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旅长力排众议,任命龙绍钦为中尉参谋,并要交代给他一项新任务。出乎意料,龙绍钦又惊又气,断然拒绝。段旅长瞥了龙绍钦一眼,举起桌上一张纸撕成几片,淡然道:“你的报告我看过了,纯属扯淡。”
龙绍钦冷静地说:“不是扯淡,我要退役,哪怕是上军事法庭也行。”段旅长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怒喝:“我明天就要打大仗!你他妈这关口想走!想进监狱躲战争?门儿都没有!”
“长官,你不能让一个病人带兵打仗。”
段旅长气得脸都绿了:“你有什么病?”龙绍钦痛苦地拍拍胸口,又拍着脑袋:“我这儿有病,这儿也有病!”“又不是哑巴,比画什么呀。”段旅长心想自己才是真病,而且病得很严重,如果可以,他真想第一个告老还乡。
“我不是当兵的料!我现在精神崩溃,神经错乱,我……我疯了!”段旅长走到龙绍钦跟前,严肃地说:“你没疯!你什么病我很清楚,老子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多上几次战场,血见得多了,都会过去!”
龙绍钦喃喃重复着:“不,我不去,我要走……”“你必须去!”段旅长压低声音威胁说,“我告诉你,我现在手里没人,你走不了。你要走就是逃兵,就地正法!”龙绍钦眼神突然疯狂起来:“你不知道我都干了什么,我亲手……”段旅长一声暴喝:“你给我闭嘴!”
龙绍钦呆住。段旅长声音很沉:“忘了它!甩掉那些包袱,睡一觉,明天一早出发。你这次任务很明确,明天旅部主力要进行大规模战略转移打反击。你带两个班,狙击敌人先头部队,为主力转移争取时间。你要坚持至少十二个小时,一步也不能退后……”
龙绍钦一句也听不进了,他背后传来年轻的歌声、笑声。他以为自己幻听,缓缓转过脸,他看到窗外那些年轻的,满是稚嫩的面孔。
旅部院内聚集着几十名新兵,这批新兵都很年轻,有农民子弟,也有学生,那种被强征来的新兵就比较蔫,缩到角落,眼巴巴看着老兵和长官们。引人注目的是十来个学生兵,他们聚在一起,表情异常兴奋。
一名值勤军官过来,拿着花名册,喝令集合。新兵们像小鸭子一样吧嗒吧嗒凑到一起,动作笨拙。
“听我命令,点到名字的立刻准备,跟随旅部龙绍钦长官执行重要任务。”
那些被拉壮丁的新兵没反应,但学生兵们都踊跃上前,积极嚷嚷着:“长官,长官,我报名,我去吧……”
龙绍钦猛地回头,瞪着段旅长,他看到的是旅长苍老疲惫的神情。
“你现在看到我有多难了?我手上能用的老兵太少,连你这样有战场经验的老兵都不想上前线,就只能派这些拿枪不到一个月的新兵去。我们没有时间训练这些孩子,他们只能边打边学,在战争中学会打仗。”
“你是让他们去送死。”
“只有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军人。”龙绍钦感觉旅长颓了,这话说得这样没力气,显得那么不理直气壮。
“我一个人去。”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战争!你必须带兵打仗!”
“我不带新兵!”
段旅长一把拽住龙绍钦肩膀,将他拉向自己:“你是带队军官,你是掌握这些孩子命运的人,他们能否生存下来,全看你这个长官如何指挥。”
“我不掌握!我不负责!我不!”
段旅长松开手:“我已经吩咐下去,给你一个特权,你可以从旅部警卫营任意挑选最有经验的老兵跟你一起去。八路军林团方面也答应派出战斗力很强的小分队在敌后方协同我部作战,你不是孤立无援的。”
龙绍钦恨得咬牙切齿,脸涨得通红:“长官,我在德国军校接受的是狙击手训练!我们这种人被训练出来是要单独行动的!我没有能力为别人死活负责任!”
“你现在是中国军人。”段旅长盯着龙绍钦的眼睛平静地说。
警卫营训练地,士兵列队站立,几十名心怀怨恨和恐惧的士兵盯着他们的长官。龙绍钦手持花名册站在队前,迎着那些目光粗野的士兵,刚才的脆弱烟消云散,他面孔冷峻威严,和刚才判若两人。
“我们这次任务是旅长亲自交代下来的,我需要有能力、有勇气的人。”
突然有个声音低声道:“长官,你最需要腿长跑得快的吧?”
众士兵轰一声笑起来。龙绍钦恼羞成怒,厉声道:“谁?出列!”鸦雀无声,没人出列,人人眼中都是敌意。龙绍钦拿起花名册,厉声道:“点到名的喊到!明天早晨六点集合,出发!”
