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乐部主任上官江,是办公室里头唯一的顶可怕也顶不可怕的一个奇怪人物。这厮,年纪不大不小,今年27岁(和李兵同年纪),1979年入伍。先在机关当电影放映员两年,后入军区干部教导队学习三年,毕业提干回到老部队,在基层当勤务排长一年半,1985年调回机关俱乐部,负责电影队、图书室、文化宫等工作。手下有一个志愿兵,三个男兵,两个女兵。新婚。夫妻分居。牛郎织女。
阿今在认识他之前,还不知有“上官”之姓,看名字,以为他姓上,名官江。再琢磨这名字:官江,有点官气,心想他一定出身达官贵人之家。后来才拎清,上官江的父亲官职并不大,只是一般的营级干部。但资格很老,是“老三八”。据说,“老三八”在抗战时期就是营长,到前两年离休时,还是营长,没准称得上是军中最老的营长。“老营长”的父亲打过北伐,祖辈还在李中堂的大清海师里领过军晌。总之,显摆起来,这是一门名副其实的军人世家,上看三代,吃的都是军粮。再看上官江,实足是个军人世家子弟,身上遗留着武士的血液、精神、性格,一身硬骨,满腔真情,为人正直无私,爱憎分明,嫉恶如仇,有股与邪恶格格不入的劲头。早在基层当勤务排长期间,他曾经给部领导写过一份洋洋万把字的检举揭发材料,反映他们部队的阴暗面,从个别领导以权谋私、营私舞弊、官僚主义,讲到整个部队盛行的歪风邪气。点面结合,有名有姓,有证有据,措词慷慨激烈,态度诚恳强硬。为此,部机关专门组成调查组前去调查,果真发现他们部队存在着许多问题,比如领导间吃喝成风,私分公物泛滥,官僚主义昌盛;个别领导已严重违反部队纪律。部机关党委对此进行了严肃处理,主官政委和财务股长因乱搞男女关系和贪污公款公物受到降职处分,并当年转业;个别部门领导因受贿赂钱财高达千元以上,各自受到党内或行政处分。上官江因此被领导表扬、报纸宣传,闻名全部队。过后,很快被调到部机关。
到机关后,上官江的秉性照样可敬可畏,以前机关放映租赁片,往往得送掉三五十张关系票,他主管后就免了。以前,政治部经常拿电影费当奖金发,他不,他将钱用来买图书、活动器具,以充实图书室、文化宫。以前,俱乐部主任不坐班,他坐班。以前,图书室、文化宫三日两头不开,名存实亡,他来后三日开两日,室内整洁宜人。以前,图书、活动器具有人借走不还,流散现象厉害,他规定逾期不还罚钱,丢失损坏照价赔偿。
诸如此类。
就是这样一个难得的公道的正派的好人,科里的人仍然怕他。他们怕他的秉直无私的性格、精神,他们担心自个或多或少、或深或浅的隐私秘密让他发现,然后被揭示出去,然后或身败名裂,或羞愧难当,或令人嗤笑,贻人口实。他们共同有一种感觉:他迟早甚至很快会发觉自个的不是不正之处,于是自个就会倒霉一场。他们这种被正直击败的不祥感觉和害怕当众出丑的压抑感,一直在为他而生,而保留,而持续,而发展。因此,他们不敢当他面随便放松自个,以前借的书去还了,以前要的东西不要了,开会时深思熟虑地讲每一句话,发表每一个意见,做每一件事体,唯恐一个疏忽,一个小不小心,暴露出自个不能见人的阴谋诡计,撞上枪口,倒上霉头。他们为他曾经的行为和现实的名望所威慑、疑惧,不寒而栗,不言而喻。同时,他们又钦佩他,钦佩他铁面无私的品格。当然,更希望他早日捉拿住别人的什么把柄,对别人猛烈开火。总之,人们都把他当作自个的朋友,同时又是对手。如果哪阵子,他或探亲或出差或生病住院,外出了,不在科里,人们一方面如释重负,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疑虑他不在家,有人就会放肆损人利己,科里马上会发生与自个无益甚至有害的事故。
