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嫣红

萧沁瓷十四岁入宫,那时今上已得封晋阳王,领长安城内外城防,又兼着宗亲的差事。他是比先帝更为纯正的正统嫡系,却好似一心修道,不眷权势,对比平宗几个已然长成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儿子,还是这个侄子更叫人放心。

晋阳王得平宗青眼时常入宫,平宗尤其热衷于为他赐美人,晋阳王每每推拒平宗倒也作罢,只是下回依然旧事重提。萧沁瓷冷眼瞧得分明,他并非是对晋阳王有拳拳爱护之心,看不得侄子孤家寡人,而是十足的试探。平宗是个被酒色掏空了脑子的草包,视天下美色为己物,说是赐美不过是以此来试探晋阳王的恭顺程度。

萧沁瓷同他见过寥寥数次,或是在宫中饮宴,或是在平宗身侧,俱是匆匆,甚至没瞧见他的模样。她十六岁封玉真夫人,那年平宗还不知自己只剩下最后一年的快活日子,宫内丝竹不绝于耳,清凉殿内日日歌舞升平。

依平宗的秉性原也不会放过这样一个花一样的美人,但他新得了位善舞的美人,尤其鲜嫩多姿,叫他抛不开手去,连贵妃都有所冷落。

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怪癖,说萧氏擅琴,每每召萧沁瓷去清凉殿,让萧沁瓷坐于帘后为他那位美人伴奏,美人翩翩起舞,他和贵妃饮酒作乐,一派靡靡之态。

平宗召她,却不肯多见,只让她抚琴,翻来覆去地弹奏那首《长相思》,中间必要隔着细帘。苏皇后问起时也十分纳罕,但并未深究。

萧沁瓷其实知晓其中缘由,只作不知。

及至一日,平宗前脚处置了一个儿子,后脚在清凉殿设宴邀请晋阳王,晋阳王仍是惯常的鸦灰道袍、白玉冠,隔着重重绯纱,萧沁瓷只能看到他长身玉立,声音不疾不徐,姿态闲适。

酒过半巡,平宗忽指着萧沁瓷道:“这支曲子朕也听厌了,阿赢,玉真夫人擅琴,同你一样是修道之人,不如你来挑挑,叫她换一首什么样的曲子?”

萧沁瓷停下拨弦,等着皇帝或是对面的人给出答复。

她早已捱过了初时的难堪,如今已能做到波澜不惊。

晋阳王似是沉思片刻,淡淡道:“《朝天子》,如何?”

平宗抚掌大笑,却没有依言让萧沁瓷弹奏《朝天子》,而是对晋阳王道:“阿赢果真熟读道经。听闻你在道法上有不俗见解,还曾跟着张真人修行,朕这位玉真夫人初受箓,还未跳脱红尘俗世,今夜便让她与你清谈辩论,阿赢可愿意?

歌舞一时都停了,宴上鸦雀无声,不待晋阳王回答,倒是贵妃以团扇掩面,一双秋水明眸含情脉脉的眇过来,嗔怪道:“玉真夫人可是妾好不容易从皇后那里请来的,陛下怎好便宜了旁人?”

那时她僵坐半晌,掌心后背皆是冷汗涔涔。曾在言谈间被赐下去的女子都没有好下场,或许是听腻了那首长相思,又或许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她身上寻到旧人的影子,平宗对她已起了杀心。

平宗却不肯放过她:“玉真夫人,你说呢?”

萧沁瓷强作镇定,自己都惊讶于出口的话竟能如此平静:“贫道不会弹《朝天子》。”

晋阳王淡淡道:“既然不会,何必勉强。”

平宗像是一时戏言,说过便忘,转头又命歌舞重开。

那夜她平安无事的回到清虚观,此后平宗再也没有召见她。

翻过除夕便到了景惠二十一年,平宗愈发荒淫残暴、动辄杀人,宫内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萧沁瓷那时便隐隐知晓今年不会太平了,却没想到变故会来得这么快。

四月十六,海棠花落。清凉殿的女官来请萧沁瓷,说是陛下请她前往,她推拒不得,只好去了。

半道上下起了滂沱大雨,清凉殿外的棠花被打得零落,殿中明烛高照,寂寂无声,鲜血从门缝里淌出来。

平宗暴毙在御座上,双目圆睁,惊疑恐惧愤怒交织在他那张苍老衰败的脸上,显得尤为滑稽可笑,大概在最后一刻他也没有想到取他性命的是他最宠爱的贵妃。

贵妃扔了金簪,不紧不慢地抬头看了萧沁瓷一眼:“进来,把门关上。”

萧沁瓷仍有些不可置信:“你怎么——”

“杀了皇帝?”贵妃取出帕子拭手,她脸上也沾了血迹,美艳非常,“老东西真让人恶心。”

宫内响起杀伐之声,今夜楚王买通了苑内监,又与禁军勾结,要逼宫造反,皇帝的行踪不是秘密,此时他们占领了两仪殿,就该往清凉殿来了。

“你杀了他,你也脱不了身。”

贵妃旋身坐下,风情慵懒:“谁说是我杀了他?除了你,没人知道。”

萧沁瓷心下不安,此时几乎已经后悔将苏皇后和楚王密谋在近□□宫的消息告诉了贵妃,她直觉自己陷入了大麻烦中,今夜不该来清凉殿的。

“姑娘,”贵妃叫她,“那日你说你不会弹《朝天子》,是真的吗?”

