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毛病

陆军第799团三营七连连长阿今早晨六时三十分步出营区时,红篷篷的太阳恰如只青蛙似的,一下跳上山顶,晶莹地蹲着,放射出一杆一杆的金褐色光芒,把军营照射得如大棚蔬菜一样透亮,五脏六肺都显摆在光中。远处,岭上的天空如块燃烧的红绸,飘扬着,在猎猎作响。

好天气,我要去医院看看病。阿今这样决定后,便返回营区,开始上厕洗漱,预备吃罢早饭即走。行毕早餐,他跟连队几个干部碰个头,言明了事由和要求,便独自踱回宿舍,心里头干爽得只剩下个一五五医院和一捧甜济济的声音,声音仿佛都粘地他心血上了。

陆军第一五五医院在银城南关,自七连起,来回足够十里路。阿今本欲向营部要台车,把他送个单程,好早些就诊。可是十月间这美好天气瞬息改变了他想法。

倒不如一路步行,赏赏这一路风光,我都快半年没出门了。这样想着,阿今便弃了正道,抄小路绕出了营区。出门前。他在围墙边专门止住一步,朝操场上望了一眼他的正准备操练的弟兄们。就这时,他又感到了心口的隐隐作痛。

心口痛已经有些时日了,现在让阿今说到底痛了有多少时日,他还说不出个真实呢,因为太长久了,也许有两个月,也许更长。为此营长曾几次促他去医院诊查诊查,可他一直没去。他不知道为啥没去,反正没去,而今天决定要去,会不是昨日的电话推了他一把?

昨日晌午,他被通信员喊去听个电话,刚扣上耳机他就感到异样,耳朵眼里扑入股热流,痒痒的,酥酥的,抚弄着他耳膜和心房,好象耳机里伸出来了一只纤小玉手。

电话是他高中女同学徐娅娅打来的,他们已经好些年中断联系了,为的不是什么,只是他不想见她。他曾经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她!几年来他遵守着自己誓言,心里感到很满足。可在昨日,不知怎么这种感觉消失了,他突然被那个电话弄得心神迷乱,焦躁不安,好象电话接通了他某根隐匿又敏灵的神经。其实,电话里徐娅娅没说什么,只是告诉他她已从省军区门诊所调到了一五五医院,喊他方便就去玩什么的。要说,来自徐娅娅方面的类似的热情这几年来一直是不断的,以前他总是咬着自己誓言从不为之动乱。可这次他仿佛忘记了自己曾经的誓言,把这只电话小心翼翼又神神秘秘地安在了心底。他对自己说:你变了,自心痛以来,你好象什么东西都变了,你远离了过去的你,要去哪里?他感到自己就象一条从渔夫手中逃窜下来的鱼,毫无目的地游啊游的,游动中受伤的鱼鳞正在一瓣瓣脱落……

这时候,你是多么痛苦又脆弱,所有人的爱心都会在你心上按出指印。

他觉得自己对徐娅娅的变态,很可能是由于自己当前的困苦和无助。他有点恨自己——一种茫然的恨,不知道恨什么,只是恨,只是感到心里有股沉沉的恶气在滚动,在沉浮。当他决定今天要去一五五医院看病时,他曾刻意地提醒自己:不是为了那个电话,而是为了自己身体。但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又讨厌地出卖了他,那就是:出门前,他更换了一件花条纹衬衫,衬衫的白洁中隐含着浅淡的绿条条。这衬衣已在箱子底层压了整整一个夏天,这次搜出来使他感到奇怪又新鲜。他知道,作为一个平素在百十号人面前正统的连长,突然裹上这件花哨玩艺不是正常的,所以也会发生反应的,他提拎在手,犹豫着穿与不穿,心中好不自在。当他最后终于咬着牙套上这件花衬衣时,他又局促得几乎不敢出门,好象这衬衣是玻璃做的,既硌身又透明,穿着它么比没有它更裸露他身。

事情有点巧。从营区后门出来,刚上马路,一辆中巴面包车嘎然停在他眼前,下来一堆堆的人,掀起一番人声。其中有个声音一下将他抓住了,他循着声音抬头审去,看见二连长妻子高玲玲,一身艳丽,一脸风尘地从人堆里挣脱出来。他赶紧热热地迎上去,惊喜地称呼了一声。

对方抬头视来,见是阿今,脸上倏地炸出个惊讶,象不认识似的。

林奇呢?他没来接你?不知道吧?阿今喜乐地问道。他和林奇、高玲玲都是一个县的人,大家都很熟,也很要好。

我来银城出差,顺便过来的,没通知他。高玲玲说,目光中似乎少了点以往的活鲜和热烈。

那你赶快走,林奇今天要带部队去打靶,晚了怕就走了,你快去。阿今催促道。

你去哪?高玲玲没有快走的意思。

去城里看个病。

怎么啦?哪不好?

