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玉醒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的床铺上,身上盖着被子,已经有人替她换过了衣裳,连伤口都已上了药。屋子里暖烘烘的,还点着熏香,十分安静。
这叫她几乎以为自己在梦中,可是她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会梦见自己在此处醒来?难不成自己已不在人世了?
想到这儿,她心中悚然一惊,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可刚一起身,便牵动了身上大大小小数十处伤口,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倒也侧面印证了自己如今应当是确确实实还活在这世上的。
外屋似乎有人,听见了里面的动静就朝这儿走来。
闻玉盯着床边的那道小屏风,还没打好腹稿,就见屏风后走出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她梳着两绾双螺髻,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小袄,上头还有一圈雪白的毛边,显得天真可爱。不过瞧着神情却很严肃,走进来时手里还端着一碗药。
她见闻玉醒来,便将药碗送到她面前,言简意赅道:“你既然已经醒了,就自己将药喝了吧。”
闻玉没动,她困惑地盯着那女孩看了一会儿,那女孩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微微皱起眉头:“你这么大人了,难道还要我喂你吗?”
“……”闻玉伸手接过药碗,“这儿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这儿是九宗,你晕倒在林子里,是我把你捡回来的。”
闻玉微微一愣:“你说我现在就在九宗?那你认得卫嘉玉吗?”
“这山上谁不认识他。”小姑娘板着脸,听她提起卫嘉玉的名字,非但没有放松警惕,反倒看着更严肃了些,“不过他如今不在山上,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闻玉想了一想,才回答道:“我是他妹妹,之前与他约好在九宗碰面。”
卫嘉玉什么时候有了个妹妹?
小姑娘闻言瞧着她的眼神越发狐疑:“同母异父的妹妹?”
“……不是。”
“那是同父异母的妹妹?”
“……也不是。”
小姑娘沉默一会儿,若有所思道:“那我就明白了。”
闻玉不明白她到底明白了什么,只见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瞧着自己,目光中颇有几分同情:“我叫幽幽,是这儿的文渊弟子。我倒是相信卫师兄的为人,我看你和他之间或许是有什么误会,不如等他回来再说清楚。”
闻玉虽没听懂她的话,但听她话里的意思是要自己这段时间先住在这儿养伤,顺便等卫嘉玉回来,这和她先前的打算不谋而合,于是也在心中松了口气。她转头看了眼这屋子,似乎是间刚够两个人睡下的卧房,于是随口问道:“就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吗?”
幽幽揣测她的意思:“你不想叫其他人知道你在这儿?”
闻玉觉得这话有些古怪,但她又想不起自己昏迷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宗昭要是还活着,必定不会这样轻易地放过她,若是知道她在山上,或许会派人追到九宗来……
一想到这些,她又不免皱起了眉头。也不知道卫嘉玉此时到了哪里,会不会在路上遇到什么麻烦。
幽幽见坐在床上的人眉头紧锁,迟迟没有回答,不知想到什么,又露出些怅然的神色,突然觉得事情有些棘手。她向来觉得她文渊的这些同门虽个个比她年纪都大,但却很不叫人省心。本以为卫嘉玉好歹算是个靠谱的师兄,没想到竟也会闹出这样的事情,人姑娘都千里迢迢找到山里来了!
在事情弄清楚前,为了她卫师兄与这位姑娘的清誉,幽幽叹了口气:“这屋里原本还有个师妹,不过她家里有事耽搁至今没来。你借住在这儿,只说是她,等卫师兄回来,我会把这件事情同他解释清楚的。”
九宗分为文渊、金石、乐正、卜算、机枢、剑、玄、药、易九大宗门,其中以文渊宗和剑宗人数最多,规模最大。宗内弟子又分外门弟子与内室弟子两类,外门弟子多是些家中送来山中学艺,学满几年之后便会下山去的;而内室弟子则多是山中自己招来的,拜入九宗之后要先在各大宗门旁听三年,经过山中考核,才能正式拜师。
闻玉所顶替的这位师妹,名叫温如玉,就是一位文渊外门弟子。她一早就已交了束脩,只是家中有事迟迟没有上山,因此闻玉借她的名字住在这儿,倒也不容易叫人起疑。
可这位师妹既是正经文渊弟子,学堂的名单里是将她登记在册的。如今掌教的师傅听说她已回到了山上,便动手替她销了假。闻玉醒来没有几天,伤还没养好,就被掌教师傅提醒不要忘了按时去文渊上课……
闻玉拖延了几天,到底混不过去,时隔七八年,又一次重新回到了学堂。想想她小时候叫闻朔强逼着坐在课堂上的样子,闻玉觉得她为了卫嘉玉真是付出不少。
文渊的学堂和沂山相比,规模大了许多,屋里坐满了文渊弟子,她到的第一天便引来不少注意。不过她行事低调,除了课上偶尔叫先生抽问,几乎从不与人打交道。众人见这新来的师妹性情冷淡,渐渐便也打消对她的好奇。殊不知她是因为对这课上讲的东西如听天书,这才不得不装出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倒是误打误撞没叫人对她的身份起疑。
闻玉到了山上之后,另有一件事情叫她觉得十分在意,那就是某天她突然发现九宗作为一个江湖门派,哪怕如文渊这样的宗门原来也是要习武的。
“那为什么……”
“为什么卫师兄半点不会?”幽幽见她欲言又止,了然道。彼时她们两个正在剑宗的演武场,幽幽自小身体不好,躲在树荫下,拉着闻玉浑水摸鱼,“你没听说过他当年挑线香的事情吗?”
