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桃在谢知晏处无功而返,颇觉受挫。
虽然对比旁人口中那个言行峻厉的京兆府少尹来看,谢知晏今日已是出奇的好说话了,但终究也没给她带来一点可用的线索。
橘如一边给予桃换下夹绸圆领袍,一边小心地观察着她的脸色。想着郡主身边最称心的桐月也回去换衣服了不在跟前,她便更小意殷勤些。
见郡主神情有些烦躁,橘如便机灵地给那边挑拣衣裙的竹春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把那条满绣金枝银朵的縹地蜡染披帛给拿下去,郡主这会儿大抵不耐烦穿戴这些繁絮的东西。
竹春很有眼色,不仅把披帛远远的拿走,还举一反三地为予桃梳了个轻便的单髻,统共只用了两根金镶玉的花树钗而已。
橘如又从满满当当的妆匣里费力挑出一对薄如纸片的赤金细叶耳坠来给予桃过目,见她没有出声拒绝才轻巧地替她戴上。
不是郡主待下严苛,她们这帮大丫鬟才如此处处留心,好像人人天生一副九曲十八弯的心肠似的。
而是自从进京后,后院的丫鬟就如雨后春笋般一茬一茬的往上冒,她们做大丫鬟的不得不留点神,免得一朝不慎,像之前那位一样被贬了出去。
昨儿长公主还说要给郡主再添两个一等丫鬟呢,橘如她们三个又不比桐月有积年的情分托着底儿,若是再弄两个比她们更妥帖的人来,她们几个可就要往后站站了。
这么前思后想了一番,三个大丫鬟便打定主意从今日起要更加勤勉,多向年资最久的桐月讨教讨教,以便在新人进屋前站稳脚跟。
予桃自进京以来深受系统的折磨,满脑袋都是关于禁|书的烦心事,美食吃着也不香了,新打的首饰看着也兴趣缺缺了,哪里还有功夫察觉丫鬟们这些的小心思。
她在屋里愣愣的空坐了一会儿便觉闷得慌,索性起身去园子里散散心。
在垂头丧气地往后花园的鱼池里连丢了三十八个小石子后,予桃望着那些金梭银箭般的锦鲤,就像真的沾到了好运一般,忽然来了点想法。
禁书一事从年前起就传得沸沸扬扬,散落在市集上的数目定不小。那么多本禁书不能都靠手抄罢,得用雕版印刷才快。
书拿到手的第一眼她就发觉,整本书所用的簪花小楷很是不俗,况且簪花小楷不如正楷常见,能把簪花小楷雕得这么好的匠人可不多见。
要找写书人或许很难,找做雕版的人可就容易多了。
予桃这回没靠旁人,自己摸索出一条路来,很有几分自得。
见她想得入迷,桐月和橘如也不敢打搅,只亦步亦趋的跟在两三步外,任由她漫无目的地沿着碎石小路游荡,半刻过后又迷迷蒙蒙的往抄手长廊走去。
捧着一个油纸包从外头尽兴而归的的姜允竹找遍了大半个长公主府,才终于在七折游廊上截住了神魂游离的妹妹。
允竹见了她就轻快地扔过去一个油纸包,而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般定定地站住,上下扫了两眼,皱眉奇怪道:"今儿怎么了,穿得这么素净?还道是我们父子俩出去的这半日,把咱们公主府和国公府两头都花穷了呢。"
桐月橘如齐齐低头,一个抽了抽嘴角,一个动了动眼皮。
世子口中的素净是指她家郡主穿了一件好几两金丝银线绣成的交领团花襦,配一条裙摆缀满珍珠的石榴裙,再加上腕儿上那对镶了拇指头大的红宝石的金镯子吗?
那可真是太"素净"了,怕是能气死京都一众贵女了。
允竹才不管这些,只要妹妹头上少了大花大朵和缀满珠宝的冠子,那便叫素净了。
他们长公主府和国公府有的是钱,即便当年离京时妹妹被收回了郡主的食邑,他们两府也能供得起她天天不重样的穿金戴银,何须如此节俭?
予桃没理会兄长的大惊小怪,就近坐在栏杆上剥开了层层油纸,看看他带了什么好吃的回来。
允竹除了不擅说谎,还有一点好,就是不吃独食,寻常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着给妹妹带一份。
予桃一打开油纸,只见里面包裹着四个乳黄色的油炸糕团,稀奇的是糕面上有一层薄如蝉翼的面泡,闻着还有股甜丝丝的花香,无端的让人想起秋天那懒洋洋的日头,又温煦又软和。
允竹凑在她身旁,催促道:"快些趁热吃,这油糕叫见风消,再不吃上头的面泡就要塌软了。"
见风消?好名字,京城的稀奇玩意儿真多。
予桃咬了一口,果然吃出了黄桂蜜的味道,内馅嚼着很香,想是放足了核桃杏仁。
她一口气吃了两个下肚也不觉得腻,夸道:"酥松香甜,入口即化,要是咱们家里也能做就好了。"
"这有何难?明儿就着人去尚书左仆射家里抄一份食单回来,叫小厨房学着做就是了。外头的酒楼也是新学的这道点心,没准儿咱们家里做的比他们还更好些呢。"允竹得意洋洋地坐在栏杆上翘起了二郎腿,十足的二世祖做派。
予桃把剩下的两个油糕递给了桐月,两个丫鬟便很有眼力见儿地退了下去,留下兄妹俩说些体己话。
予桃接上话头问道:"这道点心是仆射大人家里传出来的?"总不见得堂堂宰相也和她老爹似的是个整天围着厨房打转的好吃佬罢。
"可不是嘛,就在咱们进京的前几天,仆射大人特意摆了一桌烧尾宴,席上就有这道点心。不过你猜他宴请的是谁?"