哦,没什么,就是心口有点痛。

高玲玲沉默着好象在思忖一桩事。

啊,没事的,可能是累着了,老毛病,经常这样,人一累它就……阿今话没说完又催促她快走,你快走吧,林奇要走了要到中午才能回来,快走,趁他还没出门。

高玲玲玲还是没有走的意思,她犹豫着,思忖着,好象有什么难言之隐。

小高,有啥事你说。阿今看出了高玲玲的犹豫,是不是跟林奇闹矛盾了?

不,高玲玲立马分辩道。略作停顿,又说,阿今,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跟你说。声音幽幽的。

说,什么事都可以说。阿今很慷慨地。

是啊,你跟林奇兄弟一样的,我想我还是该说,就是现在不说晚上我照样要去找你说的。阿今沉静地听着,又感到心口在隐隐作痛。

是这样的,开始我是听说,说你家对门餐馆赵老板跟梅大姐搅在一起,街上不少人在说,我总是有点不信。后来我存心注意了下,觉得好象真有那么回事,有两个晚上我专门去看梅大姐,都碰到了姓赵的,有一次他俩正在一起喝酒,大热天的,梅大姐只穿套短短的套裙,哼!看一眼阿今,高玲玲接着说,我觉得你该回去一趟,要真有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可不能让姓赵的欺弄了,他不就多几个臭钱嘛。

这时候,阿今突然感到心不痛了,他轻轻地咬了下嘴唇,对高玲玲说,我知道了小高,谢谢你。他想做出点惊诧和气愤的样子,可做不到。他抬头望一眼高挑的太阳,想促高玲玲快走,可嘴巴怎么也张不开,好象给什么封信住了。

阿今,你要回去一趟。

嗯。

高玲玲贴近一步,气急使她面孔通红。

你不能白吃这个亏!

嗯。

高玲玲松动下肩上挎包。

你是军婚,可以去告他们。

嗯。

梅姐太缺德了。

嗯。

阿今,你别嗯嗯的,出了这种事,你别太忍让了,人欺人欺死人,男子汉大丈夫的,别在这种事上软蛋了。

阿今伸手抚摸着下巴,突然一使劲,拔下一根胡子,扔在地上。

小高,我知道了,现在你快走,你还没吃早饭吧,快走,现在去还碰得上林奇,再晚就不行了,快走,我们晚上再说。

高玲玲退开一步。

那我走了。

阿今也退开一步。

你走。

就分了手。

分了手,阿今一边走一边想,怎么倒霉事都落到我头上来了。这想头就如个开关,一下子拔通了他过去的种种晦气,高中毕业考大学,因为语文试卷卷面脏被批卷老师冤枉扣掉半分,结果录取时就差这个“半分”。没考上大学来当兵,一入伍便撞上反击战,第一个月就开赴云南前线,第二个月他对象——昨日给他挂电话来的徐娅娅就跟他吹了灯。吹就吹了吧,这说明徐娅娅这人不可爱。不可爱可他偏爱她,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有十二个小时在想她念她盼她。爱得越深结果是恨得越深,以至后来徐娅娅想跟他重归于好时,他都没了兴念。

他记得,就在他从云南前线回来去炮校上学的前一天,徐娅娅突然从百里外省城赶来(那时她在军区卫校上学),把他约到营房外的玉米地,跪倒在地上求他原谅她,说那时候写信跟他吹,是她妈动用了三个舅、两个姨跑到部队来逼她的,她不得已才写了那封绝交信,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她希望重归于好,并把白花花的奶子端出来表示决心和愿望。当时他觉得她挺丑的——这种做派!闭了眼,掉头就走了。后来想一想,徐娅娅当时的做态也许真是出于一种悔意和忠心,之后整整两年她都在耐心地呼唤他、等待他、企盼他。但他似乎是伤透了心,也许是出于一种“好马不吃回头草”的迷信,至终也没有理会她。再后来,他和现在这个姓梅的结了婚,徐娅娅仍是孤单单地过了三年。当然,这可能已不是为了得到他,而是出于一种过度伤心失望的调整。今年“八一”节,徐娅娅以出奇的速度和勇气跟陆军第798团的一位少校营长结了婚,据说此人离过婚,有一个三岁男孩。到这时,阿今仿佛看到了自己对徐娅娅的伤害。不过,这是没办法的,阿今也没感到多少责备和疚愧,也许有点失落或者惊奇什么的,那是很普通的。两人到此为止,情帐冤债算是扯清了,阿今心中就跟弹出片异物的轻松。原以为这样两人以后就会被时间淡忘,割断所有丝丝缕缕,没想到徐娅娅蜜月未完,阿今就从乡人口中闻到一丝恶臭。就象大多数人一样,起初他有点不相信,但类似的风言不时从乡人口中传出,钻入他耳,他心紧了,也空了。今天,高玲玲跟他言及此事时,他再也显不出应有的惊诧和气愤。因为,他心已完全空了,他早已品尝了这份惊诧和气愤,现在已经麻木了。

