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客栈偶遇

时值暮春,绿荫冉冉,小雨如酥。

临平侯府的某处窗前,一株千叶碧桃在雨中玉彩摇乱,落英缤纷,随风轻轻飘了几瓣残朵入窗而来,悄悄沾在了临窗习字之人的衣袖上。

宣纸上浓墨走笔方至一半,忽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谢知晏偏过头:“何事?”

玄乙胳膊下夹着两把竹柄油纸伞,踮着步子躬身进来,垂首道:“外头落雨了,今儿还去客栈吗?”

谢知晏抬头望了望窗外,搁下兼毫斗笔,回身道:“些许小雨,不碍事。既与人有约,怎好失信。”

玄乙了然,他早已猜到这客栈他家大人是非去不可的,不然也不会带着伞来问了。

太子嘱托的事其实并不急在这一时,大人是另有一事才非去不可。

不过私事嘛,须得假托公事才不易被人察觉。

主仆俩打伞走至院门口,谢知晏偶然想起一事,指了指门前空地,嘱咐道:“这儿太空了些,回头着人多种些竹子罢,夏日里也好乘荫。”

玄乙张了张口,本想多嘴问一句要不要再栽些大人偏爱的桃树,纵然今年赶不上赏花了,来年还可得一幅云蒸霞蔚、重花如火之景。

不过他又转念一想,大人的窗下正有一株颇受珍视的千叶碧桃,也是整个侯府里唯一一株,若再添了别的来反而不是独一无二了。

可是为什么是种竹子呢?要乘凉须得高大的树木才更好些。

他一时猜不透,便只好点头应下,未多言语。

或许是恰逢下雨的缘故,今日街上寥无人影,谢家的马车一路无阻地行至西市一处不怎显眼的客栈前。

这客栈乍一看不过是座老门老窗的二层小楼,临街的一面俱设以大直棂窗和木质裙墙,只看外表便觉远比不上东市的那几家大客栈富丽堂皇。

唯独门头上一块檀木牌匾有些意思,其上凹刻着四个龙飞凤舞的贴金大字:高步云衢。

客栈的掌柜把这四个字看得如珠如宝,只因这是历经四朝的孟老太师生前留下的。

为了沾点孟老太师的才气,逢到会试的年头,上京赶考的举人们总是扎堆的往这里凑,来晚了连下房都住不上的。

今年的新科状元恰又出在了这步云客栈,客栈的名声愈发响亮,就算是这样的阴雨天,门里门外仍是往来者颇多。

谢知晏下了马车,还不待他拿稳伞柄,就听玄乙在旁小声惊呼:“那不是襄宁郡主么?哦,还有姜世子。”

玄乙心里颇有几分得意,这回总算光看背影就能认出来了。

伞沿微抬三寸,隔着雨帘,谢知晏只见一抹青色倩影闪进了客栈,两脚竟不听使唤地大步跟了进去。

予桃正在门口将湿淋淋的伞递给跑堂的店小二,低头理着濡湿的裙摆,一双翘头厚帮的绣云皂靴就闯进了她的眼帘。

她一抬头,眼眸一亮,随即脱口而出道:“这种鬼天气出门也能碰见谢大人?”心之所想,一不小心直言直语了。

“郡主来这儿……找人?”

“大人也是来找人的?”

好罢好罢,他们总是在这种时候最有默契。

谢知晏失笑,装作才看见姜允竹的样子,拱手道:“世子也在。”

虽然今日谢知晏没穿那身显眼的绯色官服,姜允竹见了他仍旧发怵,些微寒暄两句便拉过予桃,小声道:“桃桃,你就在楼下坐坐,为兄上去瞧瞧。”

说罢一步跨三阶,头也不回地跟着一个店小二上楼去了,倒把四个家丁都留给了予桃。

予桃呵呵干笑一声,不是顾忌着有外人在,她一准儿抛出一串白眼去。

若不是老爹和阿兄胡闹,她又解释不清,福宜长公主怎么会掺合进来?

