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兵马三 第1节

20世纪70年代最后一个初冬,马老三父亲跋一天山路赶到县城,当掉了马老三母亲嫁来的一只银手镯,换得30元钱,购了两条大前门香烟(不带过滤嘴)、50斤大米和一斤纸包糖,吭哧吭哧回家,把一斤纸包糖留在家里,回头又吭哧吭哧出门,把50斤大米和两条烟往村长家八仙桌上正正一放,响亮说:七叔(嘴上喊喊的叔),侄子今年给您拜个早年。

村长一巴掌拍在米袋上说,咋的哩大马,看样是要七叔办大事哩,啥事?说吧。

想老三当个兵。

当兵?村长在屋子里踱两步,用背脊说,难哩,没名额哩。

听说了,有一个。大马凑上前说,七叔,给了老三吧。

就一个哩,村长回头说,一个,要之人多哩。

大马惶惶地看村长一会,卟嗵一声跪倒在地,惶惶地说,我大马今天求你了七叔,给了老三吧,七叔。

村长跺一脚说,咋的,想跪死我哩——!

是替老三跪的,跪不死的。

有话起身说!村长又跺一脚说。

七叔答应了大马才起身。说着跪上去抓了村长手又求,给了老三吧七叔,七叔叫老三当了兵,往后大马年年来给你七叔拜这年,50斤大米,还有烟,少了大马就是狗日的。

家里钱多哩。村长一把抓起大马。

当了兵就有钱。大马咬咬牙又说,老三当了兵,就是你七爷的孙,晌水要他全捎回来给七爷添寿。

嗬嗬嗬,大马,你是男人哩,说话要算数哩。

大马说,大马说了不做,七叔就阉了我。

村长说,好哩,七爷要这个孙了。

这年腊月,马老三父亲又跋了一天山路,把马老三送到县城,送上一辆绿颜色的军用卡车。车开了,马老三还看到父亲跟着车跑了几步,说了最后一句话:

晌水要全寄回来嗬——

到部队第一天,新兵营集合点名,营长叫“马老三”,站出来的却是个又瘦又黑的毛小鬼。营长又气又好笑,问他今年多大了。马老三说十九。营长说,为了当兵长了两岁是不是?马老三一下红了脸,嘴上却说不是的,还把出生证掏出来给营长看,像似早好准备的。为当兵虚报年龄,营长见多了,懒得去计较,只是觉得就这么个样喊老几老几的,不合适,就说,算你是十九岁也不老嘛,怎么能叫老三,以后就叫马三吧,行不行?马老三连连点着头说,行行行。营长回头跟一旁的干事说,把他名改了,去掉老字,叫马三。

以后马老三就改名叫马三,战士们也都马三、马三地喊开了。

在百十号人的新兵营里,论个头还是年龄,马三都排在最后几位,所以说他瘦小是一点不过分的。瘦小是瘦小,但力气却一点不小,尤其是手劲,大得叫人不信。先是在自己班里,扳手劲,马三把大伙都扳倒了。跟外班人说,外班人不信,一个个找来比试,几天里新兵营百十号都来试了,却是来一个输一个,来两个输一对。其实,经常扳手劲的人只要捏住马三的手,就知道输定了,因为马三的手出奇的大,也出奇的糙,跟只铁匠的手似的。

马三,你是不是当过铁匠啊?

马三说,铁匠?铁匠是什么?

铁匠就是打铁器的师傅啊,马三,你怎么连铁匠都不知道。

马三说,我们家里没有铁器。

不可能吧?马三,难道你家里连菜刀和烧饭的锅也没有马三?