也就是他首次闻到恶气的差不多时间,他开始觉察着自己心口的隐痛,在以后的时间里,这心痛就象关于他妻子的风言,呈现出一种越来越紧的趋势,现在时不时出现疼痛难忍的厉害和可怕。但也许是灰心,也许是军务忙,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一直没去医院,现在去了,好象也不是完全为了看病,而是有一种另外的用心。这用心非常隐秘,非常尖深,以致他自己都不敢去视望一眼。在同高玲玲分手后,他脑海里一度扑出了徐娅娅久违的面容和鲜活的声音,一时间他突然闪出个念头:如果徐娅娅现在仍是孤身一人,那……他强烈地感到这念头太龌龊太卑劣,没等它完全探出头来就被他卡死了。现在,他依然强烈地压制着此念的复活,愈是压制,愈是强烈地感到难以压制,感到自己巨大的可怜和苦难。

他妈的,你阿今真霉!他默默的却是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同时感到心口又在痛。

这回痛了他很长时间。

马路上阳光明媚,往城时里挤挤的行人和汽车争抢着马路,喇叭声一阵一浪,把一群群急着落枝的麻雀赶向天空。炮兵第799团三营七连老连长阿今就在这嘈杂的声音、人流中往银城第一五五医院挤,路上的风景从他目前一片一片掠过去,留在他心中的却常常是妻子与人通奸的那一方不干净的茅草野地,有时是公园的一丛灌木林,或是那家臭哄哄餐馆的一只角落。没有他自己家的情景,因为恶心把这份想象给堵住了。

这事落在我头上,阿今想,我当然不能这么吃了哑巴亏,我要让男的蹲监,女的哭泣,然后……然后他就不知干什么,不知该不该和她离婚。这种事在军营往往被无形地压制,但照样时有发生,好象生长力挺强盛的。阿今想,这不是我当前的任务,我当前任务是出这口恶气,我已再也忍不了它的堵塞啦,我快被憋死啦!

一路上,阿今时刻都在触摸着这股恶气,并琢磨着怎样才能将它挖出来。现在,他似乎已得到了一个不错方案,他盘算就在这几天里,要给妻子挂个长途电话或写封信,告诉她啥时他要跟部队出去演习,说清某月某日出发,然后就在某月某日回家,赶天黑到镇上,先在高玲玲家猫上一阵,待夜深人静时突然闯回家,把一对淫妇奸夫捉个现。

擒贼捉王,捉奸捉双!

如果那天他们齐巧没会呢?阿今想,那也不要紧,我可以骗她说部队路过镇上,我是悄悄溜回来的。为了消除她戒心,我得做出一种焦急的样子,如饥似渴地跟她行回事,这样她还以为我浑然不晓呢。这样更好,这样注定她要跌得更惨。

因为是溜回来的,所以天一亮我就得离家,为粉饰她不忠,我相信她一定会假惺惺地送我一程——送我到车站?那好我将在车上跟她依依告别,这中间我得时不时看看钟点,做出一点急着归队的心切。待车子启动,她一定以为我真正远离了,然而我却离得不远,我将在车去的第一站或第二站下车,随处游逛个白昼,晚上再杀回来——一个漂亮的回马枪!

如果这回又扑空呢?阿今想,那我的用心不是全给败坏了?那样我非但出不了恶气,还将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被她反咬一口——这叫打狗不成反被狗咬!阿今觉得这很可怕……哦,真痛啊,它怎么越来越痛了……啊,痛,痛,真痛!它要痛死我了……他感到四肢无力,心脏就象一朵凋谢之花,花瓣正在一瓣瓣驳落,越是驳落,他越是感到痛和四肢无力。他想找处地儿坐歇一下,但没及找到,全副身体便如一根草绳一般摊软在地。啊,啊,你要痛死我了,我不行了……几只鸟从他身边惊飞,叽喳着射向天空,他觉得自己四肢和整副身架都化作袅袅气体,随鸟而去了,独独留给他只疼痛难忍的心在绞动,在沉没。

