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鸣一边与她说话,眼角余光一边在房梁上一瞥,卫嘉玉意识到他想干什么,急急道:“小心那灯!”
可惜已经晚了一步,他话未说完,眨眼间房梁上的人已经消失不见。闻玉低下头,才发现他一脚勾着梁柱在半空中荡了个秋千,一脚踢翻了塔梁上的油灯。
底下的南宫雅懿猝然抬手,他在油灯落地前,指尖聚气一挥,灯上的火光瞬间熄灭只剩下一缕青烟,耳边一阵咣当作响,那是烛台被打翻的声音。
先前葛旭布下的机关阵,打翻了这屋里几面书架,地上各处都是经书,几乎铺了满地。他每打翻一盏灯,南宫雅懿便要赶在烛火落地前灭掉一盏,到最后塔阁里的光线越来越暗,转眼便只剩下一盏悬挂在半空中的火烛。南宫雅懿指尖一挥,屋里彻底暗了下来。
这耗费了他极大的心力,众人还没松一口气,却见那刚刚熄灭的烛火,只消失了一瞬竟然并未完全熄灭,在半空中又颤颤巍巍地亮了起来——
南宫雅懿瞳孔一缩,眼看已经来不及了。却听耳边一阵风声,闻玉从房梁上一跃而下,她袖口寒光一闪,“铮”的一声袖刀出鞘,刀风掠过灯芯,直直插入塔阁的墙壁,在那一小截灯芯落地之前,那点火光终于完全熄灭。
有人发出一声轻嗤,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忽然一点光亮从角落燃起。阿叶娜不可思议地循着火光看去,发现封鸣不知何时竟已落在自己身旁。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火折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塔阁中的其他人。
被他打翻一地的烛台倒在地上,从里头漏出一地的灯油,那原本是准备要在灯会上燃上整夜的长明灯。灯油洒在满地书册上,一股油脂的味道味弥漫在塔内。
所有人这才反应过来,他从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烛台上的灯火,而是里头的灯油。雪信的脸色一瞬间苍白了起来,他几乎绝望地看着他弄亮了手中的火折子,随即冷酷地将火折子扔在了周围的经书上。
一瞬间,火舌如同巨龙一般顺着灯油蔓延开来,又以最快的速度舔上了两旁的经幡,很快塔楼便陷入一片熊熊火海之中。
“你疯了……你疯了!”阿叶娜尖叫起来,她感觉到一片热浪席卷而来,仿佛下一秒就会将她吞噬成灰烬。
在明亮耀眼的火光里,封鸣的脸上是近乎于残忍的笑意。他看见雪信徒劳地试图去扑灭书架上的大火,看见被火光隔绝在另一头的卫嘉玉拦住了要向自己冲过来的闻玉,以及无可奈何的站在火光里的南宫雅懿。
底下刚冲到塔上的弟子们传来惊慌失措的呼叫声,但是六楼通往七楼的楼梯已经断裂,他们一时上不来,大火很快就会向下蔓延,烧掉整座护文塔。那些冲上塔的人,被火势所逼,又只能掉头原路返回。
封鸣一把抓住身旁女子的手腕,阿叶娜停住了尖叫,她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似乎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这段时间潜伏在她身旁的是一个怎样的魔鬼。封鸣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唇角露出一丝怜惜的微笑,他轻轻抚摸着女子美丽的脸庞:“别担心,我会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阿叶娜眼前一亮,她还来不及开口说话,紧接着便感觉到身子一轻,封鸣已经搂住她的腰肢,带她跳出了窗外。
南宫雅懿知道火势已经无法阻止,他看见封鸣跳窗,紧跟着便追出了出去。
从塔上朝下看,山下的灯会好像还没有散去,人们很快就会注意到这山上的火光。底下黑压压的人群拿着弓箭,眼看塔上跳出一个人影,就要准备朝着空中拉弓放箭。但随即看清了他怀中的女子是谁,一时间又犹豫起来。
封鸣冷笑一声,他感觉到怀里的女人颤抖得厉害,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但是紧接着她倚靠着的男人伸手掰开了她抓住自己的手,阿叶娜脸色苍白地看着他:“你……”
“再见了阿叶娜,”男子像是这世间最温柔的情人那样同她告别,“愿你早日回到你的故土。”
因为恐惧,阿叶娜的脑子里甚至不能立即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但她很快便感觉到搂在她腰间的手臂松了开来,身子一瞬间朝着地面快速下坠。女子的惊呼声响彻云霄,但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以这种方式死去的时候,忽然有人在半空中接住了她——
夜风吹得男子衣袍猎猎作响,几乎裹住了她的身体。南宫雅懿落地的那一瞬间,目光紧紧随着头顶的另一道身影望去,只见封鸣趁着南宫雅懿接住女子的空隙,瞬间朝着山林飞身而去,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漆黑一片的山林中。
顶楼的火势蔓延得很快,四周木质的地板已经开始发出哀鸣,房梁也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倾塌。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可这屋里还有三个人没有离开。