他们三人昨夜熬油点灯地精心挑选了一晚上,最后一致看中了新科状元汪照石。

此人才学高,相貌好,又出身大族旁支,家底儿虽远比不上姜家,但在一众新科进士里还算排前头的。

福宜长公主翻遍了《榜下捉婿指南》,也只找到这一个勉强满意的人选,要不是她宝贝闺女想从新科进士里挑一个,就这她还能挑出一堆毛病来。

比如相貌比之她家桃桃,那还是不够好;汝阳汪氏人口虽多,也算不上名门望族;为求前途,他将来少不了离京历任外州,这可就比不得京城权贵世世代代在京城安窝的稳定了。

说来说去,最要紧的还是人品得好,不然以他们姜家的暴脾气,桃桃只消掉了一根头发,京城都得抖三抖。

这不,今儿别说天上下雨,就是下刀子,允竹也非要来步云客栈会一会这位妹夫候选人不可,还美其名曰“暗访”。

一般人家都会小心谨慎,在意名声风评,轻易不肯透露结亲的口风,非要等事情十拿九稳了,才在别人问及时羞羞答答地承认。

可姜家不是一般人家,一家四口都是被贬出京过的,此番回来比谁都豁得出去,一个比一个任性。

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他们从不遮掩,生怕再慢些就该被人捷足先登了,何况还是桃桃的郎婿,更不容失手了。

福宜长公主很看得开,便是这个汪状元没福气娶她的桃桃,那再换一个更好的就是了,管外头的人说些什么,横竖又碍不着她找女婿。

就她家桃桃这美貌,这家底,便是谪仙也不愁找。

整个大启怕是再也找不出比姜家更高调恣意的人家了。

予桃自知此番误会太大,不得不紧跟过来,听听阿兄都跟人家状元郎侃些什么,且打定主意待阿兄走后再向状元郎解释清楚,免得真叫人家许下婚约就麻烦了。

她只是想吃个瓜,并不想变成被别人吃的瓜呀。

再者,这客栈里可住着不少新科进士,予桃虽不能冲上去大喝一声谁是安元公主的心上人,找店小二旁敲侧击地打听打听也是好的。

眼下任务时间已过半了,别说顺藤摸瓜,她连瓜藤都还没摸着呢。

未曾想一来就让她碰见了谢大人,阿兄是来找汪状元掰手腕的,那谢大人来这儿是干什么的?

谢知晏见她满面狐疑,先一步答道:“与人有约,前来赴棋局。”

又是棋局?上次与写《贤淑集》的侯虚明也是下棋。

予桃记性很好,还没忘了前两次的大恩大德,点点头奉承道:“大人果然志趣高雅,听闻这客栈里住了不少还未授官的进士,不知哪一个才堪与大人做对手?”

她没想探听谢知晏的动向,不过是顺着往下问罢了,免得谢知晏再追问起她和阿兄为找何人而来。

“我与汪状元有过几面之缘,便互邀了一场。”谢知晏对着予桃总是能言则言,诚实得都有点不像平日那个寡言少语的京兆府少尹了。

他刚从太子表兄那儿领了一桩差事,要多与新科进士走动走动,毕竟不能总叫惠和大长公主门下出了一个又一个宰相不是?

他们也得培植点自己人,官场上的老人新人一概不拒。

不过玄乙早看得出来,领这桩差事时,他家大人也是捎带了一点私心的,昨儿一听了某个传闻,今日就行动起来了。

谢知晏瞥了一眼匆匆上楼而去的姜允竹,轮到他发问了:“姜世子也与人有约?”

予桃面色一滞,郝然发窘,只好实话实说道:“倒是没预先约过,不巧了,阿兄也来找、找汪状元。”

“要不我上去叫他下来,我们改天再来。”

予桃暗骂,怎么这么背,不是被肖斐围观她买小黄|书,就是被谢知晏围观她相亲,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不料谢知晏一扬下巴,俊眼微眯,不咸不淡道:“无妨,那就一起罢。”

玄乙闻言低头眨了眨眼睛,心内一叹:显然大人是想起了襄宁郡主要在新科进士里挑郎婿的传闻了。

不过这倒是不必叫他家大人费力去猜去试探了,今儿非得在棋盘上杀汪状元个片甲不留了。

“不不,这这……”予桃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可谢知晏有心冷起脸来,她也不敢造次,总归是人家有约在先的。

