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辈子总要面临几件大的事情,对阿今来说,转不转业就是件大事情。碰到这么大事情,谁都难免犹犹豫豫的。阿今也是这样,尽管让他下决心的人很多(全家人),但他总担心这中间有什么错误,所以迟迟下不了决心,想多听听别人意见再说。他想到了钟明,他是他从小学一直到大学的同学,两人的关系素来很好,而且钟明这人特踏实稳重,深得阿今信任。晚上的时候,他就想好了,明天去找钟明聊聊。
第二天,起了床,吃了早饭,阿今给母亲留了言:中午不回来吃饭,就下了楼,在街上拦了辆中巴车,朝钟明单位赶去。到那里一问,说钟明今天补休,没来上班,往家里打电话,电话又没人接,阿今就不知道去哪里,在街上漫漫地溜达起来。溜至体育馆门口,一辆自行车突然像个事故似的飞快刹在他身边,把他吓了个惊险,车转头看,却见得一张灿烂的笑脸:“嘿嘿嘿,闷个头在想什么呢?”原来是大学同学张林在开他心。
“你搞什么名堂,把我吓一跳。”阿今嘴上这么埋怨道,心里却被同学的一脸笑意点得十分欣然,“干吗呢?”
“下班啊,回家啊。”张林振振有词地说。
“这么早就下班?”阿今看了看表,才十点多,“你也太水了。”
“嘿,现在是啥日子嘛,这日子能来上班就不错喽。”
“怎么样?”阿今做了个走的示意,“春节过得怎么样?”
“回了趟老家,化了几千块钱,醉了几回酒,就这样。”张林边走边说。
“家里都好?”
“好。你呢,啥时回来的?”
“回来过的年。”
“啥时回部队?”
“不一定。部队这事你不是不知道,叫回就回了。”
就这样,边走边聊,过去,现在,老婆,孩子,地方,部队,什么都聊。张林是个大嗓门,而且笑神经特别发达,时不时笑声朗朗,引得路人侧目。张林的这个样子,阿今是熟识的:老样子;两人在大学时住一个宿舍,关系不错,彼此是个啥样谁都清楚。总的说,张林是个充满活力的人,对朋友讲义气,虽然生活中有点儿不拘小节,有时还爱耍个小聪明,但不让人讨厌。毕业时,张林也曾想当兵,结果给竞争掉了,被分配到一个搞电子机械的厂子里做宣传员。当时张林很不乐意,但现在看反倒成全了他,一则他在厂里没干几天就被上调到了厅里,正儿八经的大机关,大派头;二则像张林这样的人,说实在的到部队还不一定适应呢。张林身上聪明有余,但耐劲不足,又有点爱耍爱闹,这样人在部队不大容易受器重。即便受器重了,阿今想,也不会比他现在这样好。这次回来,阿今听人说张林在××花园买了一套商品房,这事儿听起似乎是假的。但现在看假不了,因为张林自己也这么跟他说。
“我就搞不懂你这钱是从哪弄来的,就是说拣嘛也要拣个腰痛背驼啊。”阿今觉得这话像是被什么东西顶出来的,自己只是有这么个想法,说不说似乎还在犹豫中,但话却已出口了。“你现在想的干的跟我们截然不同,当然弄不懂喽。”张林开玩笑说,“你是在作奉献啊,做榜样啊,精神上很光荣很幸福啊,这个我们也弄不懂。”
“说这个干吗?”阿今不高兴地。“嗳,说着玩的,别当真。”张林换了道口气说,“不过说实在的阿今,我这钱不能说多,现在有钱人太多了,说赚钱也太容易了。不是我说你,你今天要不在部队钱早挣得比我多得多了。”
阿今苦笑一下:“嘿,挣钱又不是花钱,那么容易,说挣就能挣的。”
“嗳,这你就说错了,”张林接过话头,“挣钱要说容易起来可真比花钱还容易。现在人你要有权有势,哪怕有个这样的表姑表姨,挣钱真正是不难的,像我这点钱,对有人说还不是动动嘴皮子,通通关系,转眼间的事。可有了这钱要他们花可就不那么容易了,花钱容易花出麻烦来你知道不?所以有了钱只好存在银行里,满足于以存折的形式感受有钱人的快乐。这些人啊说来也可怜。”
“那你咋去买房,”阿今说,“这不遭人说嘛,你不怕?”