闻玉紧紧握着卫嘉玉的手,将他拉到窗边:“快!”她抓得过于用力了,在大火里,甚至叫他产生了她手上的温度要比四周的火焰还要灼热的错觉。
卫嘉玉用衣袖捂住口鼻,在跳出窗前,下意识看了眼身后。雪信背对着他们,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袈裟,紧紧握着手中的佛珠,仿佛置身于熊熊业火之中。
闻玉顺着他的目光,也停下了脚步。她深深地看了火海中的僧人最后一眼,仿佛看见了她第一次到寺中,见到他的情景。僧人站在堂外的花木前正在修剪枝叶,有草虫顺着掉落的叶片落在他的手臂上。身穿袈裟的住持望着落在手上的这一小小生灵,弯下腰将它放归于花草间。
闻玉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见他直起身终于注意到了雪云,目光瞬间亮了起来,露出一个春风和煦的笑容:“师兄,你回来了。”
她收起了眼底最后那一丝复杂的神色,决绝地抓住了身旁男子的手,率先跳上窗台,拉着他头也不回地跳下了高塔。
雪信站在火中,如同这世上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除了塔上的风声与大火燃烧的声音,再也没有其他。靠墙的书架倒塌在地,几本还未叫火烧着的佛经从架子上滚落下来。
他弯腰捡起佛经,拂去了上面掉落的火星。那佛经的封面已经叫火烧掉了一半,露出里面的内容——一片空白。这满架的经书竟是一字未写,全是空白书册。
他还记得二十年前雪月师兄从海上回来的样子。
那一日,雪月回城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苏州城,全城的百姓都跑去码头迎接这位高僧回寺。他跟在师父身后,满心欢喜地随着人潮去迎接久别的师兄。他看见船只渐渐出现在视线内,终于能看见船帆时,岸上爆发出一阵阵如雷的欢呼声。
雪月的身影出现在船头,他身披袈裟,手持锡杖,朝阳在他身后冉冉东升,映在水面上如同佛光普照。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当他踩着踏板踩到岸上时,所有百姓接二连三地朝他跪拜,毫无疑问,那一瞬间,在所有人心里,他几乎就是佛子转世,前来普度众生。
雪信懵懵懂懂地站在人群里,后知后觉地才意识到这四周只有师父师兄他们还站在原地。他茫然地回头看着匍匐在地上的人群,几乎也要下意识跟着跪拜。
但是雪月走到他身旁,拉住了他的手。雪月模样俊美,未出海前就有许多人专程来到寺中听他讲经,夸赞他有皎月之姿,天人之慧。一别经年,他从海上回来,风姿一如往昔。
那天,师兄牵着他的手走过城中长长的街道,路的两边都是前来迎接他们的百姓,几乎万人空巷。那是无妄寺声名达到顶峰的一天,源源不断的香客来到寺中朝拜,源源不断的僧侣来到寺中拜会。人们众口相传,无妄寺俨然已成为了江南的小西天。
但雪月回来之后,并没有花费时间在接待来客上,他一回来就立即投入了经书的翻译工作中,就连雪信都很难在寺中见他几回。但是不久之后的某一天,他忽然离开无妄寺,不知去了何处。那段时间寺里生出许多传言,有人说朝廷听说了雪月带回经书的消息,要请他去长安的大寺做住持;也有人说雪月前些日子与尘一法师发生了争执,法师似乎将他痛斥一顿,他才负气离开……总之传言纷纷,都是有关他要离开无妄寺的事情。
雪信怎么都不肯信,但心中有总是不免生出几分不安。但好在,雪月很快又回到了寺中。他回来后一如往昔,如同只是出了个远门,先前的传言不攻自破。雪信也重新高兴起来,寺里要将雪月带回的经书放进护文塔里,听说到时还要举办佛会,因为师兄说要叫天下人都能来参读这些经书。
“可是这天下只有你看得懂经书上的文字,也只有你能领悟经书中的佛法啊?”雪信听说这件事后曾这么问过他。那时,雪月回答他:“天下之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来参透这经书中的奥义的。”
“可别人翻译的,便不能算是寺里的功劳了。”
“我取经书本就为了弘扬佛法,是不是我所翻译,是不是寺里的功劳又有什么要紧呢?”
雪信没有反驳,但他心里觉得,这是要紧的。
到了佛会那天,他跟着师兄上了护文塔塔顶,在天灯上端端正正写下了“阖寺安康,香火不息”八个字。
师兄会写什么呢?放灯的时候,他忍不住悄悄地看了眼身旁男子手上的灯。
夜风吹着明灭不定的纸灯升上夜空,雪月久久仰头目送着天灯飞上夜空,飞向夜空中不知尽头的天际,目光中有着化不开的温柔。若是有人像雪信一样看见他此刻的神情,必然震惊于这个被人誉为佛子的年轻僧人,竟有一瞬间这样像一个世间的寻常男子。
雪信怔怔地注视着他的侧脸,直到雪月终于回过神低下头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怎么了?”这时他又恢复成了那个熟悉的在莲花座上讲经的清冷僧侣。
“没什么……”少年撇开头,回避了他的目光。他茫然地注视着夜空中升起的千百盏纸灯,已经分辨不出方才他们放上去的那两盏去了哪里,如同刚才在纸灯上看见的那几个字也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月光照在天灯上,映亮了千百盏浮灯上那最不起眼的一盏,上面写着:“小女闻玉,无忧无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