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清晨下了一场雨,到中午的时候天空放晴了一会儿。
王生从地里回来,发现自家院子里坐着一个读书人打扮的年轻男子。他娘从屋里端着碗水走出来,抬头见他在外面发呆,催促道:“你回来傻站在外头干什么?”
王生慢慢地走进院子,狐疑地看了眼院里的陌生男人:“娘,这……”
“这是卫郎君,我今早买了袋米,他帮忙提回来的。”林婶显然很喜欢这个面生的外乡人,乐呵呵地将儿子赶进厨房,“灶上还热着饭,快吃,吃完了给小满送去。”
王生是个看上去有些木讷的年轻人,在母亲的催促下,他看了眼坐在院里的人,见对方与他点一下头,也局促地冲他点点头,这才走进屋里去了。
厨房靠着院子,透过窗能听见院里传来的谈话声,多数是他娘的声音。那年轻人叫做卫嘉玉,是从长安来的。对祖祖辈辈都住在万年村的林婶来说,长安实是个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因此听说他是闻先生一家的远方亲戚时,更是惊讶地停下了手中的活,一心一意地同他唠起家常来。
闻朔许久没有在村里露面,前几天有人瞧见一个面生的女人去了杨柳田,村子里闲话传得最快,有传言说他当年就是在外头犯了事才会躲到这山里,还有人说是他在外头有了相好,这才急匆匆地搬出去了。
“都是胡说八道!”林婶一边摘着豆角一边愤愤不平道,“闻先生是什么人,这么多年的街坊邻居了,我们能不知道?都是那些被他教训过的泼皮无赖趁这机会在背后抹黑。你说你是他侄子,我看他一个人带着小满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怎么从没听他提起过?”
“早年姑姑过世之后,家里逼他续弦,姑父不肯,带着表妹一个人跑出来了。”
“哎呀,闻先生还真是个深情人。我说这么多年,村里家家户户不少人上门说亲,都叫他回绝了,原来是还惦记着小满她娘啊。”林婶啧啧赞叹道。
卫嘉玉问:“婶婶还记得姑父是哪一年搬来的吗?”
“那得有近二十年了,他带着小满刚搬来的时候,小满差不多才一两岁的光景,还是个满地爬的小娃娃,有时候闻先生有事要出个远门,就把她放在我家,托我照看。有时候他一去就是个把月,也不知究竟是干什么去了,等小满六七岁以后吧,他才在这儿开了家书院,收一些附近想要读书的学生,也不再跑到山外头去了,日子倒也勉强过得去。”林婶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地将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卫嘉玉又问:“那这么多年,可有什么人来村里找过他?”
林婶道:“这我倒是记不清了,不过应当是没有的。闻先生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有些孤僻,你看他家住得这么偏僻,基本上也不和村子里的其他人来往,不要说有什么人进山来找他了,就是他自己,也几乎从不离开杨柳田那一带的。”
她说着说着又想起什么来:“不过现在闻先生先回家去了,那小满是不是也要跟着你们走了?”
卫嘉玉迟疑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林婶有些不满:“你们该不是看小满是个姑娘就不想认她回去了吧?我跟你说,小满打小性子是顽皮了些,但绝对是个心眼好的孩子。我们家王生老实,总叫村里那些个混账小子欺负,有一回几个人还把他骗到山上去了,小满那会儿才七岁,就在我家住着,大晚上一个人上山把她哥哥给领了回来,王生那小子下山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
“娘。”男子从屋里走出来,有些局促地打断了院里妇人的话,“我吃过饭了,你进去用点吧,一会儿就凉了。”
等王生领着卫嘉玉走出院子,卫嘉玉正要作别,忽然听他问:“你们要带小满回去吗?”他问完这话,见对方愣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小满自小像我妹妹一样,我希望她将来的日子能够越来越好。”他生得与这村里大多数的年轻男人一样身形健硕,因为常年在外劳作所以皮肤叫日头晒成了小麦色,虽然沉默寡言但是目光淳朴清澈。
卫嘉玉怔忪片刻,自言自语似的:“怎么才算当个哥哥?”
王生以为他是担心往后与闻玉难以相处,又咧开嘴笑了起来:“你放心,小满人很好,你对她好三分,她就会五分十分地对你好。总之……她是个好妹妹,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卫嘉玉回到杨柳田的时候,半路又下起了雨,好在他早上出门时带了把伞,才不至于走在半路就叫雨给打湿了衣衫。
他走到杨柳田,发现院门开着,闻玉独自坐在院门下的台阶上发呆。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靠着门看上去像哪家走丢了在房檐下避雨的猫。
“你在这儿干什么?”卫嘉玉打着伞走近了问道。
闻玉抬起头目光在他干净整洁的衣领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很快将目光转开了,懒懒地回答道:“屋里闷,出来透口气。”
卫嘉玉听了便也收起伞,将其靠在墙上,跟着一块站在房檐下,瞧着这外头漫天的雨幕。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坐在台阶上的人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不比你早多少。”
“你不生气吗?”