谢知晏也不用小二带路,就领着予桃玄乙要往二楼左手第三间屋子去,想是之前就有来过。

正当予桃磨磨蹭蹭地在楼梯上走了一半时,楼下忽然有个柔柔的女声钻进了她的耳朵:"掌柜的,喏,这份点心还麻烦你再转交下,这是我家主人给您的银角子。"

要不是予桃清楚的知道自己对这里的进士全都无意,差点就要以为楼下的小丫鬟是她派来的了。

女追男,隔层纱,不就是示好嘛。这小伎俩,跟她如出一辙呀,不拜个把子义结金兰都可惜了。

予桃看热闹看得起劲,还想说这是哪家的娘子给送来的点心,看掌柜见怪不怪的样子这也不是第一回了,年轻进士果真都是香饽饽。

谢知晏见她迟迟不跟上来,便回头朝下看了一眼,继而修眉一挑,目中有异,站在原处定住了。

予桃哒哒几步越上楼来,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问道:"谢大人,楼下有何不妥?"

说着又回望了一眼楼下衣衫薄湿的小丫鬟,并未见异样。

谢知晏微微倾身过去,声音极低:"总觉得那丫鬟眼熟,似乎是宫里出来的。"

宫里出来的,谢大人还觉得眼熟?

总不能是太子给人送糕点罢,那岂不是......安元公主派出宫的小宫女?!

予桃不自觉地跟着谢知晏的脚步走着,看向他的目光如火如烛,陡然炙热起来,倒把后头悄悄抬眼的玄乙吓了一跳。

谢大人真是她的福星!瓜藤总算是摸到手了,等下找掌柜打听下糕点送到谁房里了,不就知晓答案了?

予桃狂喜得有些飘飘然了,连什么时候进屋子的都没在意,走在前头的谢知晏忽一停步,她一时不防,一下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再一抬头正见着她阿兄拉着晕头晕脑的汪状元谈天说地,语珠之密集,连才高八斗的汪状元都插不进嘴。

予桃大囧,索性躲在谢知晏高大宽阔的背后,伸出半个小脑袋,悄悄打量着那因她而遭受无妄之灾的汪状元。

汪照石与端庄持重的谢大人大不相同,他似乎是个颇随和的人,不仅眉目清润柔和,举手投足也优雅从容。

大概长得好看的人都生得一双美目,他那一双眼睛顾盼之际,如明珠宝玉,自然生辉,不论看向谁都含着点点温柔。

饶是姜允竹这般喋喋不休,他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甚至体贴地续上一杯热茶。

予桃慢慢从谢知晏身后移了出来,发觉她好像并不排斥与这样一位一瞧就是好脾气的郎君沾上关系。

谢知晏适时地清了清嗓子,汪照石与姜允竹齐齐转头。

"谢大人来了,棋盘已布好了。"汪照石再怎么是个谦谦君子,也快扛不住姜允竹没头没脑的夹缠了,见了谢知晏如见救命稻草,赶忙起身来迎。

谢知晏还没答话,掌柜的却不知道从哪儿闪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冒着甜香的四方油纸包。

啊,这是刚才那个宫女送来的点心!予桃惊讶之色全然浮于脸上,白皙修长的手指差点戳到了油纸包。

那这么说...这回与谢大人下棋的人又、又正是她要找的那个人!

予桃猛地一仰头,一瞬不瞬地看向谢知晏,引得谢知晏疑惑地低下头来与她四目相对也不躲避。

她的目光比之刚才更加大胆直白,崇拜信赖之情犹如荧光流泻,一去千里。

谢知晏愣愣的回以俯视,神思恍惚间深深觉得,便是那镶在沉沉天幕的灿烂星子也不能与她此刻的明眸相比。

两人之外,姜允竹傻傻的挠了挠头,搞不明白这又是唱哪出;汪照石一头雾水,压根不认得眼前的小娘子是谁;燕玄乙不敢直视,心如擂鼓;掌柜早就乖觉地默默退下了。

一屋子人硬是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儿来。

作者有话要说:换回了最初版的封面,希望明天编编能捞我上榜!

(这两者间好像并没有什么关系( ̄▽ ̄)废话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