其实,多少时日过去,科里并没有因为少了他而发生什么可怕事,也没有因为他的存在而出什么乱子。平时光,他既没有出丑别人,也没有殃及自个。有时节,他明知道谁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却并不见他向上检举告发,只是当其本人的面,指责或劝告而已,远没有跟他们各自想象的一样可怕。尽管这样,他们各自内心那种不祥的感觉,依然一直谨慎地保留着,深深地潜伏在每一个人的心底,好像过去了今朝过不去明朝似的。他似乎成了他们间的一颗定时炸弹,谁都不知它哪天哪时会轰然爆炸。至于具体到何时光会爆炸、会爆炸在谁的身上,对此,他们并不知道。
事实的确如此。
再讲在日常工作同事中,他们同样也怕他。
科长怕他是因为他时常不把科长当作自个领导看。或者讲科长自认为是这样。
俱乐部隶属宣传科管辖,本来俱乐部的一切活动、开张、规定,都是经过科长过目表态才实施落实的,可上官江把任后,经常自作主张做什么、决定什么。原先从不这样,他突然这样,科长便不免多虑,想他是否是看不起自个想跟他搞对抗?想他是否是已经看穿自个所以才不把自个放在眼里?想他这样自行其事会勿会损伤自个在科里和部里和威信?想他这样下去会勿会出乱子?想他有些作为会勿会叫领导看不顺眼?想他背后是不是有只大脚在帮衬他?诸如此类。
其实上官江的想法是,俱乐部是个独立单位,科长只作宏观指导,具体事务工作俱乐部主任有权自主自行。如果叫科长操心诸多琐碎小事,一方面是给科长添乱,让科长陷于具体事务中不能自拔,该干的干不成,实际上损害了领导形象;二方面是说明自己无能,也降低了自己的形象。
也许他想的是对的。
老王怕他是因为他敢当面批评老王的工作态度和作风什么的。老王搞教育搞得有点不大对头,他经常埋头给领导、上级机关写总结、讲话稿、经验报告、政工研究、理论资料,却很少时光,化很少精力组织部队实在的学点什么。大家都觉得老王这种做法不切实际,可就是没人情愿出面指点他不是,包括科长。大家认为管别人家事体是吃力不讨好,犯勿着。而上官江却犯上了,他经常当面指责老王工作顾上不顾下,务虚不务实,搞形式主义,做表面文章。云云。
老王知道自个做工作的确有大半心思是想讨好上级,图个名誉。但以前从没让谁发现自个这种心思——他以为别人家不讲他是因为没发现,而上官江却一下子发现了。于是他想上官江是否是特别重视自个的言行?想他是否是有什么特异功能?担心他是否是还发现了自个其它问题?想他哪天是否是也会向领导告发自个?想他的存在和影响会勿会最终导致自个当不成科长?
诸如此类。
其实,上官江并没有什么特别功能,也没有发现老王其他的什么不是,更不打算检举揭发他。他只是认为,老王工作方法不大对路,自个作为同事应该帮助他、提醒他尽早发现不是之处,好叫他有改正的可能。他确实是这样想的,这挺容易叫人误解是否是?
就是。
李兵怕他是因为他是办公室里唯一不怕也不求李兵的,起码李兵自个感觉是这样。
李兵自认为自个老丈人是省委组织部长,别人家就应该怕他,起码得求他。求他的背后就是怕他是否是?
就是。
科里其他人确实时勿时会求上他办点大事小事,小事诸如购买彩电、冰箱、火车、轮船票什么的;大事诸如请他帮忙转家属户口、转业进好单位什么的。可李兵发现上官江从不求自个办什么事,自个倒是要经常求他帮忙。文体干事和俱乐部主作工作上有很大牵连,李兵有时光组织什么赛,开展什么活动,独自个往往忙煞又不成事,有俱乐部一班人帮忙,便缓和多了。所以讲,李兵得求他帮忙。
李兵觉得上官江不怕他也不求他办事,便有想法,想他是否是已经掌握着哪条够上毁恶意自个的罪状,所以才如此胆大。他想到自个在发财办闯的祸水,特别是账目问题,要是让人反映出去,那准会遭到像被上官江揭发的财务股长一样的处理。为此,他特别担心上官江已经从阿今或其他人那里了解了自个的账目问题,甚至他怀疑上官江当真已经知道,所以暂不告发只是因为自个并没有大的冒犯他。李兵这样想着,便觉得上官江简直太可怕了。
其实,上官江并没有掌握李兵什么罪状,不过,要真是给他晓得发财办的真实内情,李兵会否会像财务股长一样遭殃,眼下谁都不好过早肯定或否定,估计差勿多吧。是估计。的确,只能估计。因为,即便上官江一定会朝上面告发,那还有个上头怎么处理的问题。处理李兵是否是能跟处理财务股长一样叫人痛快叫好,这是个疑问是否是?
