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二人早早收拾好准备回府,还未走出廊庑,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突然聚起一层乌云,毫无预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若是冒雨赶路,山路泞泥,怕是不安全,便打算到前方的偏殿休憩,只盼这雨快些停,万不能再耽搁下去。
走到廊庑尽头,青梧瞥见大殿廊檐下那株红怀抱子。
第一次见这株红怀抱子是在她及笄那年,到飞来寺给杨氏供奉往生灯的那日,彼时春光韶韶,正值花期,这株红怀抱子开的很是盛大,粉红色的花瓣铺满了整个廊檐,袅袅香烟萦绕其间,她捧着杨氏的牌位站在树下,片片花瓣从眼前飘落,成了她最美好的记忆。
此时的红怀抱子枝条寥落,没了花瓣的映衬,伫在雨中,风奏起檐玲声声,显得肃穆庄严。
树下站着一个男子,只见那男子并未打伞,负手而立,因下雨视线被阻,青梧看不清,无端觉得这个背影很是孤寂,她不知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也不知他为何不打伞,她只知淋雨会生病,生病会难受,转头对一旁的玉露道:“将我们的伞给那位公子送去。”
“啊?小姐,将伞送给他,那我们怎么办?”玉露不解,她们又不认识那位公子。
“无妨,左右现下也走不了,到时问师父们借一把就是了,只是那位公子若是淋雨生病便不好了。”
“哦。”玉露撑开雨伞,提裙迈下石阶,朝那男子走去。
青梧见那位男子接过了玉露递过去的伞,放下心来,她还以为他不会要,
送完伞,玉露顶着雨疾步跑回来,雨不是很大,只是发髻被淋湿了一些,青梧掏出手帕替玉露擦拭着:“小姐,那位公子面色很不好,怕是生病了。”玉露一边擦一遍说着。
青梧闻言抬眼望去,那男子也执伞转身看过来,二人隔着雨幕,烟雨迷蒙间,彼此都看不真切。
罢了,她能做的只是送一把伞,终归只能自个儿爱惜自个儿。
“我们进去吧。”青梧转身进入后面的偏殿中。
——
待回到沈府时已是午后,青梧在外头搁置了一夜,竟也无人关心问询,也罢,她在府中向来是个透明人,莫说一夜,怕是消失半月,除了自己院里的,其他人恐怕也不会知晓。
玉萤养了几日,已好了大半,只是还不能剧烈活动和干粗重活,是以此番去飞来寺并未带她。
但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刚能下地走路,便听闻小姐下月就要成亲,这桩婚事来的莫名,她只知这景世子是质子回京,旁的一概不清楚,又出不去府,只能托了府里负责采买的小厮帮着打听打听,他们常出入市井,消息自是灵通些。
使了些银钱,那小厮倒也应得爽快,没过两日,便传了消息来。
青梧和玉露回到霏月阁时,玉萤正坐在榻上绣着帕子,见二人回来,忙迎了上去:“小姐,怎的去了这么久?这一夜担心死奴婢了。”
青梧看玉萤是真着急了,并着玉露将人扶到榻上坐稳,出声安慰道:“不过是下雨耽搁了些时辰,所以回来的晚了,倒是你,伤还没好全,起来干什么?”
玉萤看着自家小姐神色与平日无异,料想怕是她还不知即将要嫁的景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正想将打听来的消息细说,话还未说出口,便被青梧和玉露一左一右搀扶起来,带到厢房躺下。
“玉萤你先好好歇着,我和小姐在飞来寺摘了好些桂花,晚些时候我们一起做桂花头油,你不是总说现在用的头油不喜欢吗?这次咱们自己做。”玉露雀跃道。
玉萤看玉露这没心没肺的样子,暗想若是这样到了世子府该怎么办?
夫人去得早,并未给小姐留下什么得力的人手,小姐身边只有她和玉露二人,李氏那边对小姐一向不上心,闺阁女子本该学的掌家事宜也未曾教过,若是这样嫁过去少不得要被人欺负和看不起,只是这桩婚约来得仓促,根本来不及做准备。
用过晚膳,主仆三人围坐在院子内的石桌前做头油,日头渐渐落了下去,在院子里洒下一地金黄,盛夏的酷暑已过,阵阵微风裹挟着丝丝凉意,桂子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庭院内。
玉萤看青梧正在专心致志的做头油,丝毫不担心现下的处境,忍不住开口:“小姐,您可知景世子是个怎样的人?”
青梧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知道啊,景王殿下的嫡长子,圣上的侄子,北陵为质十五年,上月方才回南宴,说起来,还是我高攀了呢。”
听着青梧满不在乎的口吻,玉萤急道:“可这景世子病体缠绵,不过三五年寿数,而且奴婢让人打听了,听说这景世子性情暴虐,如今回南宴不过月余,府里就平白消失了好几个丫鬟小厮。”玉萤压低了声音:“都说是被打死了。”
青梧失笑,弹了一下玉萤的额头:“你这小丫头,哪里听来的这些话?且不说这些流言是从何而来,就算是真的,如今圣上以仁德治天下,还设下了监察司监察百官,皇室自当为表率,若真是如此,那景世子就算是皇室中人,也免不了要被御史台弹劾,又怎能不受罚,届时便不只是流言这么简单了。”
玉萤捂着被弹痛的额头,瓮声瓮气道:“可外头都是这么说的。”
青梧将做好的头油装进瓷罐中:“这无论什么话,只要经过了人的嘴,便会有千百种说法,端看自己会不会成为其中的一张嘴,那外头还说你家小姐我是个貌若无盐,无才无德的女子呢,你又如何?”