马三想了想说,有。

你刚才不是说没有嘛。

几个战友一齐哄笑马三。

哦,这就是铁器,马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我们家不这么叫它们,我们叫这些东西是×××——马三说了个谁也听不懂的词。后来战友们发现,凡是由铁打制的东西,马三的叫法总是跟别人不一样。仔细分辨下,觉得在他说法里的铁跟金似乎是混为一谈的,好像他把铁这个东西看得很金贵似的。这说明他家乡铁器可能真的很少。马三从家里带来的东西中也没一样是铁制的,包括脸盆、饭碗,甚至一只小小的瓢羹,全都是木头的。马三说这些东西都是他自己做的。我不是××(铁匠),我是木匠,马三说。难怪他手劲大,原来是只使斧头的手。

马三是木匠,这说来没什么奇怪的,其实在他家乡,木匠就同军营中的兵一样,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是。马三家乡在江西吉安的一个偏远山区,山连着山,一座座的山上,有很多很多的树木。但除了树木,马三想不起他家乡还有什么,也许还有无数无数的人吧。是的,有很多很多人,但没有很多很多东西,木料虽多,却因地理偏远,无法变成粮钱。没有钱,家里买不起东西,只好拿木头来做所有家什:木头的脸盆,木头的脚盆,木头的水桶,木头的马桶,木头的米桶,木头的桌椅,木头的板凳,木头的筷子,木头的勺子,反正所有的多数都是木头置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马三家乡的男人都成了做木工活的能工巧匠。问马三,他也不知是啥时候学会做木工活的,好像生出来就会的。他也不知自己的手艺是好是坏,因为还从没给人家做过呢。

一天,马三站完哨回来,见班长手里正托着他的木脸盆,在翻来覆去地瞅个欢喜。见了马三,班长说,小马,你这个脸盆真漂亮,哪来的?马三说是从家带来的。这我知道,班长说,我是问是从哪买的?马三说不是买的。那是人家送的?马三又说不是的。

那是咋来的?班长觉得跟马三说话真累。

马三眨眨眼,说,是自个做的。

自己做的?班长露出一丝笑脸,谁做的,你爸吗?

马三说,不,就是我自个。

你自己?班长睨了马三一眼,变了脸说,那你给我做一个。

说真的,班长根本不相信马三能做出这么漂亮的活,这简直是件工艺品,通体由条木拼接而成,却又天衣无缝,玲珑剔透,像是模子铸造出来的,局部还有鱼草的浮雕。有这么好的手艺,班长想,你马三就不会来当这兵了。

做一个?马三奇怪地看了班长一眼说,你要喜欢这个给你就是了。

那怎么行,班长说,给了我你拿什么洗脸嘛小马。班长的声音有点阴阳怪气的。

马三想,我们换一个就是,把你的金(铁)脸盆给我就是了。可马三没敢这么说,只是吞吞吐吐地说,做一个?没工具做不来啊,班长。

班长想,真让他做他就耍滑头了,你个马三啊,连金铁都分不清也想糊人。

工具木工房有的是,班长说,木料也有。这么说着,班长就准备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说大话的马三了,想不到马三很爽快地答应下来。答应了就不好说他什么了,班长拍拍马三肩说,好,说话要作数,我等着要的。

不久后的一个星期天,营里组织新兵进城游玩。当兵一个多月,还从没出过营门,这下要去看几十里外的城市,可把大伙乐的,跟过年似的。只有马三,一声不响,坐在床上,木木地看大伙忙碌着出发。班长见了,催促道,小马,还不快准备下,马上要集合了。马三应答一声,站起身,东瞅瞅西瞧瞧地想准备个什么,可双手依旧虚空地垂挂着,没一点忙乎的意思。你怎么了马三,是不是不想走啊,班长吆喝道。马三一下接过话头,是不是可以不去的班长?班长毒了马三一眼,你是不是不想去嘛。马三点点头,可以不去我就不去了,一边说一边来来回回地搓着手。为什么?班长走过来。马三低下头,默了许久才说,我没钱,去城里没意思。班长说,没钱去看看也好嘛。不想看,马三说,光看有什么意思呢。班长说你想好了,进回城可不容易,不是想去就能去的,过了这村没这店!马三说想好了,不去。看了看班长又说,如果规定要去我就去。那倒没规定,班长说,你自己决定吧,要去就赶紧准备下,不去就算了。马三说,算了,不去。

