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风湿漉漉的,夹杂着廊下白梨花的清香,从大开的木窗轻飘飘的钻进屋里,拂乱了予桃额角的碎发。
谢知晏坐在对面静静看着她一边吃点心一边不住地蹙眉叹气,忽然生出一个奇异的心思,竟然忍不住想伸手为她整理那缕顽皮的发丝。
予桃的焦虑愤恨全都外化在了她咬酥油点心的力度上,全然不顾高门淑女该有的斯文吃相,咔嚓咔嚓的好像一只小松鼠,还是气鼓鼓的那种。
她本就是这样一个随性的人,向来都不甘心遵循那些条条框框甚至带点压迫意味的破规矩。
不过以往在外人面前好歹她好会装着收敛些,而不知怎的,面对统共没见过几面的谢知晏,她却有一种莫名的轻松感,连装都懒得装了。
谢知晏一声不吭地数着她一口气吃到第五个金玲炙,才像刚想起来似的,语调平平道:"郡主的那袋银子已被我充公了,只怕现在去找罗犒也是要不回来的。"
"咳咳...充公?"予桃冷不防被一惊,毫不意外地呛着了,可眼睛仍然目不错珠地盯着对面的人,只好像个瞎子似的满桌子摸索着找水喝。
谢知晏微微抬眸,看到的便是她这副又狼狈又惊讶的好笑模样,便十分好心地挡开玄乙倒茶的动作,自沏了一杯递了过去。
玄乙遂暗恼:唉,刚才又没眼力见儿了,和主子抢什么功?
予桃既怕谢知晏是在捉弄他,又怕眼前这位真是救命恩人,一时不知该不该领情,只好用雾蒙蒙的眼睛傻傻地看着他。
谢知晏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被这么看了一会儿后再也装不出严肃的模样,声音里染上了浅浅笑意,解释道:"那日送你回府后,我又折返回了罗家,本意是想叫罗犒管住他的舌头,别把郡主去找过他的事漏了出去。他也胆小老实,连你给的定金都不敢私留,一并交与我了。"
予桃听了先是心头一松,片刻后又觉得胸口闷闷的,左右太阳穴一阵一阵钝钝的微痛。
缓了好半天后,她才喃喃道:"银子留不住就算了,可怜这又遭了牢狱之灾了。"
前世普通家庭出身的予桃深知,无权无势的升斗小民呐,托生在这权贵遍地走的京城,太苦了。
手握生杀大权的上位者是不会在乎杀一只蚂蚁或是三只蚂蚁的。
想起那个灵秀可爱的小童高志,予桃不免要问一问他的下落:"那书生高宥还有一个小徒弟叫高志来着,那孩子现下去哪儿了?银鹤卫...…不会连他也一起带走了?"
那帮黑服银刀的家伙在大启素以丧心病狂著称,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也对一个无知小孩用刑。
予桃担忧的神情不似作伪,谢知晏对上她那双干净剔透的琉璃眸子,竟不忍心说出半句令她失望的话。
还好他确有些本事保下了那孩子。
"谢某既收了人家的银子,自然要还他家的人情。高志昨夜被银鹤卫抄家的架势吓得失语,连问话的用处也没有了,我便给他作了保,把他送去庄子里看管起来,总比待在银鹤卫的地牢里要好。"
"反正没这小童做人证,这桩案子也能结了,他师父受不住刑,写了一封血书认罪了,只求饶他小徒弟一命,惠和大长公主已允了。"谢知晏说起大长公主的做法不由得深深厌恶,嗓音冷得像淬了冰。
"高志那天...是不是眼泪掉得厉害却听不见哭声?"予桃愈发难过起来,像是触及某个结了痂的伤口,心头隐隐疼了起来。
"郡主怎知?"谢知晏原本脸上似乎是挂着笑的,可瞧着瞧着,那笑却渐渐变了意思,莫名生出些心疼的意味来。
予桃自嘲地笑了笑,她知,她当然知。
她一个遥远时空外的现代人被毫无准备的扔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大启朝时,也曾是这样的茫然无助,悲如困兽。
那时的她就像现在的高志一样,连晚上偷偷哭都不能出声,因为值夜的丫鬟就在外间,抽气声稍大些都会被听见。
她至今每晚都固执地在床头留一盏小烛,不求它能长明整夜,但求在她睡着前别熄灭就成,千万别把她一个人丢在洞洞黑暗里。
她会害怕的,在这个没有连一个同行之人都没有的世界里。
她是这个世界的异类,她与他们格格不入。
要不是有幸投胎在宽松又富足的福宜长公主府,她可能早就被逼成疯子了,一个别人眼里异想天开又不可理喻的疯子。
不幸中的万幸是,在这里她重新拥有了视她为掌上明珠的双亲和带头不服繁文缛节的兄长,他们任她自由蹦跳,甚至默许她"不守规矩"。
在他们眼里,没有什么事是桃桃想做却不能做、不想做却必须做的。
其实一切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糟糕,在福宜长公主府没人将她深锁庭院,也没有人为她处处设限,她也不必压抑天性去迎合闺训。
如此,她才觉得这日子还算能过下去。
要是她一来就像高志这样惨遭迫害,孤苦无依......
