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克家同志的最老的老朋友之一,我们的友谊已经有六十多年了。我们中国评论一个人总是说道德文章,把道德摆在前边,这是我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表现之一,跟西方不一样。那么我就根据这个标准,把过去六十多年中间克家给我的印象讲一讲。
第一个讲道德。克家曾在一首诗里说过,一个叫责任感,一个叫是非感,我觉得道德应该从这地方来谈谈。是非、责任,不是小是小非,而是大是大非。什么叫大是大非呢?大是非就是关系到我们祖国,关系到我们人民,关系到世界,也就是要拥护社会主义,拥护共产主义,这是大是大非。我觉得责任也在这个地方,克家在过去七十多年中间,尽管我们国内的局势变化万千,可是克家始终没有落伍,能够跟得上我们时代的步伐,我觉得这是非常难得的。这就是大是大非,就是重大的责任。我觉得从这地方来看,克家是一个真正的人。至于个人,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像火一样热情的诗人,对朋友忠诚可靠,终生不渝,这也是非常难得的。关于道德,我就讲这么几句。
关于文章呢,这就讲外行话了。当年我在清华大学念书,就读到克家的《烙印》、《罪恶的黑手》。我不是搞中国文学的,但我有个感觉就是克家做诗受了闻一多先生的影响。我一直到今天,作为一个诗的外行来讲,我觉得作诗、写诗,既然叫诗,就应该有形式。那种没形式的诗,愧我不才,不敢苟同。克家一直重视诗,我觉得这里边有我们中国文化的传统。我们中国的语言有一个特点,就是讲炼字、炼句,这个问题,在欧洲也不能说没有,不过不能像中国这么普遍这样深刻。过去文学史上传来许多佳话,像“云破月来花弄影”那个“弄”字,“红杏枝头春意闹”那个“闹”字,“春风又绿江南岸”那个“绿”字。可惜的是炼字这种功夫现在好像一些年轻人不大注意了。文字是我们写作的工具。我们写诗、写文章必须知道我们使用的工具的特点,莎士比亚用英文写作,英文就是他的工具。歌德用德文写作,德文就是他的工具。我们使用汉字,汉字就是我们的工具。可现在有些作家,特别是诗人,忘记了他的工具是汉字。是汉字,就有炼字、炼句的问题,这一点不能不注意。克家呢,我觉得他一生在这方面倾注了很多的心血,而且获得了很大的成功。克家的诗我都看过,可是我不敢赞一词,我只想从艺术性来讲。我觉得克家对这方面非常重视。这个问题非常重要。我因此就想到一个问题,可这个问题太大了,但我还想讲一讲。我觉得我们过去多少年来研究中国文学史,特别是古典文学,好像我们对政治性重视,这个应该。可是对艺术性呢,我觉得重视得很不够。大家打开今天的文学史看看,讲政治性,讲得好像最初也不是那么深刻,一看见“人民”这样的词、类似“人民”这样的词,就如获至宝;对艺术性,则三言两语带过,我觉得这是很不妥当的。一篇作品,不管是诗歌还是小说,艺术性跟思想性总是辩证统一的,强调一方面,丢掉另外一方面是不全面的。因此我想到,是不是我们今天研究文学的,特别是研究古典文学的,应该在艺术性方面更重视一点。我甚至想建议:重写我们的文学史。现在流行的许多文学史都存在着我说的这个毛病。我觉得,真正的文学史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我祝我的老朋友克家九十、一百、一百多、一百二十,他的目的是一百二十,所以我想祝他长寿!健康!
1994年10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