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后,日头渐渐短了,今晚原该有月亮,可惜黄昏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西厢房点着灯,屋里提前点上了安神香。
卫嘉玉端着药进门时,闻玉正站在窗边,临窗的桌上沾了些雨水,可见她已站了有一会儿了。听见门外有人进屋的动静,她倏忽一转头,见了是他又稍稍放松了肩膀。
“什么时辰了?”闻玉漫不经心地问。
“戌时刚过。”
卫嘉玉注意到她一手搭在窗台上,无意识地敲着窗框,混着窗外的雨声,显出几分烦躁。他走到窗前,伸手替她关上了窗户,雨声便一下隔绝在窗外,屋里静了下来,只听见更漏声颤颤悠悠,像是打在人心上。
闻玉由着他关上窗,并未出声阻止,只是忽然问道:“你一会儿干什么去?”
“外头下着雨,我哪儿也不去。”
她像是没话找话似的:“下着雨,姜姑娘要是来可不大方便。”
“你要是现在后悔也还来得及。”卫嘉玉看了她一眼,回答道。于是闻玉又顿时没了声音。
几日前在伽蓝殿,雪信将雪心的针谱交给闻玉之后,卫嘉玉便托人又将其带去怀安堂交给姜蘅。不久怀安堂那边回信,姜蘅认为这套针法可行,要是闻玉还愿再试一次,她可以帮忙施针。
在这件事情上,二人产生了分歧。卫嘉玉并不赞同贸然施针,毕竟上一次施针,究竟哪里出现差错至今还未找到原因。但闻玉认为,正因如此,才更应该试上一试:“我离开沂山才发现,人这辈子能自己做主的事情很少,但总不能连自己要怎么活着都不能自己做主。”
卫嘉玉能言善辩,与人论经时都不曾落过下风,那一刻却忽然哑口无言。他自然有许多道理可以与她讲,但却又想起夏天在沂山遇见的闻玉,那会儿她目光中没有迷茫,山不可阻她,水不可拦她,便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那是他所没有的,所以他希望她一直是那个样子,全天下都要因为她的这份胆魄让步。
闻玉接过他手里的药碗,仰头将药喝了,苦得将脸皱成一团。卫嘉玉伸手递给她一颗糖,闻玉想起小时候,每回带她看病,闻朔也会提前给她颗糖,不由嗤笑道:“你小时候看病也得靠糖哄着?”
卫嘉玉竟没否认:“平日里不许,病中可以吃一颗。”
“你真可怜。”闻玉从他手上将糖接过来含进嘴里,咕哝道,“我病好了,还能再吃一颗。”
这糖也不知卫嘉玉从哪里找来的,像是后厨的姜糖,其实没什么甜味,入口一点辛辣,抿了许久才能品出一丝甜,但还没等舌头记住这味道,糖块就已经化在了嘴里,但就这样一点点的甜味却能叫人记得很久,久到足以抵消病中的苦处了。
“好,”屋里的人像是低声笑了一笑,“等施完针可以再给一颗。”
那笑声像是羽毛在她心上轻轻挠了一下,闻玉不知为何忽然有些脸热,略带几分恼意地瞪了身旁的男子一眼。
外面雨声未停,秋雨淅淅沥沥带来些许凉意,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反倒越下越急。
南厢房没有点灯,里头的人似乎早早就已经睡下了。但是屋里的窗子开着,外头的雨水落进来,打湿了临窗的桌案,风吹动屋内垂地的纱幔。
里间有女子从纱幔后赤着脚走出来,她像是才一觉睡醒,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只看见坐在桌案后望着窗外的男子,也不知在那儿坐了多久。
“你在干什么?”阿叶娜揉着眼睛走到桌子旁,轻轻一跳便坐到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椅子上的男人不说话,阿叶娜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于是她又转头看向窗外。从这儿能看见东边山坡上的护文塔,高塔四周有火光,即使在这样的雨夜,那附近的守卫依旧森严。
“你今晚还要去那儿?”女子皱起眉头,“为什么要挑今晚?”
“今晚是个很好的机会。”
“为什么?”
外面的雨声愈加急促了些,打在芭蕉叶上如同铁蹄踏过荒原,有金戈之声,叫人心神不定。高塔四周的火光发生了变化,有一小队人马顺着山路下来,应当是到了换班的时间。夜色如浓墨,没人知道黑暗中隐藏着什么。
“这世上有一种毒叫做思乡,”窗边的男子忽然伸出手递到窗外,雨水落在他手心里,汇成一滩水珠,又顺着他的手腕一路滑落。夜色中,他的声音比之雨水还要冰冷,“思乡之毒,无药可解。”
同一时间的西厢房,卫嘉玉站在廊下望着外面的雨幕。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袍,叫风一吹,让人不由打了个寒颤。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没来由的不安。
今日除了姜蘅,还有雪信、葛旭帮忙护法,按理说应当万无一失。但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隔壁屋里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正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严兴刚带着一队人下山,见卫嘉玉独自站在廊下,在外头调转脚步,顺道朝院里走来。
“卫公子这儿可还顺利?”严兴打着伞站在院中,目光朝卫嘉玉身后亮着灯的屋子看去,不乏探究之意。
“尚且还算顺利。”卫嘉玉道,“说起来能找来姜师妹替闻玉看病,还是严大人的功劳。”
“卫公子客气了。”严兴当初找姜蘅来寺里,可没安什么好心,结果倒是帮了卫嘉玉一把,提起这件事他还有些心气不顺,因此答得也有些阴阳怪气。
两人在院里对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装作不知地你来我往相互客气了一番。严兴目光好几次飘向屋内,这么会儿功夫下来,见里头似乎当真太太平平,终于打算带着人离开。
正在这时,屋里忽然传来一声姜蘅的惊呼:“闻姑娘——”
“小心!”、“快让开——”
紧接屋里一阵桌椅撞翻的巨响,屋外众人脸色一变,严兴一马当先,将伞扔在一旁,第一个冲了进去。
卫嘉玉紧跟其后,一进门便听见一声巨响,窗户叫人推开,重重摔在墙上,整个窗柩都差点掉了下来。两头门窗大开,屋外的风雨畅通无阻地涌入屋里,将房间里本就倒了一地的桌椅吹得东倒西歪。就在外面的人冲进来时,一个人影眨眼间从屋子里跳出窗外。
雪信坐靠在墙边,脸色苍白,一手捂着胸口,显然受了重伤。姜蘅跪在他身旁查看他的伤势,葛旭看上去倒还安然无恙,方才危急时刻,雪信将他推到一边,替他挡下一掌,这会儿他虽没有受伤,但是也尚且没有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而这屋里唯独少了一人——
严兴脸色铁青,转过头恶狠狠地看着卫嘉玉:“这就是卫公子说的平安无事,必会看管好嫌犯?”
