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西市买书(下)

在这街角静默的片刻间,有阵微湿的轻风吹拂而来,天上卷云冉冉,细雨欲濠,地下芳草萋萋,红粉含羞,春光无限好。

而予桃此刻脑袋嗡嗡,身边要是有棵树她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偏偏谢知晏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

予桃像锯了嘴的葫芦,小脸憋得通红也只憋出一句:"不不,今日没、没买。"

话一说出口,不止那位青衣参军,一众官差俱是一脸错愕。

这郡主看着仙姿玉貌的,怎么好像脑子不太灵光?

谢大人问她爱不爱看,她却回答人家这次没买?换言之,之前买过、看过?

相比之下,谢知晏的反应倒是平静多了,不过是摇了摇头,笑声轻如鸿羽。

这下予桃不想找棵树来撞了,还是直接用双臂绕着的披帛去上吊比较快。

允竹站在一旁忍笑忍得好生辛苦,却也没忘了予桃是他亲妹妹,赶紧上前一步替她找补道:"谢大人明察,我们也是被这老头儿蒙骗了来的,说是有新奇的话本子,谁知却是这样有伤风化的玩意儿。若没旁的事,我们兄妹就不妨碍大人查案了。"

允竹拉着泫然欲泣的予桃要走,虎背熊腰的参军也不给面子,一把就给拦下了。

两方正要再说些什么,众人忽闻背后传来高扬的一声:"谢大人,你可让我好找啊。"

予桃生无可恋地转过头去,想看看是谁又这么凑巧的来看她的笑话了。

只见一个丰神俊貌的年轻郎君领着七八个属下勒马停在五六步外,他身着墨黑窄袖圆领袍,腰间佩一把鎏金刻银的埋鞘环首刀,竹叶间投下的簌簌光影如锥如凿,雕刻出他冷硬的轮廓。

予桃与允竹对视一眼,双双认出这身衣服大有来头。那肩头绣有暗青色的倒挂松,衣摆上一只银丝仙鹤翩然欲飞,分明是银鹤卫的服制!

为首那人瞧着不过二十来岁,腰间却能佩戴一条四品以上方可用的镶玉革带,予桃猜测大约是位中郎将。

允竹则小心地瞄着那把刀,心虚地摸了摸胸口藏着的书。

他可听说过银鹤卫所佩的埋鞘环首刀轻易不出鞘,刀光若现,管他是几品官的人头,都得就地落下。

予桃更绝望了,左右银鹤卫的威名早在她刚穿越来时就熟知了。

明面上他们是京都十二卫之首,行巡查缉捕之职,实则几乎是惠和大长公主的亲卫,便是要带走皇亲国戚审讯问话也用不着给谁留面子。

这几年太子羽翼渐丰,惠和大长公主虽不如数年前那般一手遮天,但现如今龙椅上坐着的,仍是那个软弱到眼睁睁看着同胞亲妹被逐出京城的圣上呀。

惠和大长公主凭此便可依旧牢牢抓着权柄,连带着银鹤卫也威名不减。

就在予桃低眉垂眼的暗叹倒霉时,那位中郎将也正用寒戾的眼神上下刮楞着兄妹俩。

允竹在他眼里不过是个锦衣华饰的愣头青,大抵是谁家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繁华如京城这类酒囊饭袋随处可见。至于那位明眸桃靥的小娘子...倒莫名有些眼熟。

她打扮得很是亮眼,桃红洒金襦衫配豆绿花缬间色裙,外罩一件对鸟连珠披袄,双臂还绕着轻纱披帛。

最妙的是她鸦鬓簪着的一朵嫣红的山茶花,明艳娇俏又不落俗,就如她姣好的玉容一般,令他渐渐眯起了眼睛而不自知。

谢知晏显然没有耐心等着他们慢慢互相打量,一个大步上前,昂首道:“肖将军寻本官何事?”

那位中郎将翻身下马还没答话,趴在地上的胡六就先翻了翻眼珠:左银鹤卫中郎将肖斐?完了完了,这一不留神,小命休矣。

肖斐也不废话,一手按着刀柄,一手指了指胡六,假作客气地向谢知晏问道:"陛下令我协同谢大人彻查禁书一案,听闻谢大人来此复查,我等自然要来助一臂之力。看样子,谢大人这是已有了眉目?"

