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已经入秋,江南水网密布,沿河船只往来络绎不绝,茶楼酒肆阵阵丝竹管弦之声。
寻芳楼二楼的雅间里头一片笑闹声,十几个少年郎聚在一处喝酒嬉戏,笑闹声传出门去,连刚进酒楼的客人都能听见。
屋里最角落处坐着个锦衣玉袍的少年,他独自一人坐在窗边并不同其他人一块游戏,只百无聊赖地喝酒,瞧着神情郁郁,与这屋里的热闹显得格格不入。
有人端着酒壶跌跌撞撞地朝他这儿走过来,一坐下就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不是你找我们喝酒,你倒好一个人躲在这儿?”
少年不耐烦地推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颇为嫌弃:“离我远点!”
“怎么,心情不好?”来人终于看出点门道,打量着他的神色,“这金陵城里还有人敢惹我们万小公子不高兴?”
一旁有人听见二人的对话,也凑过来打趣:“诶万鹄,你姐姐不是快成亲了,怎么你这个当小舅子还有功夫在外头鬼混?”
“滚一边去。”少年听两人在旁拱火,越发不耐烦地伸手将人一推。
叫他推开的少年没防备,磕到了一旁的桌角,“嘶”的抽了一口冷气,也生了脾气:“我说万鹄,谁惹你的你找谁去,在这儿给谁脸色看呢?”
有几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也凑过来劝架:“行了行了,他这两天正心烦,你也别闹他。”
“他有什么好心烦的?”
知道些底细的小心瞥了眼一旁板着脸不做声的少年,小声道:“哎,你还不知道,他二哥回来了……”
先前还起了火气的人一听,顿时愣住了:“就是你那便宜哥哥?”
万鹄脸色一沉,正要说什么。忽然雅间的门“砰”的一声巨响,叫人从外头踹开了。一屋子的人瞬间全转头朝着门口看去,只见门外一身红衣的少女叉腰站在外头,她仰着头神色倨傲地在屋内环视一圈,像是来找什么人。随即目光很快就落在了窗边的角落,大步走进屋子来到少年面前,冷着脸言简意赅道:“走不走?”
少年握着酒杯的手一紧,撇开头紧拧着眉头的样子像极了闹别扭的孩子。周围原先正玩闹的人也渐渐噤声,将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转满是好奇。若仔细看,能瞧得出这二人眉目之间有几分的相像,应是一对孪生姐弟。要猜的不错,这姑娘看样子就该是刺史府的大小姐万雁了。
姐弟二人在雅间角落沉默对峙片刻,万雁目光渐渐冷下来,透出几分失望,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转头便要朝着屋外走去。她刚一转头,角落里的少年终于动了动,他放下手中的酒杯,一手扶墙也跟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万雁回头看他一眼,见他随手解下了腰间的钱袋扔给一旁的人,随即跟着她沉默地走出了酒楼。
刺史府的马车停在酒楼外,姐弟俩一前一后上了车,等车厢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少年才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来干什么?”
“我不来,你还打算在外头待到什么时候?”
万鹄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问:“娘让你来的?”
万雁一顿,万鹄顿时就明白了,脸色立即难看几分。万雁不耐烦道:“你今年几岁,离家出走还要娘哄你回去?”
“我想在外头避几天也不成了?”万鹄口气很冲,万雁却不会因为这个就惯着他,只挑着眼尾睨他:“你要避谁?你一个姓万的,人家不避着你,你倒要避着人家了?”