不知过去多久,他苏醒过来,感觉就如一朵因干渴而枯萎的花浸泡在了水中,在水体的滋润和供养下渐渐变得鲜活起来,四肢和身体又长出来,灵活起来。他深深地呼了口气,睁开眼,看到蓝天,白云,和一杆一杆的热浪,它们好象刚刚才摆到他眼前,他感到无比亲切和舒畅。

随着身体的恢复,意念形态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好象青草从雪地里重新凸现出来。也许是意志的作用,也许是断开时间不长,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把“捉奸”计谋又从头到脚,从“长途电话”到“回马枪”,重新一一梳理了一遍,最后他的精神气又全部扑在了“打草惊蛇”的可能性上。是啊,他默念着,如果杀回来又扑空,我该怎么开脱自己?他对自己说,开脱不了我就要吃亏,开脱不了我就不能冒险,我已吃了那么多亏怎么能再吃呢?我是只挂花之猎,受了重创,已再不能受伤,任何的打击都可能使我丧命。

但细深一想,高玲玲在毫无计谋的情况下,随便闯去两次都一一碰见了,这说明他们不是偶尔幽会,而是经常厮混,现在我又有如此这般的设计、诱骗,他们能不会吗?不可能!我的诱骗将使他们更加肆无忌惮,她们会把我的“演习”当作一份厚礼重礼接受下来,好好享用,度过一个如醉如痴的“蜜月”。好,这样好,我就希望你们这样,什么时候你们笑得最开心,什么时候也就是你们完蛋的时候,我要叫你们去蹲监,去跳楼!残忍不是我本性,但我现在需要它,就象那个因悲恸而自杀的少女一样(两天前报纸上的新闻),死当然不是她愿望,但她需要它,因为她太痛苦了。她是怎么着?哦,对,她是被养父强奸了,这该死的淫棍,姑娘你干吗要自杀,你该杀了他。所有淫棍都该杀死!

想到这里,阿今感到浑身是劲,心口也不痛了,力气就象阳光下的雪水一样衍生,聚拢。他很高兴,步子就大胆迈开了。他走着想着,想着走着,日头变热了,银城的古城门也遥遥相望:远远望去,阿今觉得那城门就如一房颓败的破草庵(城门顶上落满蒿草)。道路两边,菜农们忙碌着在田地里耕作,蔬菜的青藻气和田土的新鲜气混合着一阵阵扑来,弥漫在空气里,阿今闻着这半鲜半藻的自然气息,心里头有一种连日来少有的轻松和安静。天高云淡。瓜熟蒂落。田埂上两只牛——很慈祥。摘瓜的妇女——跟谁在笑?渠道时水流潺潺——跳跃着欢乐的阳光。大棚蔬菜——温室效应……如果杀回去又撞不上他们,我该怎么解脱?这个卷土重来的念头又使阿今坠入到一片黑暗之中,眼前的一切随之悄然隐退。

是啊,要能再计谋出一个方案就好了,阿今想,那样整个“捉奸”战役就必胜无疑。事不过三嘛,我不相信我就这么倒霉,三手都捉不到他们!

但第三方案是什么呢?第三手在哪里?阿今一时思索不出来,再说他也没有好好深思,因为他觉得有了第一、二两个丝丝相连的互为呼应的方案已足足够,不说百分之百,起码是十拿九稳了。他宽慰自己,如果这样还抓不到他们,那我只好自认倒霉了。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的霉气,他又觉得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我是个倒霉蛋,在我身上事情常常出现意想不到的坏——从没有意想不到的好。可这有什么办法呢?这不说明什么,只说明我可怜,我倒霉,我该死啊!这时候,他又感到心口在痛。隐隐地痛,好象在渗血。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给我公正!疼痛中,他听见自己体内这么喊叫了一声,同时感到两只眼睛酸胀酸胀,热济济的,似乎马上有什么东西要溢出。他对体内那东西说,你哭了,你哭什么吗?他突然哈哈笑起来。但笑得比哭还难受。

他难受极了。

城门在阿今的苦思中已由草庵变得象座碉堡,日头也变得燥热燠人。这天真热。他松开领带,把衬衣脖子解开,这时候他才想起今天穿的花衬衫。他好象把它忘了,现在摸到,心里边跳出了徐娅娅跪倒在玉米地的影像,仿佛这衬衣是接通那场情景的一只开关。

