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台大文学院的回廊 第2节 重温二十岁的梦

回到台大第一堂上课的情景,很难令人忘记,那该称之为“盛况”吧!钟响后,我走到回廊左转第一间“十六教室”,以为自己走错了,除了讲台,座位全部坐满,后面站到贴墙,窗外也站满了人!这门必修课全班有一百三十多个学生,而第十六教室只有五、六十个座位,所以引起那个盛况的场面。后来调整到新生大楼,第二年回到文学院一间大阶梯教室。

我确实是在惶恐中走上讲台,勉强平静地说了开场白,迅速地抓住了唯一的救援,一支粉笔,写了两行这一年的计划:起始于浪漫时期和将要讲授的第一位诗人威廉·布雷克。

为了稳定自己和“听众”,我先用中文说明英国文学史和一切文化史一样,划分时代和流派都没有放诸四海皆准的定名。如自一六六0年英王查理二世复位到佳冠诗人约翰·德莱顿(JOhn Dryden.1631-1700)的十七世纪后半期为“复辟时期”(The Restoration Period ,和我们即将开始正确阅读的浪漫时期,都有很复杂的历史意义。我不赞成,也没有能力用中文口译原作,所以我将用英文讲课,希望能保存原文内涵的思想特色。我不愿用“浪漫时期”的中文译名,简称那一个常以热情进入深奥内在探索的时代。因为“Romantic”所代表的既非唯美,亦非中古以降罗曼史(Romance)中虚构的奇情。它是一种对崇高(sublime)理想永不妥协的追求。强调创造力与情感抒发的浪漫主义其实是对前世纪守教条的新古典主义的反动。其回归自然(return to nature)的呼求,强调大自然引导个人心灵对真善美的追寻与沉思。

中国近代教育系统以英文为主要外国语以来,大学外国语文学系以英国文学更为必修课,乃是必然的发展。至今最简单明确的原因,仍可用泰恩(Hippolyte Taine.1828-1893)以德国人的观点来说明,他写《英国文学史》时说,要藉一个丰富而且完整的文学成长史分析时代与种族的关系。在他之前,在他之后。西方文学理论发展出许多不同的流派,忙煞学院中人,但泰恩的文学三要素 时代、民族、环境——仍是文学作品能否传世。或隐或显的基本要素。

教文学史并不是教文学欣赏。不能以个人的趣味选材。每个时代的精神与风格不是一时的风尚,而应存在于才华凝聚的长篇杰作,或是形成个人风格的一些连续短篇,如华兹华斯的《序曲》,

记录了诗人个人心灵的成长与自然的交会互动。柯立芝的《古舟子咏),以航海象征人生的罪与罚,和求取救赎的神秘旅程。拜伦的《唐裘安》 虽未完成,但仍是文学史上最长的讽刺诗。雪莱的《解放普罗米修斯》 是一出四幕的抒情诗剧,道害者因残暴招致毁灭,盗火者才得解放。在雪莱心中,心灵因有爱和宽恕而更显崇高。

即使写作生命只有五年的济慈,直至生命尽头,仍放不下曾投注心力的更诗长篇《海柏里昂的殡落》 。诗人藉梦境写旧日神祇殡落的痛苦,抒写自己对文学的追寻。他在梦中置身林中荒园,来到一个古老神庙,庙顶高入星空。站在庙旁大理石阶前,他听到馨香氨氢神殿中有声音说:“你若不能登上此阶,你那与尘土同源的肉身和骨骸,不久即将腐朽,消失湮灭于此”;他在寒意透骨浸心,死前一刻。奋力攀上第一阶,顿时生命倾注于业已冰冷冻僵的双足,他向上攀登,好似当年天使飞往天梯。神殿中的女绅对他言道:“一般的人生都是苦乐参半,而你却锲而不舍,探索受苦的意义,你不就是梦想族吗?要知道诗人与做梦者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抚慰世人,后者却只对这个世界困惑。”

济慈投入大量心思写中长篇。他认为必须认真经营,给足够的回旋空间才能容得下泉源迸发的想象和丰沛的意象。所以他的长诗《圣亚尼斯节前夕》和中篇《无情女》等晶莹璀璨的半叙事体诗,和他的颂诗一样,是世世代代传诵的珍品,可见他的诗并非只是依凭灵感之作。

但是长诗只能作专题研究,在文学史的教室只能叙明主旨,文字风格,代表性的段落。短诗更适作为佳例,加以讲解,阐明诗意精髓。如果人在生命尽头,能看到时光倒流,我必能看到自己,站在文学院那间大阶梯教室的讲台上,好似九十岁的爱蒂丝。汉弥尔顿,以英文写作希腊神话故事而站在雅典的圆形竞技场(Arena)接受希腊政府的文化勋章。我的一生,在生生死死之间颠簸前行,自幼把心栓上文学,如今能站在中国唯一敢自由讲授、传播西方文学的土地上,对着选择文学的青年人,用我一生最响亮的声音读雪莱(西风颂)

O Wild west wind,thou breath of Autumn`s being-

Thou from whose unseen presence the leaves dead

Are driven,like ghosts from an enchanter fleeing.

啊!狂野的西风,生而犷烈的秋风——

枯萎的落叶,在你倏忽而至的吹拂下,

飞旋如巫者横扫的鬼魅……

由西风这样狂烈的横扫开始,在连续两小时,我将无首十四行的组成稍加解说,再将其实行一气读完,环环相扣的激情不能中断。西风升起,加速,如巫师驱赶亡魂到冬天的坟地,等到来年复生;天上流云,变换呼应,如地上的枯叶,飘浮在磅礴蔚蓝的天空,如狂女飞扬的长发。

Black rain,and fire,and hail will burst:O hear!

(有黑雨、火和飞雹逐一炸开,听啊!烈火!)

西风吹至海上,连海底宫殿的花木都颜色灰败,纷纷落叶。作者祈望自己能成为西风的号角,吹醒人类的沉迷:

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far behind?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这一行结语既不巧妙,也不轻松!是人性灵的生命力,宇宙物景的想象,创造的生机,要这样读过全诗才知道那一句的真意!

这时到了朱老师那年纪的我,对着环境俯视着我,与我当年同样二十岁的学生,记起了最初的感动,挥臂扬发,忘我的随西风回旋……

这是一首不老之歌,每次重读,总似回到了二十岁的心情,也忘不了朱老师的灰长袍……

我的一生,常似随西风疾行,攀山渡海,在人生每个几近淹没志气的阶段,靠记忆中的期许,背几行雪莱热情奔放的诗,可以拾回一些自信。每读济慈诗,总先忆起那时在三江汇流的乐山,遥闻炸弹在我四周的世界呼啸落下。前线战争失利,我们必要时要撤往雷马屏峨,他的诗与我似是人间困苦相依,维系了我对美好人生的憧憬。我在经济日渐繁荣的台湾教英国文学的时候,朱光潜老师和吴宓老师正在文化大革命的迫害与熬煎之中。我热切地引领这些在太平岁月中长大的二十岁学生进入诗篇不朽的意境,但有多少人听得出真正的沧桑心情?

为了不疏漏文学史经典作品,我详定进度表,散文和小说都有适当的介绍和阅读要求,在课堂选择重点导读,而必须详读的仍是诗。浪漫时期到济慈为止,大约是一学期的课。从秋天到了冬天,下学期从春天到夏天,是维多利亚时代到二十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