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转身合上院门,不急着进屋,先朝院角的水井边走去。
井边有棵歪脖子枣树,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宁和将背着的背篓往地上一放,取下树上挂着的木桶,系上井绳从井口放下去。打了水上来,埋头便先就着桶沿咕噜噜喝了个饱,又将水掬起来往脸上头上泼了几回,整个人才算松快下来。
这天也实在太热了些。
这口井是当年宁和的母亲杨氏从县里雇人过来点的位置,挖出来的井水清冽甘甜。这么多年过去了,井底还是干净。
井口生长着一层灰绿的苔藓,斑驳地分布在背光处。宁和坐在井沿上歇了会儿,便拾起背篓,朝屋中走去。
木门吱呀开合,扇起的风吹起密密的细小微尘,在阳光里一圈圈打着转儿。
空置了大半年的屋子,得打扫一番才能住人。宁和先进书房,将背篓里的书籍笔墨取出规规整整地放好了,才转身出来,挽起袖子开始打水扫洒。
宁家院子里共有草屋四间,杨氏还未仙去前住一间,宁和自己一间,还有一间书房,最后是堆了些杂物的灶房。
屋中陈设满布灰尘,柜中的被褥垫絮也有了股霉味儿,需拿出来洗晒一番。院中枯死的草木也得清理清理。
一直到忙日晚西沉,宁和才终于收拾得差不多了。她本就一路奔波劳累,这下子,整个人更是疲惫得几乎要倒头就睡。
奈何坐了一会儿,觉得腹中空空实在饥饿难忍。宁和苦笑一声,只得起身朝灶房走去。
也不知道缸里剩下的米粮还能不能食,若是不能,还得上周围村人家里买些去。
一边想着,宁和一边推开灶房的木门。
“咳咳。”
毕竟是存放食物的地方,空置时间久了,难免有些异味儿。
宁和猝不及防,被呛得咳嗽两声,连忙以袖掩面,快步进去推窗,想着先通通风。
灶屋里陈设一如从前,就是杯盘碗筷、灶台桌上处处都是虫鼠痕迹,一片脏乱狼藉。
宁和无奈,心知自己方才的想法是太想当然了。看这情形,别说剩下什么米粮,怕是连油罐都给掏空了。
她回身取来灶后一柄芦花笤帚,先把地面、桌面给清扫干净,又拿帕子擦了擦,才打开柜子,开始一一察看。
果然,除了盐罐子和几个香料瓶子之外,别的东西全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宁和叹了口气,又转头去看米缸。
她脑中此刻回想着,记起来米缸上头是有块陶盖的,那盖子还颇为沉重,兴许能阻拦这些恶客造访?
心头才刚生出几分希望,宁和就一眼看到屋角那樽半人高的米缸上头,那原本自己走时盖得严丝合缝的厚厚陶盖不知为何朝旁滑开了个二指宽的缝隙,露出一线黑梭梭的开口来。
宁和:………
唉,这下可真的是什么也不剩下了。
她朝缸子走去,想着米粮虽没了,却也得把这缸搬出去洗晒一番。
然而等宁和拎起陶盖,掀开往里头看去时,却是结结实实地给吓了一跳!
她在黑暗的缸底里看见了一双泛着光的瞳孔!幽绿阴冷,别提多渗人了。
宁和大惊之下抓着盖子急急退开,下一瞬,就见缸中猛地昂起一截黑色物什,定了定神才看清——竟是条粗大黑蛇!
那蛇少说有成人臂膀粗细,半截身子直直昂起,立在缸中微微晃动,一身乌黑蛇鳞湛然有光,蛇信吞吐,一对碧绿双瞳定定锁在宁和身上,森然可怖。
宁和连忙又往后再退了两步,一直退到了门边上。扶着门,神情有些发愁。
她倒不是怕这东西——农家人,一年四季蛇虫鼠蚁见得多了。宁和愁的是该如何处理它。
此蛇头颅圆圆,不像是有毒的模样。可就算无毒,毕竟也是蛇,而且还是条这样大的蛇,绞也能把人绞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宁和虽不想杀它,却也不愿任由这么叫它继续潜伏在自家院子附近。
宁和踟蹰半晌,蹙眉叹了句:“唉,出门一趟,家中便多了这么位不请自来的客人,真叫我发愁。”
想了想,她还是抄起旁边的一根长柄芦花扫帚,朝着米缸慢慢地靠了过去。
独自在这乡下地方生活多年,又远行多次,宁和对于如何应对蛇类,自问还是有些经验的。
只见她先试着将扫帚末端朝那黑蛇的方向探去,想着若是这蛇伸口去咬,她就好就着这扫帚将它提出缸来,丢在地上,再想法子甩出门去。
奈何任宁和提着一颗心,如临大敌地挥着扫帚试探几回,尾端芦花都快伸到缸口里去了,那黑蛇却跟全然视而不见似的无动于衷。整条蛇有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只拿一双幽绿的蛇瞳冷冷地盯着宁和。
宁和举着扫帚挥了半天,实在累得不行了,气喘吁吁,只好作罢。
歇了会儿,宁和杵着扫帚,看着那蛇,心头很是疑惑不解。以寻常蛇类本性,这反应……实在不合常理啊?