阿今,难道你不能原谅我一次……

阿今,我是不得已的啊,你就不能原谅我……

阿今,你要爱我就该原谅我……

阿今,我什么都想到了,就想不到你竟是这么绝情……

阿今,不管怎样,我都等着你,除非你跟别人结了婚……呜呜呜……

那时候心肠软一下,答应了她,就没今天这事了。妈的,那时候我太义气用事了,也许是自以为是……嘿,我怎么想到会有今天呢?徐娅娅决不是那种人,她也许真是无辜的,她是真的爱我,我们有很好的感情基础……徐娅娅很软弱,但不轻浮,她需要的是爱,不是指责和抛弃,我怎么就把她象烟灰一样弹掉了呢……我太伤她心了……但我现在更伤心。这是命。我这人没有好命的,我受尽了挫折和伤害,我还被自己伤害……啊,它又在痛了……嗯,我应该停下来,喘口气……好,好,它不太痛了……幸亏我息下来,它怕累,累了就痛……看来以后我不能太累着它了,那不糟糕了,我还有那么多事要做……你可别在那时候给我痛起来,要痛就现在痛。现在真的不痛了。

从城门去一五五医院有两种走法:一是坐三站中巴车,二是抄小路步行一站路。阿今原计划步行过去,这也是一般人的走法,但临时有两个理由使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一是天热体乏;二是中巴车恰巧被他撞上。

中巴车票价一元。

从中巴车上下来,一五五医院就看得见了,阿今甚至闻见了由医院弥漫过来的药气和疾病的腥臭味。医院的门前,跟城门口一样分列着两行水果摊摊,但这里的摊主似乎要比城门口规矩或聪明些,他们不叫喊,也不包抄,静守默待,一副悠闲。阿今走到摊摊前,问自己要不要给徐娅娅捎点水果,却又不知道自己是打算先去看病还是徐娅娅。如果先去看病,提拎袋水果显然是愚蠢的。他决定暂时不买,又疑心这决定是错误的,因为他担心一入院就碰见徐娅娅。

也许我一进院门她就从哪个窗户里发现了我,那样她会下来迎接我吗?她能认出我吗?我们已有几年没见面了?哦,四年多了,这四年里我结了婚,她也结了婚。我不如不结婚。她呢,那人怎么样?他们过得好吗?我现在去见她好吗?

阿今就这样心有罅隙地进了医院。

没有碰见徐娅娅,也没见哪方窗户有什么惊动,于是他决定先去看病。

到门诊大厅,他在一溜挂号的队伍里站下。队伍并不长,也许要不了几分钟就能轮到他,可他却开不懂自己的病该挂哪个科室。他想,我是心口痛,该是心脏什么的科室,可指示牌上并没有什么心脏科室。也许是内科,可是内一科还是二科、三科?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应先去看徐娅娅,看了徐娅娅,由她指点、引见一下,就省事多了,而且也许还能专门找个好医生看看。他突然决定要先去看徐娅娅。

徐娅娅在住院部外二科。

到外二科一问,没错,徐娅娅是在这里,可现在她在手术室里。有台腹部手术,她做器械护士,就是给医生递刀递剪子什么的。你找她什么事……

阿今欠欠地退出来,又站到挂号的队伍里,队伍好象比刚才散乱多了,有两位便衣小青年挤在窗口前,明显想加塞。阿今厌恶地睨视他们一眼,心里却看见了姓赵的家伙。你不是个东西,看我怎么治你!阿今听到自己在狠狠地骂他,而他仿佛没听见他似的,仍然在朝他家一步步走去、叩门。门开了,他看见妻子穿件睡衣把他引入屋,然后门嘭的一声被关上了,同时他感到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好象门板盖住了他双眼。

这幻觉使他感到虚弱又害怕,他又感到心在隐隐地痛。我要去坐一坐,我不能累着它了。他走出队伍,找了张椅子坐下。歇息中,他又想念起“第三方案”来,他对自己就,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要多想着点,万一杀回去又扑空呢,我该说什么?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不是没有,尤其对我,我身上有晦气啊,我要为自己多计一手,可不能叫他们拿住什么。但说什么呢?部队突然取消演习计划?不,这太假……说我掉队了?不可信……让爸装个“病危”,我捏着假电报回来?不,我不能惊动他们……说我身体不好临时退出演习?这也不可信……挖空心思,穷思恶想,第三方案仿佛仍在远处,在一片玻璃的另一边。

也许根本就不需要第三方案,阿今沮丧地站起来,看见挂号处已空无一人。

他走过去。

哪个科?

我心口痛。

有没有病历?

没有。

交五毛钱。

阿今找出五毛零钱,递进去,里面收了钱,递出来一本牛皮纸病历和一个号。阿今看,是内三科18号。这号码很有些财气嘛,阿今想。

18号——

在。

你是阿今。

嗯。

坐,坐这……

军医是个中年人,男性,四十来岁,面相有点蛮横,但声腔细软,态度和蔼,与其面相极不相称,加之一套文职军服,他身上总的说有丝女气。或者说,蛮横的面相在这位着文职军服的军医身上极易被忽视。在阿今看来,文职军服是很奇怪的,它跟军衔装比只是摘掉了几颗星星杠杠,但感觉上却好象把军官味全部扒掉了,变得比便装还便装。他曾想,文职军服应该取消掉,它把一个军人的英武气丧失殆尽,却又时刻在向人宣示:这就是军人。长此下去,传统意义上的军人味就会被冲淡、剥落。

在一张白色方板凳上坐下,上身略略倾向军医。

哪儿不舒服?

