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素有春城之称。这个称号真正是名副其实的。哪一个从外地来到这里的人,一下飞机,一下火车,不立刻就感到这里是春意盎然,春光无限呢?我们读旧小说,常常遇到“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之类的句子。我从前总以为,这是小说家言,不足信的;这只是用来描绘他们心目中的阆苑仙境的,然而,到了昆明以后,才知道,这并非幻想,而是事实。如果人世间真有阆苑仙境的话,那么昆明就是一个。
我对昆明并不陌生,我来到这里已经有五六次之多了。二十多年前,当我第一次到昆明的时候,我立刻就惊诧于这座城市风光之美丽,民风之淳朴。但是,我当时觉得,这里的街道还是比较狭窄的,铺的全是石头;街旁的建筑物也比较古老,都是用木头建成的。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边城”两个字,虽然我对于什么叫“边城”也并不是十分清楚的。
但是,这里的自然风光之美毕竟是非常可爱的。谈到这里的自然风光,那真可以说是有口皆碑。五百里滇池当然是名闻天下的。即如西山的巍峨,龙门的险峻,圆通山的花潮,曹溪寺的元梅,黑龙潭的清幽,华亭寺的堂皇,筇竹寺的五百罗汉和孔雀杉,金殿的铜瓦铜柱的大殿,大观楼的长联,省图书馆的收藏,所有这一切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屡见于古往今来文人骚客的文章中,蔚为天下奇观。再谈到昆明以及云南各处的茶花,那真可以说是天下无二。我们平常见到的花,雄奇的很多,秀丽的也不少。但兼有二者之长的,却绝无仅有。“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秀丽固秀丽矣,但雄奇则有所不足。高树顶上的槐花,雄奇固雄奇矣,秀丽则大为欠缺。兼有二者的,在印度我见到的有木棉花,在中国则是茶花。试想在高大的树上开着碗口大的五颜六色的花朵,秀色夺人眼目,姿态快人胸怀,绚丽多彩,宛如天空中一朵朵云霞,我们这些生长在北国的只见过雄奇而不秀丽,或只秀丽而不雄奇的花朵的人,看到这一些,难道能不为之惊叹不置吗?
倘若我们再登上龙门远眺,我们那惊叹不置的程度决不会下于看到茶花。这里真称得上是天下奇景。试闭目想一想,在壁立千仞的悬崖峭壁上,硬是用人力一斧一凿,凿出了一条曲径、几座庙宇、许许多多的对联、无数尊的神像,难道不感到简直有点不可思议吗?这些对联决不是空话俗套,而是描写了眼前的景色,抒发了人们登临的感受。“一径起细雨,千林散绿阴”,情景宛在眼前。“仰笑宛离天尺五,凭临恰在水中央”,把山高水长的景色描绘得具体生动。这只能用到龙门,决不能移用到别处。所谓“水中央”当然是指的滇池。我们站在龙门最高处,俯瞰滇池,下临无地,五百里滇池尽收眼底。风帆点点,烟水茫茫,稻田青青,堤岸长长。古人诗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我们站在这里,大有“波撼昆明城”之感。甚至在水天渺茫中,我们仿佛还感到我们所在的龙门,都在随着水波的滚翻而轻轻地震摇。这就不仅是“波撼昆明城”,而是“波撼龙门巅”了。这还只是眼前的景色。这里还有许多优美的神话传说。比如对孝牛泉的传说等。最优美的还是关于龙门最高处那一个奎星像的传说。这一座奎星像也是同其他庙宇神像一样是完全用石头雕成的。据说一个石匠用了毕生精力,雕琢这一座神像。雕到最后,只剩下奎星手中拿着的那一支笔了。也许是因为耗尽了精力,竟然失手把笔凿断。他一时悔恨交加,纵身投下悬崖,以身殉艺。不管这传说是真是假,不是对我们都很有启发吗?