“是。”萧沁瓷道,慢慢冷静下来。

贵妃叹息:“那真是可惜了,今夜新帝登基,阖该奏这支曲子。”

绯色薄纱后置了张七弦琴,为谁备的不言而喻。

萧沁瓷淡淡扫过一眼,已然能平静相对,问:“你要贺的新帝是谁?”

“除了楚王还能有谁?”贵妃神色平常,“新帝登基,苏皇后又有襄助之情,我这个妖妃自然要向新帝表忠心以求保全性命。”

萧沁瓷静静看她半晌,移步到了帘后,琴弦缠上手指,她垂首时说:“你说得不错。”

贵妃大感惊奇:“不是说不会弹吗?”

萧沁瓷无半点心虚:“我后来学的。”

贵妃一愣,旋即哑然失笑:“萧娘子,你当真是个妙人。”

她撑额听琴,在那泠泠琴音中问:“萧娘子,你觉得楚王见到你在这会放过你吗?”

“会。”萧沁瓷头也不抬,“楚王向我姨母许了后位,他若登基,会立苏氏女为后,纳我为妃。”

苏皇后将她的美貌当作无往不利的利器,势必要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贵妃又是一愣:“那你还将你姨母与楚王密谋的事告诉我?”

“楚王若胜,自然千好万好,他若败,我也要为自己留条后路。”萧沁瓷泰然自若。

“萧娘子还真是庄家,两头通吃啊。”良久后,贵妃意味不明地说。

“我不是庄家,我是棋子,”萧沁瓷头也不抬,“棋子要想摆脱弃卒的命运,就得有粉身碎骨的觉悟。”

萧沁瓷在这场宫闱倾轧中左右逢源,两头讨好,她何尝不知这是刀尖上求生存,历来想要做墙头草的都逃不过被人践踏的命运,但她宁可抱枝而死,也绝不愿受人摆布。

但任谁也没想到,那夜坐庄的是晋阳王。

楚王在清凉殿外被人斩于剑下,那人披甲而来,见了殿中平宗的尸体神色没有半分异样。

“你杀的?”萧沁瓷不知道来人是谁,只听音色便知他绝不是楚王。

贵妃柔柔拜下去:“这是妾送新帝登基的贺仪。”

“是吗。”来人意味不明地吐出两个字,倏地手起刀落,血溅三尺。

而后剑尖刺进一束明烛光照,萧沁瓷被盔上寒光刺得眼疼,在那瞬息之间看清来人面容,眉眼似曾相识。

剑上嫣红染过她侧颈,抵上咽喉,冰凉的触感激得她阵阵战栗,却还要强自镇定。

“久闻玉真夫人擅琴,没想到这等清谈雅乐也奏得如此妙。”来人目光扫过琴弦,“夫人瞧今夜此景,该配什么曲子呢?”

似曾相识的问话,又兼之这样的容貌气度,男子隔帘扫过来的目光冰冷如利刃出鞘,还有那浓郁至极的血腥味,萧沁瓷终于认出他的身份。

竟是晋阳王。

萧沁瓷强自镇定,与他目光相接不过一瞬便寂然垂首,默默接上方才中断的那曲《朝天子》。今夜新帝登基,当真是没有比这支曲子更合适的了。

剑尖力度不减:“夫人不是说不会吗?”

“我后来又学会了。”她神色平静,道,“陛下想听,我自然要学。”

晋阳王端详她良久,见她神情自若,指下琴弦弹震如碎珠,一个音都不曾错,这份镇定心性令人侧目。他在琴音落下最后一点后终于收剑:“今夜殿中发生了何事?”

萧沁瓷毫不犹豫,以手触额跪拜下去:“楚王弑君谋逆,幸得陛下平乱,安定河山。”

这一夜的血雨腥风都在这寥寥数语中落下帷幕。

再回想那夜,已然是两年前的事了。斗转星移,两年时间倏忽而过,今夜雪中相遇,还是两年来她第一次面见天子。

苏太后非天子生母,天子也无意同她维持什么香火情,等闲不会往永安殿去,宫中饮宴倒是见过,但双方都是平常。萧沁瓷因着清修的缘故,便连宫宴也是甚少参加的,偶有的一两次也是陪坐在下首,太后身边伴着苏家的姑娘,她抬眼时看见苏家女儿笑颜如花,而尊位上的天子仍旧如古井般深沉。

皇帝在权势的打磨下隐去了昔年锋芒,气势却愈发令人心惊。萧沁瓷不过匆匆一眼,在主位上的天子看过来时仓促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