我心口痛。

怎么个痛?是一阵阵绞痛还是经常在痛?

这时候,阿今极力想感觉一下心痛,却怎么也感觉不到,好象它从来不曾痛过似的,他一边讲述着自己病情,一边感到讲述得很苍白很无力,根本没有把病情讲出来。这使他的讲述显得罗罗嗦嗦的。军医一定感到了罗嗦,没待他讲完就把他手拿过来听脉。

听完脉,军医带他走入套间,里面有张高高的象台子一样的床,军医让他平躺在床上。哪里痛?

左边一点,对,就这里。

痛多久了?

噢,好长时间了。

多少时间?一个星期?一个月?具体点。

一个多月,快两个月了。

怎么到现在才来看?

它不是一天天痛,有时几天一个礼拜都不痛,所以我也没太在意。

最近痛不痛?

痛,今天都痛了好几次了。

最痛时什么感觉?

昏过去,今天在路上就把我痛昏了,跟死一样的。

噢,跟死一样,你知道死是什么样?

军医跟他开句玩笑,收起听诊器,拍他一下说,好,起来吧,率先出去了。

等阿今穿好衣鞋出去时,军医已在给他填写检查单,填完一张抹给他一张并作说明——这是做心电图的,在二楼拐角;

这是做透视的,在一楼中药房对面;

这是化验血的,就出去楼梯口;

这是化验尿的,也在楼梯口;

这是化验大便的,都在一起。

末了,军医交代说:你先去做这些检查,到时把结果拿来,动作快一点。

阿今点点头,说一句谢谢,掉头正要走时,军医又喊住他,你先去化验室把血抽了,尿和大便样取了,然后再去做心电图和透视,这样等做完心电图、透视,化验结果也快出来了。阿今再次感激地点点头,连声称好地退了出去。

到化验室,阿今抽了静脉血,细细的半管,血色纯正,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然后他去了厕所,把大小便的样取了。小便的颜色有些黄,但他想可能是一路走来的缘故,人累了小便就是黄的。大便他一度屙不出来,但最后还是憋出了点,他需要的也就是一点点。他将大小便样连同化验单一起安排在化验室的窗台上,然后就下到二楼,在拐角处找到了做心电图的医师——是一个笑嘻嘻的妇女,阿今找到她时,她正跟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在开怀大笑,笑声朗朗,经久不衰,好象有一群人在笑,同时身体如翠竹般哗哗摇晃,好象笑把她骨头都抽走了似的。阿今视听着这笑,感到四周空气的心灵都在波浪起伏,轻盈欲飘。

这笑把谁都要抓住……这笑太具魅力了……这笑掰下它半个来,就足够我笑一年的啦……

张功弓欣赏着这笑,几乎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直到对方笑末了,看到门口端端地立着个人,问他找谁时,他才豁然醒悟,道明来意。

做完心电图,又去做透视。

做完透视,他便上到楼上来看化验单,结果还没出来,他拣了个坐位坐下,等。走廊里气味很重,如同厕所,刺鼻又怪异,在往来的人身上窜来窜去,这些人多半是军人,军人中又多半是军官,有少许士兵,表情或怯怯的,或神气活现的,一看就知道不是认真来诊病的,而是伺机跑出来玩玩或替人来拿药的。这会儿阿今脑子浑浑的,一会儿想捉奸的惊险,一会儿想徐娅娅在手术室的情景,一会儿想第三方案,一会儿又想徐娅娅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脑子就象个挂钟的钟摆,左一下,右一下,没个固定的位置。然而就在这时节,从化验室时甩出来一个声音,其实是一护士对一病人唤了一句话,这句话象二月闷雷中的一道闪电,一下将他脑子的浑沌劈开了,即刻整个脑海便光亮一片,如同日光照耀的辽阔海面。

寻护士唤:嗳,你钥匙忘这了!