“我怕啥?”张林说,“我一没有当官二没有管财购物,有什么好怕的。我有钱肯定不是贪污来的,也不会是受贿得的,要说顶多说我个不安心工作呗——这小子在外面做生意,炒股票。这有怎么着,他能把我开除了?人工作还不是为了生活,为了养家糊口,如果说为份工作我钱都不能赚了,那我要这工作有毬意思?”
阿今微微笑道:“不要说我多嘴,我倒想问问你到底在挣什么钱,炒股票,还是做生意,还是有什么更神秘的路子?”
“跟你不说假话,”张林一摊手,很爽快的样子,“我挣的都是辛苦钱,说出来只怕你笑话。我有个表姐在工商局当科长,靠她的关系我跟人合开了个建材公司,那人进货方面有门路,我呢主要跑推销。说实在的,这几年为赚几个钱,我把所有关系都翻出来用上了,现在人做生意就是这样,做的人多,太多!最后全凭关系。不瞒你说,我还去找过你父亲,他们不是在造办公大楼嘛,你应该看见的,十八层的大楼,投资少说有几千万,不说给我多,只要给我个千分之几,我少说也能赚个十万八万的。”
“给了吗?”阿今问。
张林摇摇头:“没有。”笑一笑又说,“你爸……怎么说?好像有点正统。”
“这你说对了,”阿今说,“我爸是个老古董,做事特认真。”
“差不多,”张林说,“我去找他说,他说他没分管那事,让我去找具体分管的一个姓吕的副总。开始我想你爸是不是在推脱我,后来我了解你爸说的是真的,整栋楼连只铁钉都是由那个姓吕的定的。要说你爸这样的人现在确实少,不是说他不照顾我怎么了,我是说这么大的工程,这么好的事,他怎么就拱手给下面人。”
“我爸就是这样人,要位置不要权的,说权大了事多。”阿今笑笑又说,“别说你,就是我,要找他个事都难。”
“但话回来阿今,”张林说,“如果我是你,不管你爸出不出面,只要那个姓吕的知道你手头有这么个公司,再怎么着他都会给你笔生意做,不给他心里踏不了实。所以我说阿今,你要不在部队,想赚钱,哪会是我这点钱,也不会我这么难,很多钱像水似地会朝你涌过来。徐毅知道吗?就是那个演哈姆来特的,化工糸的,毕业分在化纤厂,跟我开始一样,每个月拿几百块钱,出门只会眼睁睁地瞅,喜欢什么摸都不敢摸。后来谈了朋友,靠着朋友父亲在他们厂里当经销科长的优势,办了停薪留职,没多久就发了,现在要什么没有,车子都换几台了,那风光样你是想不出来的。我想你要回来跟他这样弄,说不定比他还要发。”挨过来拍了拍阿今肩又说,“不是我说你阿今,有这么个好爸放在那里不用干吗,是想当将军还是怎么着?当将军还不是为活个光彩,有钱照样能光彩,徐毅那×凭什么活得这么牛气,还不是有钱呗。其实你要转业回来赚钱比谁都容易,我不是跟你吹,只要你回来了,你愿意,先就在我公司里干,一年下来保你在××花园买个三居室,买不了我那套就归你,你要不信我可以先给你买了房再来干,怎么样?回来吧。”说着又拍了拍阿今肩。
这个上午同样有些奇怪,张林的出现原本是偶然的,但感觉又仿佛是经过了谁精心策划和安排的。问题就在这里,张林要真是谁安排来的,阿今反倒高兴了,这说明……其实没什么好说明的,因为阿今很知道张林不可能是谁安排来的,只是偶然撞上的,他说的那些也不是本来一定要说的,只是说着说着说起的。这使阿今产生了这么种感觉:好像了解他的人都希望他转业回来。
这样的话,阿今想,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转业?说真的,虽说阿今想转业,有这么个念头,可一直还闹不懂是为什么呢。但现在看理由似乎有了,这就是:他们——父母、妻子和朋友,都希望他转业!一个完全可以说是凭空产生的念头,你总以为它是不牢靠的,不久就会蔫掉的,消失的,想不到七弄八弄弄成这个样子:不但没有枯蔫,而且还实实在在地扎下了根,茁茁壮壮地成长起来。这在阿今看来总是有种不真实之感,有种盲目的梦的感觉,他不知到底是现在在梦中,还是过去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