万鹄哑口无言,便又紧紧闭上嘴不做声了。
下人来东院通禀大小姐带着小公子回府的消息时,卫嘉玉正坐在卫灵竹院中喝茶。卫灵竹在一旁翻看账目,听见这个消息只淡淡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便叫下人退下。身旁的婢女上前劝道:“小公子这回出去三天,可见真是伤了心,夫人还是去看看他吧。”
“随他去,多大的人了还要这般任性。”
下人只好又退出去,待屋里又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卫嘉玉从手中茶盏的轻烟里抬起头,看见她低头翻看着着手中的账簿。
卫灵竹还在长安的时候便是京中出了名的美人,现如今虽已四十多岁,依然不减丽色。窗柩下,女子一头青丝松松用一根檀木簪挽着,很有几分江南美人的温婉,叫人误以为她理当自小就在这烟雨朦胧的水乡长大。但二十多年前,谁不知道“潮头三尺浪,船头一点红”的卫家五姑娘,是长安船帮里最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人物。
当年闻朔一走了之,不少人等着看她笑话。结果她领着船帮出了趟海,半年后回来,转眼又风风光光地把自己嫁进刺史府,带着卫嘉玉到了金陵。
继母难为,为了不给她惹事,卫嘉玉小时候就独自一人待在自己院里不常出去,更谈不上与她亲近。何况,不知是不是因为闻朔的关系,卫嘉玉总觉得他的母亲或许也并不希望常常看见他。他在刺史府住了两年,直到卫灵竹生下万鹄和万雁,他才上静虚山拜入九宗,至此再很少下山。
“我三个月前就给你写信提了你妹妹成亲的事情,按理你半个月前就该到了,怎么现在才到金陵?”卫灵竹问完又自觉语气过于生硬,略微和软了些,“可是山上太忙了?”
卫嘉玉回过神解释道:“我先前去了一趟沂山,半路收到来信,于是耽搁了。”
“你去沂山干什么?”
卫灵竹本是随口一问,卫嘉玉停顿片刻,还是如实答道:“那人在沂山。”
有关闻朔的话题多年来一直是他们母子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卫灵竹猝然间听他提起,竟有片刻失神。等好不容易收敛心神,才若无其事道:“他如今过得如何?”
“这些年他独自带着一个女儿,在村里教书为生。可惜我到沂山时,他已不在那儿了,只见到了他的女儿。”已过去许多年,他又有了孩子原本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卫灵竹倒不像卫嘉玉第一回知道此事时那般反应,只问道:“比你小上几岁?”
“七岁。”
卫灵竹一怔,已微微皱起眉头。卫嘉玉见她神色,知道她心中想的什么,又开口道:“这孩子与他应当并无血缘关系。”
“你怎么知道?”
“这孩子出生在小满那天,按日子推算,那年夏天你从江州回来受了重伤,在府上休养三个月,那段时间他衣不解带在府里照看你,未有一日离府。”
听他说起这事,卫灵竹也有了些印象,那是当年他们一家三口少有的相聚日子,对卫嘉玉来说也是童年少有的好时光。她当时甚至想过等伤好之后,便离开水帮离开卫家,三个人随意去这世上哪个地方,可惜这些话还来不及告诉那人,第二年他便留下一纸和离书,离开了卫家。
“是个怎样的孩子?”
“桀骜不驯。”卫嘉玉想了许久,一时竟想不出合适的字眼来形容。但说这话时,唇角又有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轻微笑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说了什么好话。
卫灵竹察觉到他的不寻常,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淡淡道:“看样子是个好孩子。”
窗外有风吹过竹林,竹叶发出一阵“沙沙”的轻响。卫灵竹看着窗外,似乎陷入了那些困住她已久的回忆里:“当年他走的时候,我以为是因为他厌倦了这画地为牢一样的日子,没想到,他是换了个地方,又将自己困了起来。”
“你不恨他?”
“你不知道他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卫灵竹转过头看着他,风马牛不相及地说,“听说后山祠堂的碑亭上,螭龙嘴里衔着一颗东海打捞来的珍珠,太阳底下有五色之光,能保一方风调雨顺,你说会不会是真的?”