允竹寻常就爱拿着一把水墨折扇附庸风雅,问道这句时,啪的来了一下收扇,吓得予桃一激灵,狠捶了他两下才顺他的意问道:"是谁是谁?"
"是圣上!"允竹本想卖卖关子,可他生性藏不住话,总是这样旁人一问他就全倒出来了。
予桃听了并不惊讶,想了一下又问道:"那是不是太子也去了?"
允竹闻言拿折扇敲了一下自个儿的脑袋,乐了:"桃桃你怎么知道?听说昨儿咱们碰到的那个谢大人也去了。"
这俩人怎么跟双生兄弟似的,赴宴都要黏在一块,啧啧。
予桃心下明了,这是圣上在为太子铺路呢,他自己是没有心力再去与大长公主斗了,可总还是愿意托亲儿子一把的。
他不仅一直打着思念亡妻的幌子,拖着不肯立俞贤妃为继后,又把胞妹福宜长公主重召回来与姑母别苗头,这回还带着太子与群臣联络起感情来了,不可谓不尽心呀。
本朝是群相制,从门下省的侍中,到中书省的中书令、尚书省的左右仆射,还有一些官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大人,都算宰相。
予桃估摸着这些宰相们得有一多半是出自惠和大长公主门下,圣上也是想着能帮太子拉拢一个是一个罢。
可眼下她没有闲心为圣上父子摇旗呐喊,毕竟系统正拿着一把名为"终生厄运"的刀子在后追杀她呢。
予桃想着想着就自然而然地把找寻雕版工匠的主意打到了一旁怡然自得地哼着小调的好兄长身上。
他在京城可比予桃如鱼得水多了。
姜允竹其人打小就是个纨绔苗子,旁人都自勉自励要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好为家人遮风挡雨,就他偏要长成一棵歪脖子树,好带着家人吃喝玩乐。
来了京城没两日他便已恢复了七八成功力,把个偌大的京城混得和八年前一样熟了。
在西市的丝帛行他挑得出最时兴的纹样,在东市的珍馐楼他吃得出最地道的白龙臛,杂戏园子里场场都能赢得满堂彩的戏段子,他耳熟能详到都能唱上两句。
甚至乐伎坊的头牌一展反弹琵琶的绝技时,他都能捞到一个前排的位子去打赏;论及毕罗肆的花样点心,他又是无一不晓的。
谁说纨绔子弟一无是处的,这叫各人自有长处!
予桃常感叹,若没有兄长在,她穿越来的这八年得多无聊!成天就和那些高门贵女一样仰头望着屋檐,靠绣花投壶打双陆来打发时间,至多再沾沾父母亲的光,去到郊外踏青赏秋而已。
哪能像有兄长带着那样钻进市井,逛集市、听说书、坐在路边小摊上吃鸭花汤饼,只消一碗热腾腾的五般馄饨下肚便能把所有烦心事一股脑儿都抛掉。
是以不管外人觉着姜国公世子多么的不成器,予桃眼中的兄长还是很可靠的。
这下真是瞌睡虫遇到个甘心递枕头的,打听那些擅于雕刻簪花小楷的工匠住处,非得是允竹的活儿不可了。
允竹不是个上进的好儿子,却还算个对妹妹有求必应的好兄长,抵挡不住予桃拿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稀里糊涂就应下了请托。
不过他还没傻透,还知道多问一句:"桃桃你为何非得揪着那本禁|书不放呢?之前去买书才从两位大人手底下溜出来的,今儿又想着要找雕版匠了,若再撞见京兆府和银鹤卫的人可怎么好。"
予桃很怕别人问她这个问题,就如今天谢知晏那样,叫她生生卡在喉咙里,一句瞎话也编不出来。
可她唯独不怕兄长问,因为她可以打滚耍赖摇头不答:"不告诉你!也别叫父亲母亲知晓哦。"
"不说是吧?行!不说就不说嘛。"允竹向来就没一次能拗得过妹妹。
予桃所求达成,扯着他的袖子笑得一脸灿烂。
作者有话要说:被系统追杀的郡主和她的工具人哥哥,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