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放灯台

江南素有水乡之称,沿街房舍沿水而建,河道上停满了船只,不少小贩在船上叫卖花果,岸上只消有人一招手,小船便灵巧地穿过石桥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岸边,与岸上的人游人讨价还价一番,竟是比沿街的商铺还要热闹。

一眼望去河上点点渔灯散落在夜色中,恍若天河倒悬。

闻玉生在北边,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一路走来满眼新奇。她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是刚才卫嘉玉掏钱买的。方才有个十来岁的孩子跟着爹妈沿街兜售零嘴,见人就上前说两句吉祥话。见闻玉同卫嘉玉两个年轻男女走在路上,自然也不放过,仰着小脸扯住了她衣角,咿咿呀呀说了许多的好话。

可惜闻玉愣是一个字都没听懂,只好转头去看身旁的人。卫嘉玉见她这副茫然的样子,弯了弯嘴角挑了一串糖葫芦买下,那孩子这才收起铜板心满意足地放他们离开。

“你听得懂姑苏话?”她咬了颗山楂下来,含糊不清地问身旁的人。

“我幼时随我娘到金陵,刺史府替我请了一位从姑苏来的先生给我上课。”

闻玉隐约想起他来姑苏的第一天,便说是因为不想留在金陵,这才来的这里。又想起在沂山的时候他提过他娘再嫁之后又有了两个孩子,那边与他的关系似乎并不融洽:“你继父对你好不好?”

“他为人温和宽厚,也很喜欢孩子,对我很好。”

“那你为什么……”

卫嘉玉一时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才道:“兴许因为我那时已经懂事,不一定非得要再找一个父亲了。”

闻玉看了他一会儿,撇开头去又咬了一颗山楂下来,若无其事地问:“你小时候……他对你怎么样?”

这个他自然只能是闻朔了。

卫嘉玉有片刻走神:“他对我很严厉,要求我读书上进,不许跟着下人玩闹,也很少带我出门玩耍。”

闻玉非常意外,他记忆里的父亲与她印象里的闻朔判若两人,没有一点儿共同之处。

不远处的夜空中升起烟火,整条街的人都不禁停下了脚步抬头去看。烟火升空时发出长长的尖啸,在空中炸开时的声音又如响雷,就隔得这么远都能听见,引得街旁的孩子们跳起来拍手。

卫嘉玉叫人潮推搡地踉跄了半步,身旁的人好心地拉住他的手,将他带到了一旁。卫嘉玉想同她道一声谢,却见闻玉仰头看着夜空,从那根竹签子上咬下最后一个山楂,在嘴里嚼了几下咽下去,冷不丁地说:“但他对你应当还是很不错的吧?”她这话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在周围巨大的欢呼声中,她漫不经心地说道,“他这个人虽然一向很多毛病,不过当爹还是很像样的。”

卫嘉玉怔忪了一下,垂下眼良久没有应声。

这场烟火结束得很快,转眼间夜空便又恢复了初始的宁静。人们重新走动起来,街市又恢复了喧闹,好像刚才的烟火的尖啸声中那一场对话不过是他的一场臆想。

“对了,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你。”闻玉冷不丁地问,“你怎么知道护心堂大火和我无关?”

南宫仰知道那天晚上曾有其他人潜入后山,因此觉得那晚的事情或许另有其人情有可原,但卫嘉玉在此之前甚至对当晚之事一无所知,却始终相信她不会是杀害雪云与雪心两位大师的凶手,这件事情始终叫她觉得匪夷所思。毕竟在他没来姑苏,闻玉被独自关在静室的那段时间里,就连她自己都曾对此产生过怀疑。

“我不知道,”卫嘉玉诚实地说,“但我觉得不会是你。”

“为什么?”

“因为我见过你毒发时的样子。”卫嘉玉回忆起天坑下她第一回毒发时的情景,那是她第一次控制不住体内真气暴动,几乎已在走火入魔的边缘,但生死关头,她还是下意识将他推到了一旁。

闻玉确实已经不记得了,每次毒发她神思昏沉,醒来总是记不清一些事情:“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卫嘉玉淡淡道,“思乡不会叫人作恶,叫人作恶的从来都是一颗害人之心。”

闻玉微微一愣,像是得了什么夸赞似的,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转开头,清咳了两声:“接着去哪儿?”

卫嘉玉看了眼她身后,不远处的石桥上有个熟悉的人影,他骑在马上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看见灯下的二人时眼前一亮,骑马朝他们走了过来。走到二人跟前,这才跳下马对卫嘉玉抱拳道:“卫公子,今日无妄寺千佛灯会,我叔叔听说卫公子也来了姑苏,特来拜会。”

千佛灯会这日错金山庄派人出面参加也是再正常不过。

卫嘉玉问:“他如今在何处?