卫嘉玉不明白她为何忽然提起这个,但还是回答道:“祠堂修建已有三十多年,中间数次修补,这么多工匠上过碑塔,拇指大的珍珠也该叫人换走了,怎么还会留到现在。”
他说得自然很有道理,卫灵竹却摇摇头道:“不对。”
“你应当说‘那不如我们一块跳上去看看’。”她望着对方略显错愕的神色,微微笑了起来,“他是会这样回答你的人。”
卫嘉玉有一会儿没说出话来,卫灵竹却已经低下了头继续看着手中的账本,仿若刚才那个对他粲然一笑的女子,只是他的错觉。
恰巧此时外头有下人进来通禀,说是大小姐来了。卫嘉玉自觉起身回避,卫灵竹见状叹了口气,到底没有阻拦。
万雁等在院中,见卫嘉玉从屋里出来时愣了一愣,神色显出几分尴尬。卫嘉玉与她点了点头,便打算从院里出去,经过她身旁时,听万雁忽然开口喊住了他:“鹄儿这次任性离家,不是因为二哥的原故,还望二哥不要放心在上。”
卫嘉玉脚步一顿,知道她这是有话要说,果然万雁又接着说:“鹄儿年纪小,本来就舍不得我远嫁,本来以为这次送亲,必定有他,你回来才知道娘打算让你去,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这才闹起了小孩子脾气。”
这事情卫嘉玉到了府上,其实已经从下人那儿听说了,这会儿听她说起,也只淡淡道:“三弟与你自小一起长大,感情非同一般,心中委屈也是人之常情。但娘也是担心他年纪尚小,从没出过远门,遇事没有经验,这才找我回来。”
万雁欲言又止:“我知道娘是为我考虑,怕路上出了什么事。可人都有第一次,三弟再有两年也要及冠,这次去对他来说也算是一次极好的历练机会。何况此去洛阳山高水长,二哥久居山上,难得下山,正好可以在家里多陪陪娘。”
卫嘉玉很快明白了她的心思,他抬了下眼皮:“你心里既然也是希望三弟送你,这些话,为何不直接同娘去说?”
万雁低声道:“鹄儿前几日同她大吵一架,已经叫她伤心,我若去说,必定叫她心寒。”
对卫灵竹来说,三个孩子都是她的亲生骨肉,可卫嘉玉自小离家,不在她跟前长大,对卫嘉玉她始终感到有些亏欠,因此更希望他们兄妹几个关系和睦。可惜不知为何,万鹄对卫嘉玉这个哥哥却总有些道不明的敌意,连带着万雁与他也不亲近,这次万雁成亲,她定下卫嘉玉替万雁送亲,更是遭到了万鹄的强烈反对,闹得如今这副局面。
“你希望由我去和娘说?”
万雁默认:“二哥说什么娘都必定会答应的。”
卫嘉玉许久没作声,见眼前女子低着头未敢抬头看他,半晌才冷淡道:“我知道了。”
万雁心中悄悄松了口气,她抿着嘴囫囵同他一点头,便又低头匆匆从他身边经过进了屋里。
夏天已经过去,天气已经入秋,卫嘉玉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院子里,忽然想起了那个在夏天对他说“阿玉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很喜欢他”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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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屋外传来更漏声,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屋里没有点灯,躺在床上的人似乎陷入了梦魇,她蜷缩着身子不住地颤抖起来。梦境中一片血红,满目的尸山血海,遍地的残肢断臂,耳边还有众人临死前发出的哀鸣……
她茫然地低下头摊开手掌,有鲜血从指尖滴落,渗入土里很快和地上的血混在一处。她心中大骇,不由倒退一步,“咣当”一声,手中的剑随之落地,鲜血漫过剑锋,原本通体乌黑的剑尖也渐渐染成了红色。
“人证物证俱在,还不招认!”有声音犹如撞钟,一遍遍的回荡在耳边,一人百舌,一舌百声,重重叠叠千千万万将她困在原地,百口莫辩。
闻玉猛地坐起身,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又在做梦。
刚刚入秋,气候还有些闷热,她靠着墙缓缓放松身体,背上冷汗涔涔,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第几次了?自从那天起,这已经是第几次梦见那晚的场景?
她坐在狭窄简陋的屋子里,等心跳声渐渐平缓下来,耳朵里的“嗡嗡”声终于退去。这时,她才注意到隔壁传来的说话声。
这静室的墙壁如同只有纸薄,任何一点动静都能叫两头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那晚护心堂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
“那晚我负责看守护文塔,发生这种事情,要怀疑也应当第一个怀疑我!”
千佛灯会在即,无妄寺请了错金山庄来负责寺中的安全。她想起那晚出事之后,南宫仰也被暂时拘押在她隔壁,如今看样子是错金山庄的其他人到了,要将他带回去。
“明日百丈院会来接手此事,”纪城的声音隔着墙壁冷冷传来,“她本就无亲无故无人仰仗,你的任性妄为只会让形势雪上加霜。”
无亲无故无人仰仗。
闻玉看了眼手腕上的镣铐,像是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原来如此浅薄。
过了一阵,隔壁屋子里又没了动静,那两人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四周又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