“二十年前他就已经做过这件事情了。”卫嘉玉回答道,话语之中听不出喜怒。
两个人静静望着雨幕中的水田,麦苗青青,山间偶尔有白鹭飞过,青山绿水间几点白影,叫人既觉得天地浩大无边,想去看看这青山之外有何颜色,又觉得天地只此方寸间,不过这屋檐下一坐一立两人而已。
也不知这雨下了多久,等雨势渐渐小了下来,卫嘉玉才又问道:“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闻玉尚未回过神,又听他说道:“你若想留在这里,我可以为你安置田产,每年给你寄一笔银子,直到你出嫁为止,往后你有什么难处,也可托人带信给我。你若想离开这里,无论是去姑苏或是别处,我也可以找人想法子照拂,或者……”卫嘉玉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说,“或者你可以来找我。”
他这番话显然是已经在心里想了许久,这会儿一口气说完竟觉得微微松了口气。
闻玉起先没听明白,等后来反应过来,冷笑一声,漠然道:“你真把自己当成我哥哥了?”卫嘉玉一愣,又听她说,“他要是给你留下一只阿猫阿狗的,你是不是也要捡回去养起来?”
外头的雨已快要停了,只剩下一点淅淅沥沥的雨丝。闻玉在台阶上坐得太久,站起来松动了一下身子骨,又继续说:“放心吧,我活了二十年没有过什么哥哥,你想必也不缺我这么个妹妹,这辈子你我或许也就只见这一次,我不会赖上你的。”
卫嘉玉少有这样哑口无言的时候:“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闻玉奇道,“打从杨柳田第一次见面,你对我就有敌意,你敢说不是吗?”
卫嘉玉长到二十七岁,早已知道了该如何掩饰自己的好恶。而他自小所受的大部分教导就是要他学会如何摒弃自己的好恶。他看着跟前目光澄澈的女子,见她如同山间小兽,全然不懂人世间的规则,没人傻到会去挑破那层窗户纸,偏偏就她横冲直撞,傻到直咧咧地说出来,而且她说这话时既无怨怼也并不伤心,仿佛只是将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摊开来说给他看那样。
但就是这样,越发显得他阴暗卑劣,叫人愧怍。
“我确实……不能完全以平常心待你。”卫嘉玉沉默半晌,终于承认道。
他想起收到闻朔来信时的心情,在来的路上他想了许多,刚下山时他想问问对方当年为什么要不辞而别扔下自己;快到沂山,他又想若是没有好的解释那也罢了,只要二人能坐下来喝一盏茶,过往种种他也能不追究;等真到了屋外,推门的那一刻他又想,见一面吧,只见一面就算圆满。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就连这样一个圆满他都不肯给他。他一纸书信将他唤到这儿来,为的却是别人,为的是他另一个亲手养大陪伴了二十年的孩子。他怕她年纪尚小无人照看,怕她茫然无措不知要去往何处,所以将他找来,把她托付给自己。
他二十年前没有怨恨过他,二十年后忽然心生恨意,这种怨恨叫他自己都觉得心惊,因此更不愿面对眼前的女子。他无法不迁怒她,尽管他极力告诉自己,她在这件事情当中也算无辜。
一些话一旦开口,之后便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了。
“但你我既为兄妹,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我便理当照顾你,换做别人也是如此。”
闻玉听得出他这番话虽说的毫无起伏,但也字字真心,并非虚情假意。她就算不领情,也无意与他再起什么冲突。于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半晌之后,转开头抿了一下嘴唇:“算了,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他们这一摊烂账,本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得开的心结。
卫嘉玉知道她大约还在介怀山洞那晚的事情,于是也不再多言。他拿起倚在墙边的雨伞,临走前迟疑一番,忽然说道:“你还记得那晚在山里他吹的那支曲子吗?”
闻玉眼仁微微一动,又听他说:“那支曲子名叫《折柳》。那晚他两次吹笛,第一次是为了引雪云大师相见,第二次我想应当是吹给你的。”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一别二十年,起码这回他没有忍心当真不告而别。
卫嘉玉说完这些,撑开手中的纸伞,正要走进雨里,却忽然听屋檐下的女子开口道:“我不通音律,他要真想道别,不会用这种方式。”闻玉言辞冷淡道,“那晚你不是也听见了那首曲子?”
卫嘉玉执着伞转过身来,见房檐下女子倚墙抱臂,垂首看着他。
墙外杨柳随风而起,柔柔拂过伞面。闻玉叹了口气,忽然又笑起来:“不过,你如今告诉了我,这样一来,他和我们就算都已好好道过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