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晚·怨憎会(三)

岸边停着数十艘大船,闻玉从船坞悄悄潜入果真没有惊动任何人。

可这么多艘船,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找卫嘉玉。正当她打算抓个船上的人拖到暗处逼问一番时,忽然听见底下的船舱里,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动。

闻玉避开守卫走到,角落里果然有人,躲在木梯下听见头顶的动静吓了一跳,闻玉眼疾手快地翻过栏杆一下落在对方跟前,在她发出声音之前,先一步捂住了她的嘴。

今晚寨子里不少人跟着高龙去拦万家的车队,不少人负伤回来,如今都在船上休息,因此船上的守卫也比平时松懈不少。闻玉确定没惊动上头的人,低下头一看,不由得愣住了:“时春?”

女子一双眼睛又惊又怕地眨了眨,但认出她后,又露出了惊喜的神色。闻玉看了眼周围,见她附近还有几个被捆了手脚昏倒在一旁的万家丫鬟,看样子都是叫西风寨掳来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儿?”

闻玉替她解开绳子,时春揉揉手腕,委屈道:“今天大公子给大小姐送嫁,他腿脚不便,我原本是派来伺候他的。谁成想路上遇见了那群劫匪,我们几个原本是想掩护大公子逃命,结果半路还是叫西风寨那群人给捉住了,就带到了这儿来。”

闻玉听说万鸿也被抓来了,但这货舱里却不见他的踪影,于是问道:“他叫人带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我一睁眼就叫人带来这儿了。”时春苦着脸道,“我听他们说,这寨子里没有女人,弄死了可惜,不如把我们几个丫鬟先关起来。你说他们是什么意思,把我们关在这儿到底想干什么?”

她年纪虽已不小,但心智与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没什么两样,闻玉一时语塞,只得说:“管他们什么意思,我带你出去就成。”

“真的吗?你果然是来救我们的!”时春欣喜道,不过随即又发愁道,“不过我们走了,大公子要怎么办?”

不单是万鸿,他要是被西风寨掳来这儿,那卫嘉玉也极有可能在着船上。

闻玉问道:“他们暂时应该不会把你怎么样,你害不害怕?你要是不怕,就先在这儿等我,我找到他后,立即回来找你好不好?”

时春睁着一双大而透亮的眼睛看着她,忽然间笑了一笑:“我不怕,我相信你。”她又像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子,三两下解开来摊在手里。闻玉定睛一看,发现里面装着几只柿饼,红彤彤的柿饼上撒着一层雪白的糖霜,虽已经有些被压坏了,但依然还是被保存得很好:“这是我做的柿饼,分你一个,你吃了好有力气去救人。”

闻玉想起第一回在江月阁见到她的时候,她瞧着院子里的柿子树便说过要做柿饼吃,没想到她果真做了带出来,不由得微微一笑,替她将布包重新包好:“我不吃,你自己留着,饿了就吃一个,柿饼吃完之前,我一定回来救你们。”

她说完这句话,又有些不放心,于是从身上取出袖刀,一并交给她:“你拿着这个,我不在的时候可以用来防身。”

时春一愣:“你把刀给我了,你自己怎么办?”

闻玉叫她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剑:“我还有剑,不用担心。”

·

卫嘉玉从昏迷中醒来前,梦见了一点旧时在卫家见到父母相处的情形。

自打他有记忆以来,闻朔已经是一个严肃而寡言的父亲了,他几乎从不出门,整日只待在一方小院里。有一次卫灵竹出远门回来受了伤,只在家休养几天,又准备出去。闻朔和她起了争执,连着两天二人在一个屋子里谁也不理谁。卫嘉玉小心翼翼地看着吵架的父母,不知道如何是好。