就是。
阿今在科里头顶不怕的就是上官江。
阿今觉得自个好端端地做人,没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也没干过什么对不住人的阴世事体。有些事体虽说做得不尽光彩、磊落,但多半是受人之命,成全人家,自个并不居什么歪心歹眼,扪心自问,讲得过去。再想,上官江既没有科长一样权势能够决定、左右自个什么,也不像老王一样虚假势利、奸刁可怕,也不像李兵一样蛮横无理、仗势欺人。因此,阿今觉得上官江并不需要自个害怕。
但也不是一丁儿都不怕,他怕上官江哪回不给自个报销上报社烧香的费用。
阿今年年得为密切跟报社关系开销一笔经费,这笔钱是摆不上桌面的,自然不能从财务上支出。财务是做不了这样的账的——给媒体请客送礼,岂不是受人以柄,往脸上抹屎?所以,这笔费用宣传科只能自家承担,具体说是从放电影挣来的小金库里去支出。可电影费的小金库实际上是由上官江把管,阿今回回去报销,他总不爽快,还常常告诫下回不行了。
阿今怕下回当真不行了。不行就要他自个儿掏,哪掏得起?不掏,也就是无法做好密切报社的工作,这又是要直接影响他工作成绩的。所以,这个腰包必须掏,而且必须要让上官江来掏,否则于己于公都不利。事情要办,费用在人家手上,阿今哪有不怯弱的余地?就这样,阿今到底还是怕着上官江的。
其实,上官江也懂得这笔钱没道理让阿今自个掏,所以尽管回回讲不报,结果总还是回回给报。他只是指望阿今以后少报点,或者讲少上哪里去请客送礼什么的。他认为靠请客送礼上去的稿子,不可能当真推动部队什么建设。
他这想法并没错是否是?
就是。
再讲上官江自打因为写检举信造出名气后,生活、社会齐齐给他增加了压力,人们另眼看他,事事特别待他,时时特别要求他。同样一件事,人家可以为自个利益堂而皇之地去做或不做,他则不行;同样一份利益,人家可以不择手段去争取,去得到,而且无可非议,他则不行,他要得到了或者去争取了,那很可能就要遭人指责非议。他似乎已经不是一个平凡的人,不能平凡的生活。或者讲他是一个写过检举信的人,应该过敢写检举信人过的那种生活。那种生活到顶是什么样子,谁都讲不出个所以然,但大伙都隐隐约约觉得,那应该和自个的生活是不一样的。这就是上官江独特的现实,与众不同的现实。无疑,是名气剥夺了他做平凡人的权利;是名气使他的生活变得特殊化,甚至艰难。生活枷锁人的方式是多样化的是否是?
就是。
因此,上官江同样也怕着科里人,他怕他们把自个当特别人看待;怕他们剥夺走他做常人的权利。而他们确实视他为了特别人,确实剥削了他做正常人的权利,只是各自剥夺的角度、方式不一样而已。
鉴此,他没法不怕他们。
他怕科长是因为科长时常把他当典型又推又捧。上官江到了宣传科,科长跟获得了一枚值得抬举自个和自个科的果实似的,经常让他出人头地,四处演讲,作报告,到处吹捧,张扬。上级要什么典型,组织什么报告团、演讲团,科长总是一古脑儿摊给上官江。科长以自个有这样一袋子金果子为荣幸,为骄傲。他很知道,人们在了解、记牢上官江的同时,也会了解、记得上官江的工作单位、顶头上司,即他这个科长。这种既抬举别人又抬举自个的好行当,他是下心思要做而且要尽量大做的。再讲他宣传科长本身又有职责推树好典型,配合全部队做好思想教育工作。某种意义上讲,典型能勿能推出去,推得好勿好,这本身是一个衡量宣传工作成绩大小的标志。主客观溶化在一起,推树上官江名正言顺,于是推的动力则更大,程度则更深。而上官江正是害怕人家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自个当作典型看待,现在科长正是首当其冲的一分子。
就是这样的。
他怕李兵是因为李兵对他有种“能者多劳”的思想或者是情绪。
前头讲过,上官江和李兵的工作有很大联系,讲来应该都是为丰富、活跃部队业余生活而展开的文体工作。上官江到机关后,经常立功受奖,接受各种荣誉称号,于是李兵始终有个想法,觉得你上官江是先进的先进,多干点工作是应该又应该的。再想,和他一起干什么自个就是干得很多,工作出了成绩,到时评功劳时上面总是想到他,轮不上自个;如果工作做不好,出了事,自个反正也有推卸的余地。这些念头使他对工作失掉了主人翁的精神,表现出来就是该干的事能逃脱的就逃脱,不能逃脱的主要以应付了事。
对此,上官江倒不是怕吃力多干事,他是怕自个一个脑袋思想两个脑袋的事,总有想不到边的地方,担心他们文体工作很可能因此而活力不强,成绩不大,影响不好。李兵想的没错,文体工作搞好是上官江的功劳,搞坏了同样是他的不是。这一点,上官江不是没有认识到,正是认识到了这一点,他才格外害怕李兵占着茅坑不拉屎什么的。
他怕阿今是因为阿今经常抓他做报道文章。
搞报道的恐怕共同有一种癖好,就是好抓名人做文章,起码阿今这个报道干事就是欢喜抓上官江的稿子。上官江因为写检举信,报纸刊物曾经一度连篇累牍地宣传过,所以编辑熟悉他;他成了一个有名气的人,宣传他的稿子采用率往往奇高。阿今知道,抓他的报道,不光是容易被采用,而且自个的名字也容易随名人而给人记牢。这是一种图借名人光亮照明自个的思想是否是?
