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雨多,昏暗的牢房里氲满逼仄的潮气。
贺云铮喉头哽咽,一身外伤没能折抵他的傲骨,可说出这番话,便是亲自把脸皮拉到了最底下。
但现实给了他狠狠一巴掌。
洛嘉沉默片刻,突然轻轻笑了声,慢吞吞松开他的下巴站直身子:“云铮,你凭何觉得我会救你妹妹?”
最是柔软的吟唤,如同那日在马车里替他上药一般,反问的言语却薄情。
贺云铮才反应,原来他的脸皮还没有被拉到最底下,她的手指离开下巴一瞬,他的尊严才摔在地上,摔得粉粉碎。
无尽的羞耻几乎要淹没他,嘲他自不量力,笑他自以为是的风骨不过是拿捏姿态。
否则此时,他又为何奴颜屈膝了呢?
可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他咬紧牙,苍白着脸往前跪了几步:
“瑛瑛是触了王府的规矩,可她全是因为担心小人,她没做任何有损王府之事!”
贺云铮吼完这句,脸上有一瞬空白,随即咬紧牙,颤抖恳求:
“您答应过,允、允我提一个请求……求郡主开恩,救下瑛瑛!”
洛嘉未发一言。
贺云铮没有察觉,他呕心沥血似的诉说,眼尾通红,像要把整颗心刨出来给她看一般。
可洛嘉静静听着看着,觉得这样的心意还不够。
少年人引以为傲的骨气,挫得不够多,他的头,也没低到她想看到的程度。
哪怕她心中清清楚楚,这世上有无数种无伤无血,甚至连银针都验不出毒的死法,贺云铮当真无辜。
可若非先置之死地,谈何后生?
洛嘉垂眸:“赢了一场跑马,和闹得轰轰烈烈的一条人命相比,不值一提。”
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顺着脊椎攀布全身。
贺云铮急促地咬紧牙:“小人……病刚好,根本没有杀人的力气,推倒对方的地方也没有利器,不存在误杀,”
贺云铮忍着胸腔里腥甜翻涌火烧火燎,一字一句祈求,
“我不求自救,只求郡主仁善,放瑛瑛一条生路!”
激动到最后,竟连卑微的自称都忘了。
洛嘉发觉了他的避无可避,眸色更深,终于屈尊降贵与他争辩:“她无辜,你也无辜,那这人又是如何死的?是府中不详,他运气不好,命该绝?”
赵琦这次如此火大,便是因为王爷才走月余,府内便出了下人横死之事。
听闻那人送去义庄前验不出毒,全身紫绀,状况可怖至极,活像……犯禁遭邪似的。
高门大户,天子近臣,最忌讳的莫过于此等名声,尽快将事情处理了,封闭消息才是上策。
如此,她才好故作为难地问贺云铮:“云铮,你读过书,也该知道口说无凭吧?”
她微微俯身,步摇轻晃,撞出惑人心神的铃响。
“哪怕我昏庸荒唐,也不能随随便便替个人扛下如此大祸,豁免于你。”
“这是晋王府,不是郡主府,多得是人想将我赶出去,想抓住我的把柄叫我不得好死。”
不出手,他们兄妹就会成为堵住悠悠众口的替死鬼,郡主和王妃,和这一整个王府才能得个干净。
贺云铮无意识地弯曲了脊背,声音嘶哑:“……我说得都是真的。”
可话到此处,他也意识到,真假都没意义,郡主降下的恩情在这件事上也显得无力。
他当真年轻,以往哪怕混迹街头,相与最差劲的也不过是些寻常浑人,没接触过高门大户内的阴私腌臜。
一身傲骨被保存得太好,未经打磨,便不知碰上强权,这世道诸多事是不讲公义道理的。
甚至于他连正常的辩驳都那么无力,所有人都咬死陈四死前只被他推过,两人早有龃龉,有动作有动机。
哪怕当面对质官府,他都没有给自己辩白的证据。
洛嘉说得没错,除非她昏庸荒唐,否则谁能在这种状况下不顾一切救瑛瑛呢?
贺云铮仰头看她,喉结滚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实则已经无比虚弱了,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着不倾倒,手指深深钻入身下被雨水打湿的烂泥草堆中,揉碎满掌的泥泞。
可牢房昏暗,他看到两眼发酸,也只看到她娥眉低垂,眼里的情绪尽被阴翳遮蔽,不知是否存着哪怕一丝丝的怜悯。
……他该怎么做?
哪怕此生再也没机会找到母亲,可瑛瑛还年轻,该说什么,该怎么做,才能救瑛瑛一命,不让她被自己连累?
他到底能做好什么事!
贺云铮和他的所有骨气和自尊,宛若被打碎又仓促地黏合,未尽之言全哽在咽喉中,几欲要哭出来了。
洛嘉深深看他一眼,没等少年人自己冲破最后一层防备,先行转身离去了。
牢门关上的一瞬,刘召赶来替洛嘉撑起伞。
夜雨如幕,洛嘉抬眸望天,黑压压的一片。
“郡主,早些回去吧。”刘召低声劝道,没多问郡主在里头与那小混蛋谈得如何。
洛嘉却没有立即迈步,不顾身后还有看管牢房的府卫以及其他人,突然笑了声:
“刘叔,自从芝棋去了,这好像还是我头一次雷雨天出屋。”
芝棋是她的大丫鬟,同样死于两年多前这样一个雷雨天里,刘召神色微变,下意识扫了眼身后众人。
府卫们均不动声色地正身站立好,似在提防什么,又怕自己的提防太过显眼,惹人不悦。
刘召低声回:“雨天潮闷,本就不适宜外出。”
洛嘉一哂置之,轻捻裙摆迈步。
刘召立刻快步跟上。
风吹树摇,洛嘉穿行而过,不顾红色大袖被雨水淋湿,高高昂着下巴:
“刘叔,去问问今日是谁将那丫头领进府的,今日事由,查清楚。”
刘召无不应是,自然而然接话:“郡主是要帮衬那小奴一把了?可要稍后就将人提出府牢……”
洛嘉步履未停:“刘叔将我想得太好心了,不过是看不惯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手脚,自以为可以拿捏我罢了,”
随即她又凉凉一笑,“况且以个盲眼丫头作饵,实在叫我恶心。”
刘召了然,原来郡主已然猜到有人从中作梗,要他去查,也不过是要查出个证据和明路来。
可他略微迟疑:“那贺云铮……”
洛嘉轻轻笑了声,带了几分戏谑与喟叹:“给他太多次机会了,他屡屡推拒,总会教我心生不甘,不想轻易饶恕他。”
“这次,若他醒悟过来,亲自跪在我脚边祈求,甘愿身心屈服,我再考虑可否留他们兄妹二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