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夜里的凉风随着窗隙钻了进来,惊了桌案上的龙凤花烛,随风左右摇曳。

二人四目相对,面上均露出了一丝错愕,又急匆匆瞥开了目光。

谁也未曾料到,飞来寺桂花林中,二人已经见过。

又是一阵静默。

顾则安有些犯难,正思索该如何称呼,又该如何提醒她擦掉嘴角的碎屑。

青梧在这样的静默中,显得有些无措,随即站起身来,唤了一声:“世子。”

“嗯。”顾则安颔首应道,随手将掀下的盖头置在一边。

顿了片刻,又道:“今日我有些累了,便歇在书房,明日还要进宫谢恩,你也早些安置吧。”

还未等青梧开口,便转身径直朝外走去。

博衣宽袖微鼓,青梧望着他的背影,暗自里松了一口气。

若是他留下来,她还不知该如何伺候,现下正合了她的意,总得慢慢来。

顾则安走至门口,脑中又浮现出那张樱唇,看向候在廊庑下的一众仆妇,“去做些吃食端来,好好侍奉。”

一众仆妇欠身行礼,恭敬应道:“是,奴婢定会尽心侍奉夫人。”

青梧隔窗听见外头传来的声音,有些纳罕,看上去淡漠如尘的人心思倒是细腻,竟还会关心她的吃食?

只是今日她已累极,再没心思去探究。

她坐在妆奁前,由着玉露玉萤帮卸下下钗冠,颈间瞬间一松,青梧抬手抚在颈后,轻轻揉捏着。

玉萤却是锁紧了眉头,眼眶有些泛红,忿忿道:“这才新婚第一夜,世子便歇在了书房,若是传了出去,旁人还不知如何看轻小姐。”

青梧却并不在意,“本就是盲婚哑嫁,且又是我高攀,不受刁难已是好极,至于旁的,不能强求。”

玉露在一旁低声嘟囔,“可是世子本就时日无多,若不抓点紧,难不成就这样守一辈子空房?”

青梧朝玉露嘘了一声,这丫头冒冒失失的,如今在人家的地盘竟敢如此言语,“这话便烂在肚子里,日后不可再说。”

玉露自知说错了话,赶紧噤声,忙不迭点头。

“这才第一日你们便如此心焦,往后还有千百个日夜,你们就是愁也愁不过来,日子还长,且慢慢来吧。”

说着,青梧往镜前轻凑,准备卸去脸上妆粉。

烛火迷蒙间,青梧瞥那几点碎屑沾在嫣红的唇角,怔愣了片刻,登时一惊,方才掀开盖头看见的她竟是这副模样?

双颊霎时如火烧般热了起来,这才第一日便丢了这么大个脸,青梧有些懊恼,原来不是关心她的吃食,而是知晓了她偷吃的行径,早知道便不吃那几块糕点了,饿这么一会儿也死不了人不是?

这时府中侍婢已将膳食端了来,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厨房本就温着酒菜,并用不了多少时间。

“夫人,吃食已备好。”

青梧回过神来,“嗯,下去吧。”

脸丢了便丢了,也不再多想,随即对镜将脸上妆容卸了个干净。

酒足饭饱后,净室已备好了热水。

青梧泡在温热香汤里,整日的倦怠尽数卸去,整个人松懈下来后,眼皮慢慢变沉,她靠在桶壁上闭上眼睛,不知何时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青梧洗浴时向来不让人伺候,玉露去整理床铺,玉萤则站在净室外候着。

两刻钟过去了,竟还不见人出来,也未曾听见声音,玉萤心里一慌,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忙推门探去,只见青梧靠在桶壁上睡得正沉,玉萤伸手探了探水温,仅有余温。

赶紧将青梧摇醒,“小姐,小姐,快醒醒,怎么在浴桶中睡着了?这要是冻病了可如何是好?”又拿上大巾披在青梧肩头。

青梧慢悠悠转醒过来,才惊觉桶中的水已经凉了。

起身穿好寝衣,任由玉萤将头发绞干后钻进暖呼呼的被窝,铺天盖地的倦意席卷过来,不出片刻,便已沉沉睡去。

玉萤怕青梧换了新环境不适应,点了安神香,撒下帘帐,又将满室烛火吹熄,才退了出去,各自安歇。

——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玉萤撩开帘帐,轻推了推青梧:“小姐,该起身了。”

青梧睁开惺忪的双眼,看着红色的帐顶和喜被有些茫然,回忆了半晌,才想起如今自己已经嫁为人妇了。

昨日的乏累已经褪去,但周身还是软绵绵的,青梧缩进锦被里缓了片刻,这才起身。

今日需得进宫谢恩,可马虎不得。

舆洗过后,青梧坐在妆台前,由玉萤梳妆,将一头乌发归置脑后,绾成妇人发髻,又轻点了妆面。

新妇不宜穿的太过素净,便选了身胭脂色襦裙,又选了一对红珊瑚珍珠耳坠戴上,虽是妇人装扮,但到底只有十七岁,还未长开,依旧是少女心性,这番装倒扮衬得整个人粉面含春,如海棠初绽。