班长走了。

全班人都走了。

下午五点多钟,几辆大卡车满载着一篷篷草绿色和一张张笑脸,驶进了营区,从而结束了新兵们在军营第一个美好的一天。当班长走进宿舍时,直觉得宿舍里飘满了一股酥松的清香,左左右右看,屋里没什么异样,只看见马三铺上被子仍然四四方方的,人却像团衣服样蜷在一角。班长走过去,把一塑料袋什么甩在马三床上,吆喝道,起来,马三,这样睡觉不感冒了。马三倏地醒来,惊魂未定地坐起身,一连喊了好几声班长班长。班长伸手指了指甩在床上的塑料袋,给你的,是饼干,你吃吧。马三伸手去摸了下饼干,饼干像烫似的,一下又缩回了手,望着班长,你、你……吱吱唔唔的不知说什么。班长说没事吧,不等回答,回头走去自己铺位。马三向着班长背影说,没事,没事。没事就好,班长头不回说,以后不能这样睡觉,要感冒的。马三哎了一声,蹲下身,在床底下取了样东西,走到班长背后说,班长,这是给你的。班长没回头就觉得刚才闻到的那股香气这时简直像水一样朝他泼来,回头看,见马三端着个一尘不染的、崭崭新的木脸盆,望着自己。

从马三答应那日算起,这已过去快半个月了,说实在的,班长都早忘记这事了。但马三无疑没忘。班长从马三手上接过盆子时显得非常惊奇又激动,一边啊啊地感叹道,一边翻来覆去地看,同时觉得那股香气正在往他胸腔里钻。

刚做的?班长脸上着满亲切和惊喜的笑意,咋这么香啊?小马。

是香樟树的木头做的,所以香,马三说。

哦,真香,真香,班长摩挲着盆子,像是沉醉了。

要说这盆子跟马三家带来的那个比,基本没什么两样,只是新盆子少了花草的浮雕和油漆,对此马三解释说,不作花草浮雕是因为樟树木不像梓木坚硬(马三那个是梓木的),不容易雕琢;不上漆是因为木工房暂时没有好的清漆,改天有了可以再补上。

等漆过就可以用了,马三说,不过那就没这么香了。

班长说,那我不要漆,我就要这香香的。

马三说,那样经常沾水要坏的,用不久的。

班长说,我才不用呢,说着把盆子当衣服放在了箱子里:一只足够大的弹药箱。

看班长这么喜欢,马三觉得奇怪又高兴,嘿嘿地笑了起来,一边笑又一边说什么樟树香是防蛀虫的,把它跟衣服放一起倒是好办法等等。对对对,班长附和着说,心里想马三知晓的东西真多,真聪明。以前,班长总觉得马三这个不懂那个不知,人又老实巴几的,所以给人感觉是木乎乎的。

转眼,三个月新兵训期进入尾声。这天,营里召集各班长和干部在会议室开会,研究新兵分配方案。分着分着,营长像突然想起似的,哦对了,上午王处长(后勤处长)打来电话说,木工房的小杨今年要走,让我们看看有没有会木工的,会一点也行,有没有?班长马上想到了马三,报告说他们班有一个,就是马三。营长说,行,就把马三给木工房吧。一旁的干事于是就在分配的草表上补画了一格,填写道:木工房1人马三。

过了几天,营里召开大会,公布新兵分配命令。会议刚结束,马三就找到班长,话没说,先刷下两行泪。班长以为出什么事了,急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马三“哗”地一声哭,我不去木工房班长,我不去班长……班长一下冷淡下来,木工有什么不好的,木工房是机关,有人想去还去不了呢。

我不去,马三呜呜地哭着,我宁可下连队也不去木工房……

这你就错了马三,班长作他工作,去连队才没意思,整天滚爬摸打的,你农村来的要那些干什么,哪有当木工实在?

马三还是呜呜哭着说,我宁可下连队也不去木工房……

班长有点不高兴,训他,那你要早跟我说,现在说管屁用,都这时候了,怎么变?

马三瞪大了眼,不能变了?

班长剜他一眼,名单都已经上报到团里,怎么变?变不了啦!

听到这里,马三身体像根软的草绳,依着冰凉的墙一寸寸瘫软下来,坐在地上,直着眼自言自语道,木工、木工,当兵还是做木工,我来当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