那黑蛇仍与方才一样立在缸中,双目静静注视这方。宁和与它对视了一会儿,总觉得好像莫名从那双绿油油的竖瞳里读出了种类似鄙夷的情绪……
宁和:“………”
接着,就见那蛇慢条斯理地吐了吐信子,脖颈一缩,却是整条蛇无声无息地缩回了大缸之中,再不出来了。
留宁和呆立半晌,忽然有些明白过来。
蛇狐黄白之流,自古就有些神异传说。宁和自幼读书万卷,也在其中几本杂谈游记中看过数篇相关志怪之谈。
观这大黑蛇行止,怕是已有几分灵慧。
宁和想着,踟蹰了片刻,将扫帚放下,小心翼翼地朝大缸走去。
一步……两步……在离那缸子只余四五步距离时,宁和屏住呼吸,还待再走近,忽见那蛇头又从缸口冒出一点,盯着自己。那双幽绿竖瞳中既有不耐烦,又带着择人而噬的凶性,似在警告。
这距离已相当危险,以蛇类的速度,瞬息间就能缠咬上来。
宁和便站住不动了,想了想,忽躬身朝那蛇头拱了拱手,试着开口道:“这位……蛇兄,小生去岁赴京赶考,久不归家,不想竟有贵客临门。失礼之处,还往兄台海涵。”
黑蛇:“………”
黑蛇像是呆了呆,接着凝视了她好一会儿,默默地又把脑袋缩回那缸里去了。
宁和方才只是猜测,这时才敢肯定,这蛇是竟真有灵智在身。她心下不由松了口气,至少有灵之物,当不会随意伤人。
随后,宁和便又想到,自己既已知晓此蛇乃是灵物,再让它待在这米缸之中,就有些不太合适了。
于是她稍作踟蹰,又走近两步,朝着缸口再次拱手道:“兄台容禀,小生先前不知兄长道行,多有冒犯,惭愧至极。然这缸中脏污,岂是待客之道?小生家中尚有空房一间,乃家母生前所居。兄台不如移步此屋,也好叫小生能尽些地主之谊?”
宁和说完,等了一会儿,缸中却是一丝动静也无。
宁和诚心劝道:“兄台,此处乃是灶房。小生既已归家,日后烧火做饭,难免烟熏火燎,怕是不利清修。兄台还是移步罢。”
宁和立在缸边说了半天,苦口婆心,那黑蛇却是理也不理,缩在缸里一丝声息也无。
宁和无奈,只得转身走开了。
走开两步,想起什么,又回过头,将手中提着的陶盖给盖回了缸口,像之前那样留一线缝隙。口中道:“既然兄台执意要……借居此处,那小生便将这缸盖——这陶门放回原处。兄台就请自便罢。”
宁和刚从灶房出来,就听见院外传来敲门声。
还未走到门边,就听门外喊:“青骓弟弟!我爹让我给你送饭来!”
“是刘家二哥?”宁和赶忙快步过去将院门打开,“怎好劳烦你跑这一趟。”
刘二哥单名一个虎,是老黄头第一子,生得高大精壮,在刘家一辈中行二,比宁和上大十来岁。
刘虎爽朗一笑,把手中竹篮递给宁和:“这话见外!以你我两家亲密,你就如我亲弟——呃,亲妹一般,什么劳烦不劳烦的。都是好菜,我娘跟媳妇儿特意给你做的,快拿进去!”
宁和接过篮子连声道谢,又请刘虎进去坐。
刘虎说:“你刚归家,屋里正待收拾,我何必进去添乱?家中还有事务,这就走了!”
见他说着就要离去,宁和连忙道:“刘二哥稍待!我此去州城繁华,给婶婶嫂子还有几位妹妹带了些时兴玩意儿。二哥来了,正好拿回去。”
刘虎便停住脚步,回过身来,有些讶异地等在门口。
宁和匆匆朝屋中走去,回来时手上拎了个有些分量的蓝布包,递给刘虎,一边道:“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胜在新鲜。至于里头那两匹布,是给五叔和二哥三哥的。”
刘虎一惊:“还有布?”
他忙把布包打开看了眼,见里头除了两匹玄色布料外,余下都是些水粉钗花。绢花精致美丽,而那钗、那钗子竟还不是木头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竟都是银钗!再细看那布料,刘虎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把,虽不是绸缎,却也平整光滑,是上好的棉布。
这可不便宜!准确说,这一包加起来,少说能抵他们刘家整户一两年的收入。
刘虎一时又是震惊又是难以置信。
宁家什么情况,他是最知道的。青骓她娘杨氏当初被山匪所劫,侥幸留下积蓄本就不多,后来生了病,更是耗费得干干净净。杨氏去后,当年年幼的青骓能活下来,除了倚靠那点田地和他们刘家的接济外,就是替人抄书写字,赚点零碎小钱,生活一向贫寒。就连她这次进京赶考的盘缠,也是村里几户相熟的人家共同捐出来的。
她哪儿来的钱?
难不成——刘虎张张嘴,一个念头倏地蹿上心头。之前一直不敢问,这时却再也顾不得许多。刘虎捧着包裹,猛地抬头问道:“青骓……青骓你可是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