这样的自然风光固然非常迷人。这里的淳朴民风迷人的程度决不下于自然风光。外地到过昆明的人都会异口同声表示同感。我常常跟朋友开玩笑说,我不但迷信相面,而且迷信相声(不是那个曲艺的相声)。我相信,从一个人的方言的声调中可以听出他的性格来。昆明的方言的声调透露出什么样的性格来呢?透露的是:淳朴、正直、热情、忠厚。当我第一次到昆明来的时候,从本地人说话的声调中,我就得了这样一个印象。以后我多次到过昆明,同本地人接触越来越多,就充分证实了我的印象。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越来越证明我的看法颇有一些道理。前几天我在宾馆里同一位老同志开玩笑,说到我的迷信。他经过仔细的品味和考虑,竟然同意了我的看法。这就使我颇有点沾沾自喜了。真的,到过昆明的人,同本地人一接触,谁会不为他们那种诚悫淳朴的言谈举动所感动呢?谁会不感到来到这座春城就像处在盎然的春意中而怡然自得呢?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也就越来越喜欢昆明,越来越爱昆明人了。
昆明风光之美丽,民风之淳朴,确实都是值得赞美的,值得怀念的。但是昆明,也像全国各地一样,曾经经受过一番剧烈的凄风苦雨。在风雨交加中,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有时候,特别是在失掉自由的时候,也胡思乱想,想到自己平生美好的际遇,想到所见所闻给我印象最深的人物和地方,其中当然也有昆明。一想到昆明的风光和民风,脑海里立刻就横七竖八地插上了一些茶花的影子、龙门的影子,耳边也仿佛响起了昆明人说话淳朴的声音。但是紧接着想到的就是: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与自己无缘了。自己今生大概再也不会重新见到昆明了。我是多么想念昆明啊!
但是,在我意料之外地快,凄风苦雨终于过去了。我没有敢期望再见到的东西又见到了。对我来讲,简直像是一个奇迹:我现在又来到了昆明。我的那种边城之感,在前几次来的时候已经消逝无踪。现在看到的昆明是一座充满了阳光、花朵、诗情、画意的春城,同全国各地一样,昆明在经过了一番磨炼之后,现在不是磨倒,而是磨炼得更美丽、更明朗、更生动、更清新。我感到在这里太阳特别明亮,天空特别蔚蓝,空气特别新鲜,微风特别宜人,树木特别浓绿,花朵特别红艳。到了春城,我自然而然地想到唐代诗人韩翃的一首著名的诗《寒食》:
春城无处不飞花,
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
轻烟散入五侯家。
又是出我的意料,我在到昆明的当天下午带一位年轻的同志游翠湖的时候,竟在那里举办的一个花展和画展上看到有人用酣畅的书法书写的这一首诗。可见昆明人也是把这座春城同这一首名诗联系在一起的。我心里窃窃自喜。由此我又想到,昆明是一座有文化的城,这里的人是有高度文化的人。你只要看一看那些花盆上雕刻的字和画,甚至蒸鸡用的汽锅上的画和字,就能够知道,这里文化水平是多么高了。
我来到这里,当然不仅仅是欣赏花盆上和汽锅上的诗与画。我又到处去走了走。昆明的名胜古迹很多,我前几次来时,都已游遍,而且游了不止一次。但是这些地方都是百看不厌的,我这次当然不会放过重游的机会。我又游了龙门、华亭寺、太华寺、筇竹寺、曹溪寺、圆通寺、珍珠泉、温泉等地,在所谓“天下第一汤”的泉水洗了澡,而且还长途跋涉重游了石林,到处风光如旧而胜于旧。我到处重温旧梦,颇多感慨。在风雨飘摇中,这些古迹基本上没有遭到破坏,这是十分令人宽慰的。特别是游圆通寺的时候,我的感慨更是特别多。上一次来游时,大殿神像,完整无缺,回廊清池,一片肃穆气象,颇有“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之感。这次重游,寺院正在修缮,到处零乱地堆着砖石,许多塑像都已不见。我一方面慨叹那种罪恶的破坏,使我憎恨过去的那一些蠢事。但是,另一方面,看到重新油漆彩绘的殿堂,我眼前好像是乌云消尽,阳光普照,又对当前和将来,充满了希望。我们伟大的祖国,我们伟大祖国的未来,毕竟是蒸蒸日上、光辉无量的,不是任何人可以破坏得了的。我能不兴会淋漓、逸兴遄飞吗?
特别令我忆念难忘的是著名京剧演员关肃霜同志,她主演了全本《铁弓缘》。我虽然看了几十年京剧,但对京剧却完全是一个外行。不过外行也有外行的优点,他没有框框,不懂得清规戒律,他能看出一般内行人因囿于习惯而看不出来的东西。我自命就是这样一个外行。我真是惊诧于她那技巧的纯熟,功力的深厚,文武双全,唱做俱佳。在全国京剧演员中,像她这样的人才,恐怕已如凤毛麟角绝无仅有了。以半百之年,而且在饱经风霜之后,竟然还能达到这样炉火纯青的水平,我们所有观看她演出的人们无不啧啧称扬,赞不绝口,难道是偶然的吗?当我们上台感谢她的演出时,她再三强调,自己演得不好。这种虚怀若谷的精神,更使我们非常感动。我上面再三讲到昆明人情之美。据我了解,关肃霜同志不是昆明人,但在昆明已经住了几十年,我现在把她也当作昆明人的代表,我想昆明人和她自己大概都不会出来反对吧!