“就在寺里。”

闻玉以为来人是南宫易文,于是主动说:“灯会都差不多,既然已经看过了,那就回去吧。”

卫嘉玉却摇头:“你难得出来一趟,之后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不必着急回去。”他看向南宫仰,“南宫公子自小在姑苏长大,对此地也熟悉得很,不如叫他带你再走一走。”

这提议有些出乎闻玉的意料之外,但她在寺中足足待了大半个月,难得出来确实还不想这样早回去,而一旁的南宫仰竟也没有反对,只点点头对卫嘉玉道:“我派人送卫公子。”

他手下备了马车,就停在街口。卫嘉玉解下身上的钱袋交给闻玉,他知道她带着银两,但独自在外,多带些银子总是好的。不过交给她时,多叮嘱了一句:“别吃太多甜的。”

“我没有。”闻玉板着脸不承认。

卫嘉玉微微翘了一下唇角,没有戳穿她。等他走后,闻玉才注意到一旁南宫仰略带古怪的目光,不过又很快转开了头,若无其事道:“你想去哪儿看看?”

千佛灯会五年一开,连开三日,头天晚上住持会上塔顶放灯,向众佛请经。

开塔这日,无妄寺弟子会在塔外等候,慕名而来的其他僧人则围聚于前山大殿前的广场上,六位高僧随住持入塔,点燃每一层佛塔上的烛灯,直到七层佛塔具亮,住持会在塔上放起天灯,众僧一起诵经祈福,直到天亮,以示佛法普度众生。

今年除去花莲寺的道净法师,还有琉铄国来的圣女阿叶娜等人,错金山庄与百丈院也派人前来,可谓声势浩大。

怀智今年被选中随雪信上塔顶放灯,心情兴奋中又不免带了几分忐忑。他提着灯跟在雪信身后朝着塔顶走去。七楼的塔阁常年上锁,外间一把钥匙,进屋之后存放经书的柜子又是一把钥匙,只在佛会上由住持与雪心法师分别保管。

他提着灯笼,等主持打开七楼塔阁上锁的门窗来到塔顶,这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天台,有栏杆围了起来。他因为太过紧张,上楼梯的时候差点绊了一跤,好在雪信眼疾手快及时伸手扶了他一把。怀智出了纰漏,羞愧的满脸通红,低着头小声道:“弟子……弟子鲁莽。”

雪信安慰道:“无妨,我头一回跟着师兄到塔顶放灯,也是这样。”

他领着小弟子走到塔顶,从他手上接过灯,又在灯上写了心愿。将笔放回托盘的时候,看了眼身旁恭恭敬敬低头看着脚下的怀智,忽然道:“你不写吗?”

怀智受宠若惊,结结巴巴道:“弟、弟子也可以写吗?”

雪信笑了一笑:“众生平等,我的心愿与你的心愿并无分别。”

怀智登塔之前没想到自己也有资格能跟着师父在塔顶放天灯,自然没有想过什么心愿,仓促之间不知要写什么,于是只好在灯上写下“早悟佛理,大道通途”八个字。

雪信看见了,赞许道:“你年纪尚轻,能有这样的志向很是不错。”

怀智难得听到师父的夸赞,心中又是惭愧又是骄傲,不由大着胆子去看雪信手里的灯,只见他灯上写着“阖寺安康,香火不息”。这实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怀智原本以为那上面会写“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样的话,不想他只祈求无妄寺上下平安,香火鼎盛。

雪信猜出他心中所想,于是微微笑道:“我第一回跟着师兄上塔,写的就是这句话。我自幼拜入一尘法师座下,却并无什么慧根,师兄安慰我说:能够直面凡尘本心也是大智慧,能够守住一方浮屠也是大功德。自那之后二十年来,我每回上塔写的都是这个。”

怀智心念一动:“师父说的可是雪月师伯?”

雪信听他提起这个名字,唇边的笑意微微凝结了片刻,转而又露出几分落寞。他转过身从护文塔往外看,能看见大半个姑苏城,夜色中城中各处灯火通明,但站在此处却听不见一点儿人声,恍若与尘世隔开两个世界。

他恍惚回想起他第一回登塔的那个夜晚,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师兄一块站在塔顶上,但已经久远得如同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了。

夜风吹拂过他宽大的僧袍,叫他不禁一阵恍惚便松开了手中的纸灯。城中欢庆的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看见了北边夜空中升起的天灯,欢快地喊了起来,随即无妄寺山脚下各处升起了天灯,一时间无数盏灯火升空映亮天河。

怀智握着灯的手也忙一松,他的目光追随着那盏纸灯仰头望向头顶,寺中传来撞钟声,一声一声悠长浑厚,远上云霄。

不知天上的神佛可否听见,又是否会在这个灯火不熄的夜晚,随手拾起哪个凡人那微小又渺茫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