阿今正是从这话里猛然灵醒到第三方案。他想,我杀回马枪,开门进屋、入房,不见姓赵的,妻子必然问我咋又回来了,我就说我把军事地图忘落在家了。对对,这说头很硬,部队演习,我作为连长随身带有地图是很正常的,中途溜跑回家,匆忙来去,忘落地家也是很可能的,既然忘落在家,当然应该回来拿取,这她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可以相信的。对对,这样很好,这样很好,这样我事先必须准备张地图,不要大,只要小小的一张,折叠地一起,夹在笔记本里,晚上我有意将笔记本放地某个冷僻处,早上走时故意不取,杀回来时就有退路了。嘿,这下我就主动了,主动就是有力,就是胜利。

阿今突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妈的,我就不信你两个龌龊之流斗得过我阿今。他脸上写满兴奋的得意,就如一个战役的全部计划不仅拿了出来,而且还被战役指挥部通过一样,剩下的就是付诸行动了。

炮兵799团三营七连连长、心痛病患者阿今正为自己的“第三方案”得意喜悦时,化验室的小窗口抛出了他名字,递给他三张化验单。他拿上这三张单子连同两张透视图直赴内三科,交给了那中年军医。

军医看了众结果,即刻抬起头来,盯了病人一眼,脸上跌出一份惊色。

你在这里坐等一下。军医吩咐病人道,然后拿着从单子出去了。

约莫一刻钟过,军医回来了,身后还有几位更年老的军医,他们都用种异样的眼光审视着病人,仿佛病人脸上写满病情。

你先回去吧,明天上午再来进行全面检查。

我得了什么病?

还难说。

大概是什么病?

这你不要问,明天再来检查就知道了。更老的军医插嘴说,一定要注意,不要太累着了,明天来最好带点准备住院的生活用品。

操!阿今在心里骂了一句,不过立马又恢复了平淡。他想,还不想告诉我,大不了就是癌症呗,有什么了不得!他有事没事地摸摸衬衣扣子,把领带紧了紧,简单地向医生道了别,径自下楼,出了门诊大楼。这时候太阳已经摆至中天,象块烧白的铁饼在天顶吊着,让人感到心力不及,浑身乏力。阿今回头望了白亮的门诊大楼,听到了一道铃声。

下班了。

徐娅娅也该下班了。

这时候回头去见她,一定可以见着她。

可他忽然没有了这份心思。

没意思,见不见都一样,也许还是不见为好。

就步出医院,上了人行道,漫无目的地游走起来,一边走一边想,医生叫我不要累着了,是不是说不能多走路,可我就是想走走路,就这么一直走下去,直到累着了,心痛死我为止。银城真是个古城,走来走去都是古城墙。这会儿,阿今又走到了城墙下,城墙的阴影和潮气使他感到亲切又轻松,他开始沿着城墙走,并估摸如此走下去可以走到入城的城门,然后回部队。

走至入城的城门,阿今忽然感到一种到了家的累。他想还是歇歇再走吧,便拾级登上了城墙,找了处冷僻地躺了下来,一记零散的方形古砖成了他头下的枕头,那砖头散发出一种古老的原始的阴凉,好象是一具垂死千年的尸首之手。阿今仰天躺着,双目微微而睁,目中充塞着兰天、白云、阳光和阴影、灰尘,耳朵里爬满了被减小的城市声、车声、人声和各种铃声,脑子里却是空空荡荡,好象枕在一具僵尸身上,他脑子也被僵化了。他想感觉一下心痛,然而这心欢欢地跳跃着,很健康,很安静的,好象那痛已随血尿被抽走了似的。他想,徐娅娅听同事说我去找过她,她会怎么想?但脑子里的徐娅娅好象也僵化了,只有一张面孔,没有想法。面孔也是僵硬的,不会嬉笑怒骂哭,就象一张纸脸。脑子这么迟钝是疲劳的缘故,阿今想。这样想着,他感到眼前的太阳在变幻着各种颜色,当黑色的阳光注满他眼时,他心中升起了一股温暖的热流——

他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城墙上到处都爬满红光,远处的西山透明晶莹,好象浸泡在水中。他立在城墙上,对着落日伸一个懒腰,心中被回部队的念头塞得饱满,便步下城墙往来路归去,感觉好象是出来散了一趟步,心里干干净净的,什么医院、徐娅娅、病情,捉奸方案,全都没入心底,好象这一觉把这一切都睡死过去了。

死就是没有。

没有就是消失。

阿今象个老人一般安闲地踱回了营房,然后又象老人一般幽幽静静地进了屋,随便弄了点吃的,然后随便将身子往床上一搁。想睡睡不着,又象老人一般拔开了收音机,一个远方的声音陪伴着,他感到很满足。他想,就让我这样过去吧,直至心痛扑来,痛死我为止。

期间,二连长林奇和高玲玲曾两次来唤他,并嘭嘭地敲门,阿今均不理不睬,把收音机关了,待脚步声远去又打开,把林奇们的来访当作一种恶意的查房,他恶意地拒绝了。就这样送走了一夜,天刚黎明时,阿今起来出去上了趟厕所,回来开了灯,坐在桌前,一口气给妻子写了封三页纸的长信。