总之,所有这一些风光之美,人情之美,这一次重游昆明,我都已经充分地享受到了。我真是感到无限的喜悦,无限的兴奋。在昆明短暂的停留,日子过得简直像在天堂里一般,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总感到好像缺少点什么,我感到有点不足,有点惘然,有点寂寞,有点凄凉,有点惆怅,有点悲哀。古人的诗说:“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我想改一改:“冠盖满昆明,斯人独已逝。”昆明就缺少了一个人,这一个人在我前几次来昆明时,总是要见一面的。尽管时间极短,但是情谊很深。我之所以常常怀念昆明,同他也是不无关联的。然而,这一次重来,他却到哪里去了呢?我是多么怀念这个人啊!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李广田同志。
他原名曦晨,不知从什么时候改名广田。我们在中学并不是同学,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现在也回忆不清了。不知怎么一来,我们就认识了。在北京读书的时候,他在北大,我在清华。距离虽然很远,但也时常见面。他有时候从城内长途跋涉,到清华园去看我。相聚的时间不长,我却是非常喜欢他的。他的为人,正如他的诗文一样,恳切真挚,朴素无华,真正是文如其人,或者人如其文。后来,我离开祖国,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去待了十多年。因为当时我们国家和世界上都正是多事之秋,我们没有能够通信。我回国以后,到了北京,他不久也到了北京。碰巧我们俩都担任了北京一个中学的校董。开会时又常常见面,一面叙旧,一面谈新,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日子。又过了不久,他调到昆明在云南大学担任领导职务。我那时还没有到过昆明,只是从书本上和人们的口中知道昆明的情况,是所谓“四时无寒暑,一雨便成冬”的容易引起人们幻想的地方。曦晨这样一个人,到昆明这样一个地方来,我觉得真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我为他祝贺,也为昆明祝贺。他调来昆明的第三年,我第一次到了昆明,同曦晨见了面。一别三年,他乡音无改,衣着如旧,站在我面前的还是那一个恳切真挚、朴素无华的我多年见惯了的曦晨。我们都没有想到我们竟在万里之外见了面,我心里真是非常地高兴。以后,我几次到过或经过昆明,又同曦晨见过几次面,都给我带来了极大的愉快。有时候在报纸杂志上读到他写的诗文,也都感到异常的亲切。
然而,好景不长,上面已经提到的那一阵凄风苦雨突然飞袭过来。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我同曦晨都失掉了自由。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我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能想,当然也不会想到曦晨。不知怎么一来,我竟然活了下来,又恢复了自由。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到了他的噩耗。我当时并不怎么悲哀:那种事情我已经听惯了,不以为怪了。我的心灵已经麻木了。
今天我又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来到了这一座我梦寐以求的春城。我重游了许多地方,重温了旧梦。自然风光之美和人情之美越使我高兴,我就越惘然若有所失,时时处处不禁悲从中来。那一个在我的记忆中同这一座春城总是联系在一起的人哪里去了呢?大街上,我看到熙熙攘攘的行人。这些人都是好人,都有愉快地自由地生存的权利,都有为祖国献身的权利,都有享受这一座春城的权利。然而我怀念的那一个人就没有这权利吗?在林林总总的人群中为什么独独竟少了那一个人呢?他同我岁数差不多,他是能够活下来的。他热爱新中国,热爱新中国的教育事业;他热爱生活,热爱这一座春城。他有一颗热忱的心,能够为祖国的教育事业贡献力量。他手里有一支生花的妙笔,他能够鼓吹升平,歌唱我们这一个太平盛世。他曾经高歌:
春光似海,
盛世如花。
他是多么热爱这似海的春光、如花的盛世啊!然而,这样一个人到哪里去了呢?我也是热爱这似海的春光、如花的盛世的,但我只觉得茫茫大地,独缺此人。我心灵里的空虚是无论如何也填补不起来的。我感到寂寞,感到凄凉;为了他,我将永远感到寂寞,感到凄凉。
我本来就是热爱这春城昆明的,现在又增加了一个促使我爱的因素。这里是广田生活过的地方,工作过的地方,他的遗骨又埋在这里。这就会使我的记忆的丝缕永远萦绕在这一座美丽的春城周围。我将永远怀念广田,永远爱这座春城。
1979年3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