率少担当,一不愿回师门面见其师,二不能妥善处理沈媞微之事。子曰:人无信不立。昔者季布一诺千金,我既有幸能识文墨懂理义,行走世间,也当如他一般言出必行。
至于沈媞微,宁和想了想,觉得自己与她应当不是一类人。但又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可引以为戒之处。比如需得专注于增长自身,勤学苦练不辍,方能不使自己轻易落入狼狈无助之境地。
细细思虑间,倦意越浓,宁和往下倚了倚,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
不知过去多久,宁和只觉耳边有声音吵吵嚷嚷,扰人得很,皱了皱眉,慢慢清醒过来。
才刚睁眼,就听见有说话声从外面传来:
“你真要将青云令给她?师兄,我看你真是昏了头了!你不是已说了,她腹中并未怀有你之血脉吗,为何还要给她!”
宁和眨了一下眼,听出这是叔宝的声音。她四下望了望,发觉自己还是身在寒洞之中。叔宝为何在此处?
接着又听另一人答道:“非是给她,是我替她去寻那混元大造化丸。”
叔宝气道:“那你还不如把令给她呢!你这是出令又出力,更亏!”
另一道声音有些疲惫,正是周琛书:“沈媞微伤重,去不得。她当日救我一命,这恩我需得报。”
“她伤重,我看你这伤也不轻。”叔宝说:“她那日还险些杀了我呢,你我师兄弟莫见外,我把这仇送你了,你拿去跟她恩仇相抵罢!”
周琛书无奈地道:“叔宝。”
叔宝道:“你们如何,倒也不关我什么事。那毒妇下手杀我,我也拿雷劈她了,也没叫她讨着好去。只是祁师姐怎么办?门中要你俩办的事,又怎么办?”
周琛书沉默了。好一段时间,洞中只余浅浅的呼吸之声。
“师兄,你明明知道,上了青云顶,七道只能择取一条行走。你若为她选了丹道,那师门要你与祁师姐去夺的那七色玲珑宝珠所在的器道你就进不去了。”良久,只听叔宝语气平平地道,一贯明亮活泼的声音此刻竟显得有些冷淡:“师兄,便是不谈师门,光说师父,他领你进门,教养你多年,难道不是恩重如山?这宝珠于他也有用处,你难道竟要弃师恩于不顾吗?周琛书,你于心何安?”
听得质问,周琛书还是未不语,只是呼吸声徒然加重了些。
叔宝等不到他的回答,不由怒从心头起,骂道:“哼。周琛书,我看你就是鬼迷了心窍了!你看着吧,你若非要如此,这一顿打是不能叫师父觉得够了的,说不得他就要把你逐出门去了!”
“叔宝,你不明白……”周琛书痛苦地道,嗓音颤得厉害:“那宝珠,还有熹追可去夺。而且,而且师父道法高深,我们金虚门更是底蕴深厚,便是得不来那宝物,也不过少些锦上添花……可,可媞微那日被你拿雷一劈,再拿不到那混元大造化丹她就要死了啊!她因我至此,我如何能见死而不救?我又有何办法,师弟,你说,我又能有何办法?”
“我不管你有何办法,我巴不得那毒妇死了好呢。”叔宝道:“叫祁师姐一人去夺?你也真想得出来!宝珠可是在第七层,真那么好得,会让师门求了这三二百年也无法求得?好容易有了一回同时能送两人入顶,这些年师父、掌门教你与祁师姐同练了多少双人阵法、剑法、术法,就为了这么一天!你现在说让祁师姐一人去,置她安危于何地?”
他二人争吵不断,床上宁和听得满心复杂。
她垂眸想了一会儿,无声坐了起来,弯腰在床边翻找一阵,找出方木牍来。
只见牍上暗金封皮上以墨字写着:《青云山简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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