予桃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面前的谢知晏已被热热的眼泪融得只剩下一张模糊的脸。
"好端端怎么哭了?那高志是你什么人?"谢知晏显见是慌了,之前故意拖延逗弄的心思瞬间歇了大半,只好一再放低声音,先问个明白。
玄乙心里叹气,他家大人一看就是没哄过小娘子的人,手足无措到几欲站起身向外头唤人来了。
予桃连连眨眼,努力了半天才没让眼泪落下来,又吸了吸鼻子,没费什么脑力就自然而然地扯了另一段相似的经历作遮掩:"没什么,就是想起了八年前还没去绥州的那会儿,也曾孤零零地在京郊庄子里住过一阵子,倒是和无依无靠的高志有几分同病相怜了。"
那时候福宜长公主落败,允竹被惠和大长公主硬扣了个皇子伴读的名号,给带进宫里做人质去了。
姜国公夫妇唯恐小女儿也保不住,便把刚穿越过来没多久的予桃送去了京郊藏起来避难。
别听予桃这会儿说起来可怜兮兮的,在京郊庄子里的那段日子她可一次都没哭过。
对那时候尚搞不清状况的她来说,越是人少的地方才越安心。
予桃陷在回忆里想得入迷,谢知晏也仿佛记起了某段深埋心底的旧时光,无知无觉地慢慢低下头去,星眸渐暗。
他捏了捏眉心方才回复些神智,嘴里似是不慎漏出一句,又似是特意说给她听:"大长公主为快些平息流言而随意点了一个替罪羊来结案,这也是我们没想到的。"
他说这话不是在为谁开脱,只是......
不想她误会,也唯独不愿意让她误会。
予桃一听反应得很快,立刻从低沉的情绪中抽身出来,重重的吐了一口浊气,脑内清明了许多。
这么说,《榆下闲谈录》就是太子党写的了。
所以他留着霖霂轩的侯掌柜原来真的大有用处!
茶楼和说书人散布起书中内容来可不是一般的快,怪道才一天的功夫连街边乞丐都会背了。
最狠的招,莫过于诛心,这回夺嫡的心思被血淋淋地剖开来给世人看了个透,往后俞妃母子行事便要处处受限了。
"谢大人说,咬破手指写成一封血书,得有多疼。"予桃的话说出来带着一股濡湿的水汽,微凉又虚浮。
她在说既然知道高宥根本就是冤枉的,救不出罗犒和高宥,起码要保得小童无忧,别让高宥的血书白写了。
"我会好好安置高志的,他不论找谁报仇也得先读好书。"谢知晏头一次躲闪着别人的眼神,窗外透过来的斑驳光影轻轻洒落在他的侧脸上,显出几分黯然伤神的落寞。
"我又没说此事怪谢大人,那是有人坐在高位上却非要作孽。"予桃舍不得像谢大人这样长得极好看的人情绪低落,说话又柔软起来。
"我欠罗家的银子已经拿救高志一命来还了,这下可换成郡主欠我的了。"谢知晏见予桃终于不再一副伤春悲秋的样子,反而安慰起他来,便毫不客气地要起了债。
救命之恩虽然不能以身相许,但一些金银珠宝予桃还是给得起的,遂爽快豪气道:"这回幸好有大人替我周全,那袋充公的银子我乘百倍奉上,以谢大人救命之恩如何?"
"谢某像是缺金银的人?"谢知晏佯装不快地别过头去,四处指了指屋里的陈设。
予桃没来得及跟随他白皙的长指一一看过去,只挑了个东边靠墙的角落细看。
角落里那描着彩漆的红木云蝠立柜旁,正挂着一副意境空幽的江岸雪霁图,观其笔锋构图,想是名家之作;画下有一尊整块白玉透雕而成的衔环花觚放置在黑檀六角小几上,里头还插着一枝水莹莹的白梨。
临平侯府能轻轻松松供养出一个皇后来,果真不缺钱。
予桃明显底气不足了:"那...大人想要什么谢礼?"
财势双全是他们福宜长公主府和国公府唯二拿得出手的利器,可谢知晏都不缺呀。
"先欠着罢,说不定郡主日后还要再谢我别的呢,都攒在一块儿才好去上门讨债。"谢知晏打趣起来比之牙尖嘴利的侯虚明也不遑多让。
玄乙偷偷在一旁翘了翘嘴角,襄宁郡主以后似这般有事没事多来找找他家大人才好呢。
虽然每回总是平白多了些麻烦,但有郡主在的时候,他家大人就像一缸静水里被放入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锦鲤,整个人都活泛多了。
予桃干笑两声,算是默认了。
反正眼下她也确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来抵这次的人情,待日后再看谢大人有没有用得着她的地方罢——虽然她觉得基本不会有。
待把话都说尽了后,予桃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上门做客的礼数,忙一下站起来,紧张道:"初次上门拜会,还没见过侯爷和夫人呢。"
刚才她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居然都没同侯爷夫人打声招呼?予桃轻晃了晃小脑袋,全然想不起来。
"父亲母亲都外出礼佛去了,不在府中。"谢知晏忽然神色暗了暗,只淡淡的答了一句,似是不愿多谈。
懂了,安仁坊里就有一处荐福寺,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予桃也没作多想。
“禁书的事到这儿总算是完了吧?”她问得小心翼翼,生怕谢知晏嘴里说出个不字来。
她可再也不想同这两本书搅在一起了,脑袋连日都是昏昏的。
“此事惠和大长公主防范已深,不会再起波澜了,郡主也不必再孜孜不倦地日夜苦读了。”
谢知晏今日闲心颇盛,末了还不忘多取笑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编编捞我上榜!(手舞足蹈ing)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