胡六对着京兆府尚敢喊一声冤,遇上银鹤卫这帮硬茬却连吭都不敢吭一声,只微微侧过头去看了予桃兄妹一眼。

唉,祈祷这两位小贵人的家世够硬,能把这事糊弄过去罢!

谢知晏闻言轻轻挑眉,并未拖沓搪塞,顺势就递上了两本艳词集,面带笑意地答道:"禁书尚未查到,不过查到了些别的,不如请肖将军看看。"

允竹看着肖斐狐疑地接过词集翻看起来,一脸被人当街抓包的尴尬掩也掩不住,破罐子破摔的予桃却听出了点门道。

这银鹤卫的肖将军大概是惠和大长公主派来盯着谢知晏查案的,这俩人可不对付啊,谢知晏反手就把烫手的山芋甩给他了。

对谢知晏来说,他们兄妹俩是福宜长公主的儿女,自然不好自己人为难自己人的。

对于肖斐来说,他们兄妹俩这才进京第二天呢,若是就被惠和大长公主的爪牙治以这种买卖艳词的小罪,世人大抵会说这是银鹤卫故意设下陷阱,以公挟私。

若福宜长公主再一头撞进宫哭哭啼啼一番,弄得谁都下不来台,到时候他们就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多不划算。

予桃看了看肖将军那略微眼熟的面庞,从他锐利的眼神判断这位大人不是个傻子,大抵不会鲁莽地跳这个坑。

果然,肖斐合上书,不急着审问胡六,却先向予桃兄妹的方向示意道:"这两位是?"

谢知晏背对着潇潇细竹负手而立,意味深长道:"姜国公世子与襄宁郡主。"

肖斐不着痕迹地一抬眼,定睛又看了看,忽然明白为何瞧着那小娘子眼熟了,只是不便表露,按在心下不提。

予桃也不避开他的目光,反而灵光一闪似的想起了他是谁,内心哎呀一声——怎么两次都落在同一个人的手里!

他…他是大长公主手底下的鹰犬不假,却也是曾经饶过她一命的故人。

那大概是八年前的事了罢?太久远了说不清了,只盼他今日也能似那回一样高抬贵手。

谢知晏是在场唯一瞧出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的聪明人,但也没出声,只是好整以暇地隐在一旁静观。

肖斐没令予桃失望,转头就朝浑身战栗的胡六正色道:"本将军问你,世子与郡主可有付银钱买下这两本书?"

"回大人的话,并未。只、只不过是略翻看了一回。"胡六只觉心肝一抽一抽的,生怕哪个字没答对这位中郎将大人就让他脑袋搬家。

"哦?你说他们翻看了这书,可有人证?"肖斐的嗓音凉瑟瑟的,允竹不禁打了个寒战,就仿佛受审的是他一般。

胡六听出肖将军的意思是并不想抓着这对兄妹深究不放,便赶紧顺竿子往上爬,答道:"回大人,也无。"

"既未钱物交易也无人证,你竟敢攀诬皇亲?"肖斐的声调提高了几分。

胡六立马很配合地就地磕了一个响头,涕泪纵横地大声道:"小人岂敢哪!也、也许是小人眼花了,记、记不清了...对对,贵人们原是来找一本不多见的旧琴谱的,是小人一时昏了头,竟向贵人们兜售那等腌臢东西了!不过…也、也没卖成,一个子儿也没收呀!"

胡六混迹市井多年,演技了得,脑袋瓜转的也快,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已牢牢扒在地上,战战兢兢地作出一副认罪认罚的样子来。

肖斐满以为谢知晏会再为难两句,没想到他轻巧地顺水推舟起来:“既如此,就看世子郡主与不与你计较攀诬一事了。”

予桃大大松了一口气,忙道:“小本买卖讨口饭吃不容易,我们就不与他计较了。”

胡六连连点头,心道郡主瞧着伶俐,果然是个上道儿的,就只那世子像个愣瓜,也不出来说句话!

片刻后允竹才终于神魂归位,也瞧出了谢肖二人的不对付,赶紧拉着妹妹要逃出这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是非地。

他急急道:"两位大人,既然话已说清,那你们看?"