“呸呸呸,那都是他们胡说的,小姐是我见过最漂亮,最有才华的女子,就算是五小姐都比不上您一根手指头,他们定是因为嫉妒您才信口胡诌。”玉露如同小鸡般护起主来。
“你拢共才见过几个人?说这话倒不怕闪了舌头。”
“那我不管,小姐在我心里就是顶顶好的。”外头的人再好,也与她无关。
“可是小姐,我还打听到,景王并不喜景世子,当初若不是要选质子前往北陵,只怕这世子之位早被废了,景王妃一心想扶自己的儿子上位,您嫁过去她必不会善待于您,若是景世子去了,那…………”玉萤还是忍不住担心道。
青梧打断了玉萤的话,道:“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只是如今已成定局,担心那么多也是无用,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至于景王妃,左右不住一处,一年也见不了几次,尽量不让她寻着错处就是了。”
又伸手抚了抚玉萤轻皱的眉心:“你看看你,都愁成小老太婆了,以后得叫你玉嬷嬷了,哪里还像个小姑娘。”
玉萤倏的便红了耳根:“小姐就知道打趣我。”
青梧将桌上做好的桂花头油一一收进盒子里交给玉露,此时天已黑尽,青梧一边揉着泛酸的肩颈一边朝屋里走去:“备水沐浴吧,赶了半日的山路,乏得厉害。”
——
按照南宴的习俗,婚礼时所穿的嫁衣是要新娘自己绣的,只是如今距离婚期已不足一月,自是来不及,只能绣一块盖头,嫁衣就找了外头的绣娘做。
前几日已同玉萤玉露选定了绣盖头的花样子,但是青梧的女红属实算不得娴熟,绣了几日勉强绣出了个大致的样子。
这日青梧捂着被扎得千疮百孔手指,忍下了想将眼前的盖头剪个稀烂的冲动,身后珠帘轻响,玉萤打帘进来说老夫人跟前的梁嬷嬷来了。
青梧仔细回忆了近日来的动向,除了那日去了一趟飞来寺,且是经过了父亲的应允,此外并未出过府,应是没犯什么过错才是,该不会是来翻旧账的吧?
正思索间,梁嬷嬷已抬步走了进来,近花甲的年纪,身形较为丰腴,一张圆脸瞧着很是和气,两鬓已有白发,但双眸神采奕奕,身正体直,谦谨端庄。
据说这位梁嬷嬷原是宫里的人,彼时沈老夫人嫁进沈府未有多久便怀了身孕,沈老太爷不甘寂寞,纳了一房又一房妾室,沈老夫人的母亲怕自家小女儿吃亏,特意向在宫中为敏妃的大女儿求了一个人来帮沈老夫人,此人就是梁嬷嬷,只是宫中波诡云谲,敏妃娘娘死于后宫争斗,梁嬷嬷也不想再回宫里,便一直留在了沈府,成为了沈老夫人的心腹。
梁嬷嬷站定,向青梧福了一礼:“大小姐。”
青梧虚扶了梁嬷嬷一把,论资历,梁嬷嬷在府中自是一等一的,便是李氏也要给几分薄面:“嬷嬷不必多礼,不知嬷嬷前来所为何事?”
梁嬷嬷打量了青梧一眼,这位大小姐平日在府里不显山不漏水,存在感极低,若不是此前闹了一出离府出走,怕是都忘了府里还有这么一位小姐。
“大小姐下月便要出阁,老夫人念您年幼丧母,怕是不懂得如何侍奉夫君,特遣了奴婢来提点一二。”
青梧知道沈老夫人是怕自己规矩不好,日后丢了沈家脸面,面上却一副受宠若惊:“劳烦祖母挂念,倒是辛苦梁嬷嬷了。”
虽然没有亲母教导,但到底还算守礼,梁嬷嬷暗点了点头,双眸一转,瞥见桌上一方红色的帕子,上面歪歪扭扭的绣着一只看不出是何物的东西,仔细一瞧,倒有些像鸭子。
“不知这帕子小姐是做何用的?”
“这是盖头,嫁衣定是来不及绣了,便只能绣个盖头。”青梧解释道。
梁嬷嬷盯着桌上的红盖头,眉心缓缓皱起:“既是盖头,为何要绣鸭子?”
什么?鸭子?青梧脑中猛然一震,虽说她绣工确实不好,可怎么也不至于将鸳鸯绣成鸭子吧?
“嬷嬷,这……这是鸳鸯……”
梁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