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七晚·求不得(三)

江岸停着数十艘大船,夜色已深,船上的骚乱却不曾停过。

“一群废物!”坐在堂中的男子掀翻了手边的桌子,怒气冲冲道,“连个女人都抓不住,难不成还想再让她烧一次船吗!”

手下战战兢兢地回禀道:“那女人实在狡猾,加上今晚船上不少弟兄都受了伤,人手不足……”

“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今晚要是抓不到这个女人,整个寨子都别想安生!”

“是!”

等那手下退出了屋子,高龙仍是一脸怒气未平。有人端着酒碗上前一手搭上他的肩膀劝道:“大哥消消气,今天虽说折损不少兄弟,不过总还是把那姓万的两个儿子给抓来了。到时候拿他们两个去跟万学义谈判,我就不信,那姓万的真的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剁了他那两个儿子。”

高龙听了这话脸色稍霁,接过他手里的酒,猛地灌了一口下去:“其他人怎么样?”

“受伤的都在这儿了,其余的都在外头抓人,放心,这次一定不会叫那娘们跑了。”

这屋子是寨子里平时用来议事的地方,十分宽敞,能容纳近百人。今日出去拦截车队,碰上了那群来路不明的黑衣人,回来的多多少少都带了些伤,此刻都聚在这屋里包扎,一进门就能闻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高龙见他边说边不住挠着手臂,没好气道:“你这伤还没包扎?”

那手下笑嘻嘻地回答道:“我就是伤了点油皮,连血都没见几滴,不信你瞧瞧。”他说着将袖子一撩,果然右手上叫人用剑划了一道口子,伤口不过几寸长,并不十分严重。

高龙瞥了一眼他还有些渗血的伤口,正要移开目光,突然见那男人手臂上的血珠子像是活了一般,竟悄悄移动起来。他疑心是自己眼花,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原来并不是什么血珠子,而是个朱红的小虫。那小虫吸饱了血,身子渐渐胀大了些,笨拙的从那血肉中钻了出来,很快就已变得如黄豆一般大小。

高龙猛地推开身旁的人,神色如同见鬼一般,转身从刀架上抽出刀,毫不犹豫地一刀砍向那条手臂。

屋子里瞬间起了一声惨叫,所有人眼睁睁看着一条手臂腾空飞起又重重落在地上,断了右臂的男人捂着肩膀痛得在地上打滚。

高龙却只转头盯着那条断臂,只见地上一滩鲜血流了满地,像是一面血红的小镜子,不等人看清楚里头有什么,那滩血珠子像是活了过来似的,忽然间沸腾起来四溅开,像是闻着血腥味的苍蝇,专门往人伤口里钻。

这屋子里不少伤员,人人身上都沾着血,地上那滩飞溅的血珠子溅到哪个人身上,那人便发出一声惨叫。人群乱做一团,有人因为担心沾上其他人的血,拔出了身上的刀,转头朝着四周劈砍。可随着屋子里的血越来越多,那飞溅起来的血珠子也越来越密,一时这屋子简直成了人间炼狱。

闻玉躲在某个船舱里头,隐隐听外面传来惨叫声,不知出了什么事,疑心莫不是绕山帮的人已经到了?

可听外头那惨叫声愈演愈烈,不知道的简直以为船上来了什么洪水猛兽,才会引得外面如此惊慌。她踌躇片刻,到底还是从船舱出来。刚一上到甲板,便闻见空气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远处的船上似乎有人在相互砍杀,可瞧那打扮分明是两个西风寨的手下。

闻玉皱着眉头,回想起三蛇岭那晚江岸上突然间发了疯似的一群人,可不就是这样?她心中咯噔一声,立即反应过来庄家应当就在这船上。于是也不敢耽搁,立即朝着远处的哨塔掠去。

底下动静显然也已经传到了哨塔上,相比于着外面看去,只见远处江上一片漆黑,并没有看见其他船的影子。

时春站了起来,她走到外头的塔台上,望着脚下黑压压一片的大船,脸上露出了一丝冰冷残酷的笑意:“二公子敢独自一人留在这船上,想必还留了后手,这附近可是还有援兵?可惜啊,除非你想叫他们一块赶来这船上送死,否则如今没人能将你从这塔上救出去。”

“这些都是你早就计划好的?”卫嘉玉语气有些复杂,“你一早就没想过要让他们活过今晚?”