就是。
阿今确实是个小聪明十足的人。
阿今搞报道已经老道到顶,他能够把一件平常小事做得令人有思有悟甚至感想万千,却又让人不得不承认他写的就是事实。他经济拿上官江做文章,有时是他的工作精神、成绩什么的,有时是他获得的什么荣誉,有时是上级首长对他的一句褒奖话。文章做出了一篇又一篇,名气涨了又涨。对此,上官江同样也感到可怕。他早已品尝了名气给他带来的强烈的酸滋辣味,他不欢喜——害怕,甚至厌恶这种滋味,每看见一篇报道自个的文章,他都像看到别人对自个的压力一样心惊神慌。他已经被名望威慑了。他要求自个做一个平凡人,可阿今的文章已经使他一次又一次地变得不平凡。更要命的是,阿今是个搞报道的老油子了,所有报道的都是事实,而且大半是报道部队的同时拉出他这个名人,他上官江不能阻止他一个报道干事应该做的工作是否是?
就是。
老王是科里几个人中令上官江顶顶害怕的。
他所以顶怕老王是因为老王已经习惯把他当作整治人家的枪使了。
前面讲过,老王是那种巴不得人家都遭殃倒糟的小人。如果讲科长更多的是想把上官江当作抬举自个和自个科的果实的话,那么老王则满心是想把上官江当作自个的杀手,干掉别人,保全自个。
上官江当初是带着那种敢检举揭发人的名望走进宣传科办公室的,老王一方面是怕他检举自个什么不是,另方面则希望他尽快尽多检举别人家什么不是。为了实现自个希望,达到难堪别人的目的,他经常主动向上官江提供谁谁谁不是不对的情况。他搜罗这类情报的本事的确也超群,什么李兵几时和他女朋友同居了,同居过几回;什么科长哪天上哪个领导家烧香了,烧香是为了什么;什么阿今哪篇报道失实了,故意夸大其辞是为什么,等等,五花八门,无所不有,知道得细,报告得勤。
上官江不是呆子,他听着这类报告,心里很拎清老王的用意。可这类屁事值得自个检举揭发吗?领导听见自个汇报这类小玩艺会兴师动众去调查、澄清吗?再说,如果大家发现他尽揭露这类琐碎小事,能不骂他嘴贱?对此,上官江既感到悲哀又感到可怕,他知道自个要真是贫嘴去反映这类琐事,不但不可能为部队解决什么问题,反而会得罪别人,扰乱人心人际关系,让人家鄙弃自个。同时,他又知道自个如果对老王的“情报”置若罔闻的话,老王又会说三道四,以为自个是胆小不敢向上汇报。所以,老王经常难为上官江把他看作对付别人的枪使,这是上官江顶顶害怕的。
事实当真可怕呢。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宣传科办公室里的五个人:科长、教育干事老王,文体干事上官江、报道干事阿今、俱乐部主任李兵,谁都怕着谁。
或明或暗地;
或深或浅地;
或大或小地;
或圆或方地;
或纵横交错;
或点面结合;
或过去;
或现在……
如果撇开办公室,把他们五个人一起放到整个政治部机关,乃至整个司政后机关,整个部队,甚至家庭和社会上去,那么他们五个人各自一定又害怕着另外一些人;
这部分人一定又害怕着另部分人;
另部分人一定又害怕着另另部分人;
另另部分人一定又害怕着另另另部分人;
另另另部分人又害怕……
啊啊,值得害怕的人实在太多太多是否是?
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