信上他没有说要去“演习”,也没有任何准备“捉奸”的暗示,而是回忆着妻子以前的种种好处,叙摆了他对她的种种感激情和恩爱心。这种情感他目前显然是没有的,要有就需要寻找,需要挖掘。为此,他专门把已经塞入箱底的妻子的像框翻腾出来,放在眼前,边看边想边写,尽量将自己的心情调整到过去的某种高度和深度。信写好后,他字字通读了遍,末了鼻子一酸,脑袋扑通一声敲在信笺上呜呜的哭了起来。哭声一经发出,钻入耳朵,就被他强狠地制止住了,但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好象是脑袋敲破在桌上流出来的血,热热的,稠稠的。要是不哭,他还真不知自己藏着这么多的泪水呢。

泪水把几页信笺全浸湿了!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地涌,直到起床的军号响起,阿今访方才如梦初醒似的制住了泪水,把信封了,穿着好军服,系好腰带,出了门。

寄了信回来,操场上已站满了出操的人,他走到七连的队伍跟前,惯常地例行了连长的职责,带部队出操——

立正。

稍息。

整理着装。

报数。

向右转。

跑步走……

上午,阿今没去医院。

下午,还是没去。

第二天,也没去。

第三天,还是没去。

第六天,部队例行一年一度的调换炮弹工作:把部分过期炮弹清除出库,补充新的。早上阿今和指导员碰头商定,指导员在家负责清库,他负责去银城弹药库提取炮弹,如数补入。指导员的工作主要在上午,他的工作主要在下午,要根据上午的清库情况,“以旧换新”。照理,上午阿今可以在家休息,但出于责任心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没有休息,而是和指导员一起在仓库忙碌。毕竟是老连长,业务熟悉,工作有序,人又多,清库工作在中饭前一小时便告完。这样阿今的工作就被提前了,他领一班人草草扒了几口饭,便押着一百多枚“旧弹”直奔银城弹药库。

下旧弹,入库;领新弹,装车。这里交单,那边领单,这里耽搁,那边拖拉,时间就象水一样流走了,待他们返营时,头上顶着的已是黄昏的落日。指导员老早就在仓库门口候着了,是来帮他们卸货入库的。这是他们今天,也可说是今年的收尾工作了,阿今在车上看见了,心里十分舒服,很感激的。

下了车,他和指导员商定,指导员在外面负责卸车,他在里面负责入库。三十几人,作流水作业,指导员动第一手,众人传递,阿今结尾一手:把炮弹一一码好,入位。由于人多,工作效率很高,一百多枚炮弹没有半小就完成了一半,也许再有半小时大功就告成了。

但就在这时候,阿今接过一枚炮弹,要说这枚炮弹的重量还没有开始的几枚重,约五六十斤(重者有七八十斤),但一上手阿今就感到抱不住的重,象抱住了千斤重物,双手没劲,抱不住,同时感到心脏象一只水袋被刀子划了一道,破了,水跟在被挤捏似的从破的口子处使劲往外汹涌。但没感到痛,一点也不痛,也许是因为精神全都集中在了手中的炮弹上的缘故。

完全可以放落地歇一歇再说,但阿今想就那么几步路,挺一挺吧。他死死抱紧炮弹,一步一步的往前移动着脚步,每一步出去他都感到心头那道口子破得更大了,更宽了,水流更加涌急了。但每一步出去,他都这样想,又少了一步,没两步了,给我挺住,挺住!他坚强地挺着,冷汗就象雨水一样从头顶往下泼落,又从脚底横流。

终于,几步路挺完了。这时他需要弯下腰,把炮弹放到地上,但就是怎么也弯不下腰,腰就象在这瞬间中被压断了,并铸成了一块坚硬、麻木的铁,毫无弯曲的余地。于是他只好缓缓地跪下一条腿,然后是两条。好,这下手触地了,炮弹也落地了。这时候,他突然感到心口被猛烈撕裂的巨痛。这种痛啊,是一种什么东西都在被粉碎了的痛,同时他手脚、腰肢、脑袋全变成零散的肉,粘贴在了如笋的炮弹身上。

啊,我不行了,这回我真的要痛死了……我干吗要这样,有病不治……医生说,不能累着的……啊,我不后悔,不后悔……这样好……这样好啊……我活得不光彩,但死得光彩,死在炮弹身上……炮兵……炮弹……光彩……好、好、好……啊,我的手……炮弹压着我的手……让我把手抽出来……我的手……抽出来……天、天、天怎么黑了……

仓库外,天将黑未黑,士兵们在传递着剩余的炮弹,一边交头接耳地说着,今天加了班,明天可能会放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