他说完这话,不等卫嘉玉表态,又冲到屋外一声令下:“立即封锁全寺,就算翻遍整座山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雨夜的无妄寺夜里又点起了灯火,一重重山门落锁,山道上一阵阵的脚步声踏过石板路,溅起泥点子沾湿了来人的鞋袜。
短短几天之内,百丈院第二次这样大动干戈的找人,阵仗甚至超过了上一回。寺里不少被惊扰的僧人都在纷纷议论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能叫百丈院这样如临大敌。
西厢房的庭院内葛旭站在廊下来回踱步,随着手下迟迟没有带回任何消息,他那张如弥勒一般终日笑眯眯的脸上终于没有了笑容,逐渐变得焦躁不安。
屋子里姜蘅替雪信查看了伤势,确定没有什么大碍,又将方才屋子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同卫嘉玉说了一遍:“施针起先还算顺利,但是到了后半程,我发现闻师妹体内那股作乱的真气并非银针所能压制的住。虽然有雪信大师在旁相助,但她体内那股真气却好似能反过来将外面注入的真气一并吸走一般,如此一来反倒是叫两个人都陷入危险之中,于是葛大人只好出手打断雪信大师的传功,结果引得闻师妹体内真气暴动,反过来差点伤了葛大人。”
这情形与沂山天坑那回十分相似,卫嘉玉不禁陷入沉思。
葛旭还记得方才闻玉忽然从昏迷中惊醒过来的模样,分明是走火入魔之相,与护心堂大火那晚几乎毫无二致,叫他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若不是雪信替他挡了一下,只怕此时躺在地上的人就是他了。
经过今晚,他更加认定护心堂那晚的凶手除去闻玉不作他想。可她现在逃了出去,今晚不知又要闹出多大的乱子。一想到这儿,葛旭恨不能今晚中了闻玉一掌的是他自己,倒好过在这儿悬着一颗心整夜煎熬。
卫嘉玉看上去比葛旭镇定许多,男子负手站在廊下不知望着何处,心里将这偌大的无妄寺各处细细回忆了一遍。
山门早已落锁,虽不知闻玉的情况,但想必不会太好。这种情况下,她不太可能摆脱守门的弟子逃出寺外。可要是她还在寺里,又会在哪儿呢?
千佛灯会将近,寺里没有一处空房,后山所有厢房都住了僧人。百丈院已派出全部人手,就连本寺的僧人都出动了。他们对这地方了如指掌,这么多人找了这么长时间,依然没有发现她的踪迹,除非她能凭空消失,否则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凭空消失……
远处山头传来闷雷声,紫色的闪电划破天际,这雨转眼已下了一个时辰,看样子不下到后半夜不会停。
卫嘉玉忽然间灵光一闪,随即叫自己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葛旭见他神色微变,突然折回屋里取了一把油纸伞和一盏灯笼出来,连忙拦住他:“卫公子这是干什么?”
“我知道她去了哪儿。”
雨似乎下大了些,雨水顺着伞沿滑落下来遮挡了视线。葛旭跌跌撞撞地跟着前头的男子朝山上走,前头的人走得太快了,葛旭停在半路上喘了口气,看着雨幕里渐渐走远的身影,疑心自己一身功夫当真是荒废了太久,竟连卫嘉玉这个文弱书生都跟不上了。
他看了眼山路的尽头,葱葱郁郁的林木在这样的夜色里显得有些可怖,但在这些高大的林木后,是庄严肃穆的护文塔矗立在山顶。
葛旭心中“咯噔”一下,也不免生出个荒诞的念头,卫嘉玉该不是要去那里找人?
雪信受伤,闻玉潜逃的消息一早已经传到了祁元青耳朵里。今日轮到他带人守塔,除去塔下原本配备的守卫,其他今夜负责巡逻的人手都叫严兴调走,跟着去寺里找人了。
雨水打在草木间,周遭乱哄哄的,五米之外若不扯着嗓子说话几乎听不见人声。
祁元青站在塔下,忽的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看见一点影影绰绰的灯火由远及近从山下走来。这会儿所有人都在寺里寻人,这种雨夜谁会来这儿?他心里不免生起几分警惕,盯着那火光渐渐地走近了,待夜色下一身月白色长衫的男子站在面前,他才回神接过手下递来的伞匆匆迎了上去:“卫公子?”
卫嘉玉面色有些苍白,他提着灯笼的那只手上,衣摆早已叫雨水打湿了,秋夜的寒风一吹,宽大的衣袍下显得他身形颀长,格外瘦弱。但他说出来的话,却叫祁元青一惊:“祁大人,我要进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