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熟读经史,书中曰: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
随着年岁增长,步入宦海,六载的官场浮沉,裴行简历经太多困顿与污浊。
在这个呼奴唤婢,男子皆以识得名妓娇娘为荣的风气下,他平素从未沾染过任何平康粉黛。
今日若非同僚相邀,半道被拉来这等寻欢之地,他怎么也不会浪费时间,跟这群纨绔子弟对坐同饮。
近来百官懒惰奢靡之风盛行,他助圣上重振朝纲,少不得虚与委蛇,同文武大臣暗中周旋。
只是丝竹之声到底扰耳,席间又频繁遭到那年幼胡姬的媚眼挑逗,裴行简避之不及,正欲起身离席。
不料场中突发混乱,方才还盈盈浅笑的胡姬竟失误伏倒在案前,且被另一儿郎捉住不放,企图当场染指。
那是左武卫大将军薛家的嫡子,薛家五郎。
裴行简面露不愉,手中的酒盏腾空而出,砸在薛五郎的后膝上,他别过头,心生厌恶,正是忍耐之时,那胡姬却忽然转到自己身后。
相隔咫尺,他听得她清晰地低呼:
“郎君,帮帮我。”
裴行简盯着她的眼,脑中浮现了一道纤巧的身影,双眸圆睁,震惊异常。
他难以相信,王府郡主,为何会出现在此,还扮作胡姬,于人前翩翩起舞。
“莫怕。”
裴行简侧目安慰着,摊开手掌,隔着纱袖握住棠映的臂腕,将她扶坐在自己身侧,很快松开,改而抬眼,冷冷看着对面的薛五郎。
他刚站稳身子,正慌头慌脑地寻找美人的踪影,谁知一转头,瞥着两人合坐一处,大为不快,质问道:“裴行简,你这是何意?”
裴行简并未搭理,将案上的果脯调换了位置,摆在棠映的面前,极尽漠视。
薛五郎气急败坏:“先到先得,把美人还我!”
不由分说要来拖拽棠映。
裴行简一拍食案,震起酒壶,扬手一挥,堵住薛五郎的来路。
“她既不从属于你,何来‘还’字一说。”
薛五郎受其威慑,被迫后退大步,却也抵不住靴面袍脚被酒水浇得里外湿透,他虽心有不甘,但又别无他法。
当朝宰辅,圣人宠臣,任他十个脑袋,也不够与人家斗的。
薛五郎转身回席,咬牙冷斥:“区区女子罢了,让给你就是。”
棠映俏俏松了口气,再仔细看了一眼登徒子的相貌,心底暗暗计划,日后定要让他吃些苦头。
四周的贵侯子弟见状亦哄笑开来,纷纷出声打起圆场。
“难得看到裴相对待女子如此上心,今日凑巧,薛五,你就莫要计较了。”
“谁说咱们天子卿相历来不近女色,这不同样拜倒在了美姬石榴裙下,可见传言并不纪实。”
“英雄难过美人关,男人嘛,哪有抵得过美人投怀送抱的。”
……
裴行简仍旧默不作声,实在厌恼被人当面话作谈资,趁着博士入内,为众人斟酒之时,称案而起。
棠映提裙跟上,随裴行简走下阁楼,见他停在面前,才轻声开口。
“少傅,你今日替我解围,我会记在心里的。”
裴行简并不看她,双手背负在后,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酒肆人多冗杂,多有市井宵小之辈,郡主若要光顾,需得带上仆役才是。”
他并没有拆穿她的跟踪之举,朝东指了一个位置,又说:“从偏门走,安全些。”
棠映猜到,裴行简应是知晓了自己为何而来,失落地朝他手指的方向走去,一步三回头,却还是没忍住,又折返回去,扯过他的袍袖,撒娇般晃了晃,道:
“少傅,我的仆役久等我不至,已经先行回府了,你若是乘着马车过来的,方便捎带我一程么?”