谢知晏步子也没挪一下,一侧身拱手道:"世子郡主请便。"

他总是这样言辞简练,多一个字缓和下气氛也不肯。

不过予桃却在他侧过头去的一霎那,敏捷地捕捉到他那沉静如海眸子里一闪而过的笑意,像是取笑,又带点愉悦。

予桃搞不懂,也没空细究,她正忙着朝肖斐眨眼睛,以谢他两次高抬贵手。

不料肖斐却垂下眼皮微微别过身去,以示方才只是秉公办事。

肖斐身后那帮银鹤卫们虽然都一如平常般冷着脸,却纷纷难以忽视予桃亮晶晶的眼睛,不禁齐齐发出了与京兆府那帮官差之前一样的感叹:这襄宁郡主长得一副沉鱼落雁之貌,怎么傻到连敌我都不分?

我们银鹤卫一看就是太子和福宜长公主对家好不好?谅你再怎么巧笑如花都没用,我们肖将军那是硬当当的石板一块,绝不会被美色所惑的!

予桃浑不在意银鹤卫怎么看她如看一傻妞,被兄长拖着走出了好几步还不忘向肖斐投以感激的笑意,差点撞上一个幞头半散的衙役。

二月的天还带着寒,那衙役竟跑得袍衫尽湿,显然是匆忙而来。

予桃眼看着他跌至谢知晏跟前,气喘吁吁道:"禀大人,李舒大人的儿子他、他又来咱们京兆府击鼓鸣冤了!"

谢知晏还没发话,参军却先沉不住气了,小声骂道:"那家伙怎么又来了,是不是打量着我们大人不敢把他下大狱?爹进去了,儿子也想跟着去呗。"

说着还恶狠狠地瞟了一眼那帮乐得看笑话的银鹤卫。

肖斐低笑了一声,杵在一旁幽幽道:"叫李家郎君悠着点儿,别一个不当心掉落了鼓槌砸了自己的脚。原本是想告别人的状,最后弄得自己瘸了腿,那就不值了。"

予桃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不过看那参军涨得通红的面色和紧握的双拳,好似一只被人掐着脖子的绿毛大公鸡,便猜肖斐这是在借李郎讥讽东宫偷鸡不成蚀把米?

哎?等等,如今她们福宜长公主府不是和东宫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吗?

予桃赶紧去看谢知晏的脸色。

好在谢知晏不像参军那样修为有限,他依旧波澜不惊,不急不慢地朝肖斐邀道:"今日京兆府排我轮值,肖将军既是奉旨协查禁书案,不如一同回京兆府听听李家儿郎这回又有什么新说辞?"

肖斐又是一笑,眉锋如刀。

他连拒绝的话儿都要夹枪带棒的:"若不是陛下恩许,银鹤卫怎能有幸协助京兆府查案,这回就不打扰谢大人秉公办案了。"

予桃站在边儿上也听得真切,肖斐分明把"秉公"二字咬得极重,有几分揶揄的意思,再配上"陛下恩许"四字,这句话真是扎耳得很。

可谢知晏好似一块磐石,任凭肖斐怎么言辞犀利,仍是稳然不怒,走之前甚至还不忘提点被遗忘多时的胡六从地上爬起来,这回暂且饶他一次。

见死对头已走,肖斐随手把书扔给胡六,与乖如鹌鹑的予桃兄妹俩客气地道了别,也没与有过一面之缘的予桃多说一句,便领着属下打道回府去了。

胡六呆呆地捧着两本旧书,与前排吃瓜又吃不明白的那兄妹俩遥遥相望,暗叹今儿运道不错,两位买书的贵人果真面子够大,连银鹤卫和京兆府都能混过去,遂奉上一个诚意满满的谄笑。

允竹有一肚子疑惑要问予桃,比如为什么她非要买这本禁书,惹出这么一大摊事来?

比如她怎么好像认识那杀人如麻的中郎将似的?

比如她对着肖斐眨眼睛干什么?虽然那家伙长得不还赖。

知兄莫若妹,予桃及时捂上兄长的嘴,连哄带推地把他骗上了回府的马车,迫不及待地从他怀里掏出《贤淑礼训集》,似个小学童般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静静研读起来。

允竹更疑惑了,谁能告诉他,他的皮猴儿妹妹怎么就突然立志做淑女了?看把这本《贤淑集》捧得如一袋金饼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现有小伙伴不太搞得清人物辈分,我来排布一下:

祖辈:惠和大长公主,先皇

父辈:福宜长公主夫妇,现任皇帝,俞妃

子辈:女主、谢知晏、肖斐、太子、二皇子,安元公主、昭庆公主(后续出场的人物),以及还没出场的一众小伙伴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欢迎提问^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