半夜他睡梦中迷迷糊糊之际,听见院里传来声音,等他推门走到屋外,才发现院里有人舞剑。月下舞剑之人身姿矫若惊龙,下一柄长剑清辉万千,如风在他手中,任意来去。

卫嘉玉站在门后不由看得出神,他第一次知道父亲有这样好的身手。卫灵竹不知何时出现在廊柱后,在卫嘉玉发现她时,将手指放在唇边朝他轻轻摇了摇头。她看着院内舞剑的男子,唇角微扬,目光中有细碎的光芒。

第二天卫嘉玉早起时,卫灵竹已经不在了。这叫他一时间有点分不清昨晚究竟是不是只是自己的一个梦。于是他在饭桌上试探着问闻朔自己能否跟他学武。

闻朔愣了愣,他看着满怀期望地注视着自己的男孩,目光有些复杂。他告诉他读书习字也能叫他走出去见识广阔天地,不必非得习武。

“不要叫你娘为难。”最后,他摸了摸男孩低下去的头,这样说道。

卫嘉玉醒时耳边有风声,他睁开眼才发现眼前蒙着一层黑布。

屋子里应当还有其他人,因为很快他就听见另一头的角落里发出了一点声响。有人朝他走了过来,脚步声一深一浅,等那人走到他面前扯下他眼前的布条时,卫嘉玉已经渐渐镇定了下来。

城外的山路上他没追上闻玉,只找到了她扔在路边的马。马绳被人好端端的系在路边的树上,可见它的主人离开时尚还从容。闻玉从小在山间长大,一旦进了林子,那群黑衣人要想找到她也不容易。想通这一层,卫嘉玉像是总算放下心来,牵着马准备折回去。可惜没走多远,便遇见了叫人撵得七零八落的西风寨……但没想到,万鸿也会在这儿,且与他关在了一起。

相较于他的狼狈,万鸿看上去比他好上许多,起码衣衫还算整洁,手上也并不如他那样被捆上绳索,卫嘉玉看着他,淡声道:“你勾结了西风寨?”

万鸿听这一问,不由微微皱眉,嫌恶道:“我还不至于为了你搭上自己,连累我跟着被关到这种地方。”他高临下地瞧着卫嘉玉这副受制于人的模样,又冷笑一声,“不过看你如今这个样子,这一趟倒也值了。”

他这话不像说谎,以万鸿的性子,他会为了报复万鹄叫人将他去德兴赌坊的事情泄露给西风寨,却不会叫自己跟着一块身陷险境。

卫嘉玉转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身处的环境,这是一个高高的塔楼,应当是个哨塔。万鸿腿上有伤,就凭他一个人没法从哨塔上下去,那群人大约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才敢放心把他丢在这儿,而未给他手脚捆上绳索。

哨塔四周是一片漆黑的夜色,底下隐隐传来水声。

水声?卫嘉玉脑海中浮现出金陵城外的西郊地形图,这附近有水的地方……

万鸿察觉到他走神,于是缓缓蹲下身子,伸手掐住了他的下巴:“我在问你话,接下去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否则我把你从这儿扔下去也没人知道。”

卫嘉玉勉强稳住心神,转过眼睛看他:“你问我什么?”

“当年冬娘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年的事情,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万鸿眼神一冷,掐住他下颌的手上猛地用上了些力气:“你别跟我打这种哑谜,我问你那碗冬娘送去却被你误喝下去的汤里,原本到底有没有毒?”

卫嘉玉看着他,万鸿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猝然打断了他:“你接下去说的话,要是有一个字是假的,卫灵竹就不得好死。”

卫嘉玉顿了一顿,再开口还是那句:“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还有谁会知道?”万鸿像是叫他的平静所激怒,猛地松开钳制住他下颔的手,卫嘉玉没坐稳身子倒向一旁,刚跌倒在地上,又被他一把抓住了衣领,万鸿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话?这件事情要是和你没有关系,卫灵竹之后为什么会去江月阁?她究竟和冬娘说了什么,为什么她前脚刚走,后脚冬娘就服毒自尽了?你敢说这些事情你一点儿都不知道!”