“他们多活了三十年还不够吗?”女子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冷冽,“是他们自己找上了我,要不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找死,我也不会这样赶尽杀绝。”

像是叫她话中的寒意所侵扰,卫嘉玉不由低头轻咳了几声。

他之前不明白,如果只是为了杀他替冬娘报仇,时春为什么要在城中四处杀人炼蛊。

——“以这么多人的血肉炼出来的蛊,其实已经算不上是‘情’了,那是‘咒’。所以情杀一人,咒杀百人。”

对时春而言,恐怕在发现这些人就是当年的深水帮弟子时,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替母亲报仇。她假意与西风寨合作,不单单是为了杀卫嘉玉,也是为了等咒蛊炼成之后,报复这场迟了三十年的血仇。

可是那些她为了养蛊而杀害的普通人呢?他们的仇又要找谁来报?

时春察觉到他的沉默,她转过身看着他:“我说这是我为二公子选的刑场,二公子喜欢吗?”

“你还是想杀我?”

时春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她站在高台旁,如同审视一般看着眼前的人:“二公子最近夜里可有做梦?”

卫嘉玉听见这话一怔,时春见他这反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她脸上笑意愈深,慢条斯理道:“看样子这是真的,听说情蛊死后,仍会留下一点余毒在体内,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化解干净。”

卫嘉玉回想起自己开始做梦就是从三蛇岭回来那晚开始的,当时时春也在岸上,大约是受她操纵蛊虫的影响,这才叫他自那日之后,开始见到那些梦境。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世间七苦看样子你已是尝了个遍。”没想到这世间光风霁月如卫嘉玉,身上也有这么多不为人所知的裂痕,这件事似乎取悦了她,时春眯着眼笑了起来,“算下来应当还差一晚。我倒也想知道如二公子这般人物,世间还有什么人,能叫你求而不得。”

卫嘉玉神情未变,他沉默地看着木台旁的女子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见她忽然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女子瞳孔深邃,漆黑点墨一般的眼睛里,似有重瞳,如墨色入水,层层渲染开,叫人移不开眼。

她又一次那刀划开了手上的伤口,鲜血顺着指尖落在地上,在这寂静的木塔上,发出一声极清晰的滴漏声,如同唤醒了什么。卫嘉玉心神一震,感到耳后那片皮肤突然间如烈火灼烧一般,叫他眼前渐渐起了重影。时春没有骗他,他体内情蛊虽死,但她最早误种在他身上的蛊虫还是不可避免的对他留下了些许影响。

这不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也不在时春的计划之中,但此时,这一点本不足以致命的蛊毒恰恰成为了他最大的疏漏。

卫嘉玉伸手扶着额头,极力想要保持清醒,可再一抬头,眼前的女子已渐渐幻化出成千上百种重影,叫人看不真切。耳边像是有人轻声唤着他的名字,一会儿是“阿玉”,一会儿是“师兄”,她的模样也从一开始变幻成许多张见过或是不曾见过的面孔,最后定在了一个女子的模样上。

女子眉目清丽,五官英气,笑起来时眼尾上扬,又有几分柔媚。她身后是那天叫枫林染红的天空,女子站在碑亭上,身子微微前倾,好像下一秒就要同一只乳燕一般飞扑进他的怀里。卫嘉玉微微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后退半步,又怕她摔下来,于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阿玉——”