裴行简不语,转身看过来,眼眸里满是探究。
棠映知道这理由多半就不靠谱,没有谁家下人等不到主子出门就自己先回的,她扯谎也不过是想多跟他待一会儿罢了。
眼看裴行简眉头越蹙越紧,她赶忙改口:“少傅,你忙,我就不打搅……”
“好。”
裴行简留下回复,便绕行去了另一个方向。
他的马车停在酒肆后门,独自先走不过是留下时间给她换衣,他去车内等她。
棠映立在原处看他走远,面色微红,隔着薄纱,热意也源源不断传向手心,她揉揉两腮,笑着朝胡姬憩所跑去。
只顾着少女心事,却没想会在拐角撞上一人。
斗大的冲劲,棠映无事,那人却是踉踉跄跄,左脚踩上右脚,“扑通”一下磕在旁边的廊柱上。
是个醉酒的男子,人都恍惚了,嘴巴还在喋喋不休地痛骂着:
“不长眼的的东西,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棠映简直要被气笑,时至今日,还从未有人大放厥词,敢这么跟她说话,但凭这两句,她就可以发令治他个不敬之罪。
念及这人酒后胡言,非常人所为,她狠狠瞪了一眼,并未理会。
而男子醉酒上头,见到美貌胡姬哪能甘心放走,嬉笑着要去扯棠映的小臂,被挡,又改去揭她的面纱。
毛手毛脚,惹得棠映怒火中烧。
胡姬酒肆并非平康坊那种莺飞燕舞之地,此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欲行秽乱之事,可见没把王朝律法放在眼里。
但她不想管,也没时间管。
裴行简还在等着,棠映重重甩了个巴掌,然后施施然离去。
那人被打得懵了,原地转了一个圈,脑袋瞬间清醒不少,他捂住脸,“嘶”了一声,立马追去扯掉棠映的面纱。
“哪里来的胡种……”
却在看到棠映的面容时,怒骂止在嘴边,语气逐渐转为猥亵。
“虽是泼辣了点,但模样不错,跟了我吧,定能叫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两人的拉扯动静很快引起了周围酒客的注意,男子的仆从亦随之赶来,两人一左一右搀着他要回席。
“阿郎……回吧阿郎。”
只从身边人的反应来看,男子似乎身份不凡,且仆从衣着崭新,纹饰艳丽,多为朝中五品以上官员的家奴所穿。
棠映凝神盯着那人看了半晌,这才想起,自己与他似乎有过几面之缘。
日前她刚回到长安,被堵在金光门下,遇到的那辆华美香车,里头坐着的不正是眼前这位纨绔儿么。
大名鼎鼎的庄家二郎——庄左恒。
真是冤家路窄,遇上此人必倒大霉。
她冷眼斜睨还未动怒,那头的庄二郎却不乐意了,一掌挥开左右两个下人,指着棠映,言语轻薄:
“这个妮子我要了,你们过去,给我拖回丞相府!”
“阿郎,这……”
两仆从面面相觑,不敢放肆,但被庄左恒一通怒喝,慌里慌张地架起棠映要往后.庭跑。
周围不乏正义之士欲上前说理,但大多惧怕庄左恒的权势,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而棠映人虽瘦弱,性情却是极其的凶悍,她自幼随着父兄学习剑术,力气比寻常娘子要大得多,猛出两拳,仆从身上都挂了彩,个个“嗷呜”大叫着往后退。
棠映夺了其中一人腰间的软鞭,朝庄左恒脑袋甩去。
那一头精心护养的墨发霎时四散开来,银冠跌落在地,被棠映单脚踩在脚下。
“凭你,也敢对我动手。”
庄左恒头一次吃亏,且还栽在一个女人身上,他的脸面挂不住,怒气从丹田起,不管什么美人不美人了,只想好好收拾棠映,借此挽回自己的颜面。
“我还就不信了,治不了你一个胡种!”
于是强行期身过来,如狼似虎的目光像是要吮了她的骨血,他的仆从见状亦忍痛过来帮忙,几人围困住棠映,欲将她强行拖拽出酒肆。
仗着人多就敢强抢良女,哪怕只是一个卑弱的胡姬,也是大周律法不容允许的存在。
朝廷早就颁过政令,对长安所有胡人进行统一管理,设置“萨宝”沟通官府和胡商用作调解,严禁抢掠西域胡人,不得逼迫胡姬卖身侍主。
可多年以来,关陇贵族势力的不断膨胀,尤其是庄氏外戚的擅权,早已不把律令放在眼里,而萨宝又畏惧世家的权势,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但棠映心里窝着气,才不管庄左恒丞相之子的身份,动起手来,样样直戳要害。
仆从被一脚踹到了下.身,胀得满脸通红,捂住子孙根,咬牙原地打转,却又迎面脑门撞脑门,双双倒在地上。
庄左恒看了,某处跟着一痛,转眼就被棠映用头纱缠住脖颈,勒得倒抽一口凉气。
……
裴行简赶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混乱的场面。
庄二郎被人按在地上暴揍,“行凶”者发髻垂乱,臂间纱袖扯得七零八落,颇具异域的露脐长裙沾灰染尘,颜色早不复先前艳丽。
棠映死命拽住庄左恒不放手,拔下头上的珠钗就往他身上戳,嘴里同时嘟囔着“扎死你扎死你”,转头却看见裴行简,嘴角一瘪,眼中含泪,委屈巴巴道:
“少傅,我被人欺负了,他们说要捆了我,我好害怕啊。”
“……”
庄左恒一口老血堵在心头,娘的,挨打受骂的到底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