九宗有个规矩,若有对门规不服的,只要能通过宗门设下的考验,就能得宗门破例,这就叫挑线香。
卫嘉玉十七岁即为文渊首席,在山上流传着许多与他有关的事迹,其中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就是他上山第一年,在剑宗一门缺考的情况下,最后八宗成绩相加,依然是当年新弟子中头一名。
“入门弟子头三年不拜师门,三年后根据各宗长老的意见决定去留。卫师兄那时候其他八宗成绩都是甲等,只有剑宗一门成绩空缺。因为平日里剑宗上课,他从来不去,简直不把剑宗几位长老放在眼里。”
许多人第一次听说这事多半不会相信,只有闻玉知道,那是他上山的第一年,父亲已经抛下他一走了之,而母亲又将他流放到了此地,可以想见他是抱着一种怎样自厌的心情留在山上,不要说顶撞师长,就算做出再怎么离经叛道的事情都不叫人意外。他循规蹈矩的模样下有很像闻朔和卫灵竹的部分,有时会露出一股子倔气与横行无忌。
他曾有过习武的念头,但从未得到闻朔和卫灵竹的同意;如今再没有人管着他,他却不愿学了,也不知是在跟谁犯倔。
“后来呢?”
“后来剑宗几位长老认为他这样不守规矩,不应再继续留在山上;不过其他几宗长老坚决不肯答应。于是最后掌门出面,替他设了香台,给他机会挑了一回文渊的线香。”
卫嘉玉在文渊挑线香那会儿,幽幽甚至还没出生,不过只因听其他人说了太多次,说起这事倒像亲眼见过一般:“听说那次文渊的考题是要他坐在一间屋子里同时听几位长老讲学,这些人之中,只有一人所讲的内容与一会儿出的考题有关。讲学结束后,他才拿到考卷,随后要在线香燃尽前作答完毕,交由宗主过目。”
虽已知道结果,闻玉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他答得如何?”
幽幽缓缓而又幽怨地吐了口气:“一字不差。”
她那一口气不知是为自己有这样的师兄而自傲,还是为这样的师兄也是文渊弟子而同情自己。
闻玉却不由得微微扬起唇角笑起来,她想像着那个表面沉默不语的少年偶然间流露出一点骨子里的矜狂,像在心里拼凑出了一个更加完整的卫嘉玉。
不远处不知为何起了一阵骚乱,像有人发生了争执。幽幽看着持重,一有这种热闹却是绝对不会错过。闻玉跟着走上前,便瞧见人群中站着一男一女。
男子身穿剑宗宗服,生得眉眼轻浮,看上去举止无度,闻玉并不认识,但对那女子却有些印象。只因为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文渊宗服,闻玉隐隐记得她叫杜书君,比温如玉早上山几年,按理自己得喊她一声师姐。这位杜师姐虽不比她大几岁,但读书却是十分用功。平日里对来了学堂却不肯用功的弟子向来不假辞色,比如闻玉这样虽没跟她打过交道,但隐隐也能感觉得到她似乎并不怎么喜欢自己。
眼见着二人的争执声越来越大,整个习武场的人几乎都已经停下来围成了一个圈。
那男人高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文渊的女弟子都打得什么主意,嘴上说着读书,不过是想在文渊挑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嫁了,真当自己是个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了!”
杜书君站在他跟前,叫他气得发抖,竟一时间忘了张口反驳。
四周也有其他的文渊女弟子,听了这话立即叱骂道:“孙江,你嘴巴放干净点!是你自己喜欢杜书君,人家拒绝了你,你就恼羞成怒,还污蔑起整个文渊的女弟子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了?”
今日文渊与剑宗一块在演武场两头练习,本是各不相干。可那孙江假借指导之名跑来纠缠杜书君,叫她当众下了面子,觉得丢脸反倒羞辱起她来。
两人吵了已有一会儿,终于也惊动了习武场另一头的人。
闻玉见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身后跟着几个剑宗弟子走上前,见他一来,人群便都安静下来,就是方才还显得有些嚣张跋扈的孙江都老实了不少。男子皱着眉头在人群中扫过一圈:“你们在吵什么?”
宋子阳虽是剑宗弟子,却也是剑宗指派来指导文渊这些新弟子剑术的教习师兄,文渊弟子见他来了立即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同他说了一遍,想要他主持公道。
孙江在旁听了冷笑一声:“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纠缠她?我不过是见她练剑姿势不对,好心上来指点两句,是她自作多情,也不看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德行。”
他这样睁眼说瞎话,文渊这边不少人便立即指着他骂了起来。而刚赶来的一些不明真相的剑宗弟子见状,自然也是下意识站在自己宗门这边,一时间场面有些失控。
“够了,都住嘴!”宋子阳低低喝了一声。他是三山道人的弟子,也是剑宗辈分最长的师兄,因此他一发话,四周果然都安静下来。
他的目光在孙江同杜书君之间各自扫了一眼,见孙江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见他看了过来,还主动笑着往上凑:“师兄知道我这个人,我可一根手指头都没动过她,不信你问问他们。”而杜书君脸色苍白,眼中隐有泪光,顾忌着周围这么多人,这才隐忍不发,不过看她身上确实毫发无损,不像与人拉扯过。
于是宋子阳沉沉吐了口气,冲孙江道:“滚回自己那边去,别没事往这儿瞎凑。”
他这话听着像是教训了孙江,不过摆明了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孙江听了果然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一声,勾着身旁其他人的肩背,冲文渊这群人得意地扬了扬头,便要转身往回走。
其他人见状,虽觉得不解气,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有杜书君低着头,攥紧了手心,忽然开口道:“他方才当众污蔑我,我要他把话说清楚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