卫嘉玉确实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卫灵竹在他昏迷后去江月阁找过冬娘。万鸿说得对,当年的事情诸多蹊跷,他若是有心去查应当是能查出来的,可这么多年以来,母子二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件事情,仿若一个禁忌,不愿提起。

“你怎么知道她是服毒自尽?”卫嘉玉问道。

“你以为是谁发现的尸体……”万鸿冷冷道,他像是又想起了那天在门外看见的情景,女子倒在血泊中,七窍流血,简直叫人疑惑一个人的身体里怎么能有这么多血,像是流不尽似的,如同能染红周围的一切。尸体被下人抬出去时,女人的眼睛还睁着,像是在问他为什么不救救自己。

很多年里,那都是他梦中的情景,他无数次推开那扇门,然后看见她两眼空洞地转过头,面容苍白地流着血泪,问他为什么不救自己。

那天跟他一起发现尸体的下人们最后都被分派出府,再也没有回来过,时春年纪还小,白天受了惊吓之后,半夜发起高烧。之后病虽好了,但脑子却被烧坏了,变得有些痴傻。府里怜惜她年幼,没有将她赶出去,从那以后,江月阁一直空置着,只有她住在里面。他们告诉他,冬娘是因为急病才过世的,那天的事情是他记错了。所有人最后都渐渐相信了这套说辞,只有他还记得那日的情景,不肯忘记。

万鸿抓着卫嘉玉衣领的手指已然有些泛白,往事依旧历历在目,他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目光狠厉,语气低沉道:“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要诬陷她?”

卫嘉玉脸色有些苍白,他坐起来抬眼看着对方,张开嘴说了什么。万鸿没有听清,不由得凑近了些,才听见他说:“……因为她确实准备在汤里下毒。”

万鸿脸色猛地一变,将他用力推开,卫嘉玉后脑磕在身后的柱子上,“咚”的一声,听声音便知道撞得不轻。他看上去脆弱极了,像是一只叫人能轻易就掐断脖子的天鹅。万鸿想起他小时候刚来府上的时候那个样子,万鸿从那会儿就讨厌他,因为你无论对他做了什么,他都是这么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无法叫人从中得到一丁点儿的乐趣。

卫嘉玉抬起眼尾扫过他,虽然此时他才是任人鱼肉的那一个,但不知为何,万鸿却总觉得在他这副冷静自持的模样面前,自己才是落了下风的那个。他咬着牙,将人从地上拎起来拖到了哨塔外的露台边:“既然你不肯说,那今日我就要你给冬娘偿命。”

万鸿腿脚不便,此时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拖着人就将其带到了哨塔外的的木台上。卫嘉玉手上的绳索尚未解开,他伏在木台上,底下是十几米的高空,能看清

他现在终于知道刚醒来时听见的风声是怎么回事了,他现在要是喊一声,不知道底下的人来不来得及发现上面的动静。

“你说卫灵竹听到你的死讯会是什么反应?”万鸿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你说她会不会觉得松了口气?”

卫嘉玉听到这句话,脸色终于微微一变,万鸿有些扭曲的脸上露出几分快意,正当他要将人推下露台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人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随即将他一个背摔丢在了地上。

哨塔上重重一声撞击声,卫嘉玉还没来得及回头,已经有人快速走到他身旁替他解开了绳子。

“小满——”卫嘉玉微微一愣,看着眼前从天而降的女子,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闻玉却并不理会他,等她三下五除二地将他身上的绳子都解开之后,才冷冷瞥他一眼:“不是挺厉害吗?我以为你自己追上来是有什么主意呢,结果就是叫人困在这儿差点连命都丢了?”

卫嘉玉听她这一番冷嘲热讽,这才确定眼前的人并非幻觉,不由轻轻笑了一笑:“你怎么会在这儿?”

闻玉回想起刚才那一幕,不由咬牙切齿道:“我是来替他把你从这儿推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