站在他面前的女子巧笑嫣然,眉目间说不出的多情。她的手指柔柔地拂过他的眉眼,一如在无妄寺护文塔那晚,细细描摹着他的五官轮廓,手指所到之处,叫他呼吸凝滞,只能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体温,填补了每一寸肌肤纹理。

卫嘉玉闭上眼,极力想要保持住最后一丝清明。他感到难以言明的难堪,像是叫人拉到阳光下,被迫面对自己一直以来极力想要掩饰的内心。

就在这时,转眼间,眼前的人又忽然换了一副神色。她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开口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她难以置信地退开一步,推开了他的手,皱眉道,“我只将你当做哥哥,你却将我当做了什么人?”

这一声诘问正是问在了他的心上,叫他一时如坠冰窖,心神恍惚。卫嘉玉的面色迅速苍白了下去,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徒劳艰涩地开口分辩道:“不,我……”

“不是什么?”女子一双细眉微微蹙起,露出几分嫌恶的神情,一字一顿道,“你这样子真叫人恶心——”

这话如一把尖刀刺入心脏,将他的心剖成了两半。可与此同时,卫嘉玉深吸了口气,他又觉得这种自虐一般的痛苦仿佛莫名地抚平了他的怀罪感。

眼前最后的景象定格在女子嫌恶地注视中,她伸手推开了他,于是下一瞬间从半空坠落的巨大的失重感,终于叫他从这梦境中彻底苏醒过来。头顶的夜空下,他看见时春站在哨塔上唇边嚼着一丝快意的冷笑低头看着他快速下落的身形。

在那一瞬间,他心中竟有一丝如释重负。

可紧接着,有个人影从高塔上一跃而下朝他扑了过来。女子的衣袂在风中飘荡,在月下如同一只振翅的蝴蝶,填满了他眼中黯淡的夜空,那一刻简直叫他以为自己进入了庄周的梦中,蝴蝶落在了他的身上……

闻玉冲上哨塔的那一刻,看见的便是从高台上坠落的男子,那一刻她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来不及细想,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塔边飞奔而去,男子月白色的衣袖从她指间滑落,当意识到没有抓住他的瞬间,闻玉跟着他一同跳下了高台。

平静的江上响起了一声巨大的落水声,水花高溅,江水托住了从高塔上落下的身影,温柔的包裹住两具紧紧相拥的躯体。耳畔的一切声音都在此刻消失了,风声、喊杀声、惨叫声……耳膜中只剩下胸腔内鼓噪的心跳声,一声重过一声。

闻玉紧紧勾住他细窄的腰身,在他方才落下的那一瞬间只来得及带着他跳进江水里。急速下落沉入水底之后,她又借着水流的浮力,仰头带着他一口气浮出了水面。

卫嘉玉在水中睁开眼睛,看着她奋力将他带离漆黑一片的水底,向着头顶的光亮处游去。跃水而出的那一刻,他借着船上的火光怔怔看向怀里的女子,像是想要确定他没有跌进另一个梦境。

闻玉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看着眼前尚还没有回过神的男子,只觉得恶从胆边生,怒从心头起:“这就是你的计划?”

卫嘉玉看着她生动的五官,自嘲着回答道:“我算不到所有事情。”

他算不到所有事情,从他在沂山遇见她开始,许多事情就已经脱离了他的预计。可即使是在遇见她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能做的其实也只有等在原地而已。等着闻朔,等着卫灵竹,等着有一个人把他从那个孤立无援的境地里拉出来。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尝遍世间七苦,终于等到她向他伸出了手,毫不犹豫地跟着他一同跳了下来。

“我抓住了蝴蝶。”月光下男子低声喃喃道。

闻玉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带着他往岸边游去,一边皱眉纠正说:“是我抓住了你。”

卫嘉玉笑了起来,他眼睫上还挂着水珠,这叫他的眼睛看上去格外的明亮。闻玉听见他含着笑意低声附和道:“不错,我抓住了蝴蝶,你抓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