梳妆完后,天色愈发亮起来。

婢子已备好了清淡的朝食,快吃好时,便有一个小丫鬟自院门外进来回禀:“夫人,世子遣了人来告知,说请夫人收拾好后前往宿雨亭,世子在那儿等您。”

青梧拈了帕子擦了擦嘴角,“好,只是稍后还得麻烦你带个路。”

听得这话,便知道新夫人是个好相与的,遂自报家门,望能得青眼,“婢子名叫春归,能为夫人带路是婢子的荣幸。”

收拾齐整之后,由春归带着三人走出屋门。

快到院门口时,青梧停住了脚步,想起那日桂花林中顾则安苍白的脸色,现下已入了秋,难免风凉,他身子本就不好,可莫要冻着。

对春归道:“你寻个腿脚快的,去给世子取一件大氅备着。”

春归随即招了个小厮交待了几句。

昨日青梧双目被盖头挡住不能视物,但从回房时的脚程看来,世子府应是极大。

主仆三人跟在春归身后沿途细细打量,只见两旁雕梁彩栋,亭台交错,各种奇花异石掩映其中,当中甚至还有一个小湖,只是现已入秋,湖面上仅余残荷枯枝,若到夏日,想必会是一番盛景,整个府邸修葺得精致华美,占地足有三个沈府那么大。

宿雨亭便坐落在湖边,留得残荷听雨,倒是极美的意境。

青梧到时,顾则安端坐在亭中,今日的他脱去一身喜服,着了钴蓝色锦袍,腰间坠着宫绦,此时正偏头望向湖面,不知在想什么。

从青梧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他其实生得极好,鬓若刀裁,棱角分明,一袭蓝色锦袍衬得他身如玉树,仪姿峻拔,面上是一贯的漠然。

她走上前去,率先出声:“世子。”

顾则安闻声转过头来,侧目看向她,身着胭脂色衣裙,昨日娇妍的妆容尽数卸去,只覆了薄薄的脂粉,露出原本清丽毓秀的面庞,一头青丝已梳成妇人发髻,耳边坠了一对红珊瑚珍珠耳铛,随着轻柔的动作微微摇晃,煞是灵动。

“嗯,走吧。”他淡然出声。

随即站起身来,抬步走出宿雨亭,青梧提裙跟在他身后。

他身量很高,青梧在同龄的女子中也算高挑,却才堪堪到他肩膀处。

府门外,早已停了一辆华盖马车。

顾则安率先撩袍踩着小杌子登了上去,又回身将手递至青梧跟前。

青梧一只脚将将踏上小杌子,眼前便伸来一只宽厚的手掌,顿了片刻,还是缓缓将手搭在眼前的大掌上,依旧能摸的到手心里的薄茧,只是青梧这回没有再往回缩。

顾则安稍一用力,青梧便被带到了车上。

车厢内,二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顾则安坐定之后从一旁的箱笼里拿出了一本书静静看着。

青梧看着对过的男人,忽而就想起昨晚,手指下意识抚了抚唇角,有些窘迫,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顾则安掀眸看了一眼她,昨晚那只狡黠的如今猫儿静静缩在一旁,甚是乖觉,视线触及到那双皓腕时,眉微微一挑,她面对他似乎总是很紧张?

车厢其实很是宽敞,二人也并未挨在一处,只是昨日才初初相识,今日便要共乘一车,二人虽是名义上的夫妻,但到底没什么情谊,更没什么话聊,静谧尴尬的气氛在车厢内萦绕,无端显得空间有些逼仄。

青梧看到一旁的小几上备有茶具,左右也无事可做,便挽了袖口,准备泡上两盏茶缓解气氛。

马车行的很稳,小几上的茶汤颜色清亮,一滴未洒,是上好的玉叶长青。

青梧端起一盏递给顾则安。

“世子,喝茶。”

闻言,顾则安放下手中的书册,抬手准备接过青梧递过来的茶盏。

“多谢。”

手将将碰到青瓷茶盏时,马车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随即马车猛然一停,青梧不防,身子往前一倾,手中的茶汤尽数洒在顾则安手背上,温润洁净的手背霎时便红了一圈儿。

青梧一惊,忙拉过顾则安的手掏出帕子轻轻擦拭着。

“发生了何事?”顾则安开口问向车夫,淡然的语气,仿佛被烫伤的不是他。

“回世子爷,方才突然蹿出一个孩子,属下一时不察,让世子和夫人受惊了。”

“那便继续走吧。”

说完马车继续走了起来。

“世子您没事吧?都是我不好。”青梧有些懊恼自责。

顾则安将手抽出来看了一眼,不过被烫红了点,于他而言,甚至算不得伤。

“无妨。”

看他丝毫没有怪罪自己,青梧心里更加过意不去了,一路耷拉着眉眼,没敢抬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