士兵们沉默的眼里,对他人的敌意少了些,对自己的恐惧和担忧多了些。龙绍钦盯住花名册,根本不抬头看士兵,挨着个点名:“方义球……”无人应答。
“钱国良。”仍然无人应答,龙绍钦抬起头,他看到每一张怨恨的脸都那么相似,黑糊糊一片,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龙绍钦举起花名册,迎着士兵目光,一连串念道:“张栋才,刘得标,赵贵永,何长林,李根民,周孝深,马文富,胡永新……”
一片沉默。绍钦放下花名册,沉声道:“你们要抗命是吗?战场抗命死罪。”
“跟你去也是死,反正是死……”
龙绍钦怒喝一声:“站出来说!”
前排一个老兵见状赶紧赔笑脸,点头哈腰道:“对不起长官,您息怒,您方才点名的那个谁啊,确实不在,壮烈殉国了。”
龙绍钦翻花名册:“谁?”
“就是那个马文富啊,他一点也不富裕,三代穷光蛋……”老兵说着冲龙绍钦眨巴眼睛,意思让龙绍钦赶紧找台阶下台。龙绍钦冷笑一声,一脸傲慢:“欺负我不认识你们人头是不是?我现在重新点,点你们这些活着的,点到的出列!”
士兵们瞪大眼睛,不由自主往后缩。龙绍钦伸手指向那些最有敌意的士兵:“你,你,还有你……”
士兵们沉着脸出列,龙绍钦偏过脸,剩下的士兵都下意识低头。龙绍钦目光扫过那些兵,落在刚才那个油滑老兵身上:“你,出列!”
老兵发愣:“长官,您要挑选最优秀的士兵,我可不是。我入伍刚三个月,打靶不及格,拼刺刀没臂力,手榴弹才扔三十米……”
“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我一紧张,我忘了……”
众人悄声乐。龙绍钦猛地上前摘下老兵帽子,帽子里写着老兵名字:方义球。“方义球,刚才点名你为什么不答到?”
方义球装傻充愣着:“长官点过我了吗?我一紧张耳朵就失聪,手榴弹扔得太近,炸聋了。”龙绍钦不再理会方义球:“点到名的留下,剩下的自动解散!”
众人散去,只剩下十四名满怀怨气的士兵,瞪着龙绍钦。龙绍钦看一眼那些士兵,拿起花名册:“自报姓名!说谎者就地正法!”
龙绍钦拿着花名册等着。一阵沉默后,响起第一个声音:“钱国良……”
钱国良目光阴沉,沉在下面的是深仇大恨。龙绍钦看过太多这样的眼神,太熟悉这种恨。他在他名字下划了钩。
“唐金贵……”
这是一个胆怯的声音,龙绍钦抬头,唐金贵目光躲闪着,躲不过去,勉强对着龙绍钦挤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怪脸。
“张栋才……”
龙绍钦在一个个名字上划钩,他一直低着头,不看他们听天由命的脸。他不想看他们的脸,不想为这些有名有姓的生命负责。
新兵集中的地方,少数几个学生兵嬉戏打闹叽叽喳喳,大部分则是蔫乎乎的呆头呆脑。龙绍钦只看一眼就够了,转头将花名册塞到带队军官手里:“挑六名军事素质好的,明早六点旅部门前集合!”
龙绍钦正要离开,就听身后一阵细碎小跑脚步声,伴随着小姑娘一样的声音:“报告长官!”龙绍钦回过头,一名孩子模样的学生兵,一身齐整装束,大睁着眼睛,诚惶诚恐,规规矩矩地立正站好在他面前。
后面带队军官喝一声:“入列!”学生兵居然不理,他是没听见,全身心地紧盯龙绍钦,站得更直了,又说一遍:“报告长官!”
龙绍钦有点不耐烦:“报告什么?”
“长官挑……挑我吧!我素质好!”
“怎么好法?”
“我像石头一样结实!”
这是龙绍钦和石头第一次见面。石头姓什么不知道,捡他回来的人经常讲他是怎么被发现的,怎么将他从垃圾堆里救起。石头十六岁,中学还没毕业。他和他的小伙伴常把战争当游戏,拿着树杈弹弓当枪使,劈里啪啦打一阵假装死去,又随时可以活过来。他们渴望雄伟壮烈的英雄梦。
“我请求参加这次战斗!”
如果龙绍钦是石头的父母,他会把他送去继续上学,读书。即便像他自称的那样,他那柔软尚未发育成熟的小身体像石头一样结实。
“操!早知道要他娘的给刽子手当垫背的,还不如抱着炸药跟鬼子坦克壮烈一回!操!当兵就怕摊上熊官儿!”钱国良骂骂咧咧。方义球一副乐观相,笑眯眯说:“老钱,你左一个操右一个操的管啥用?想保命,容易啊?”
方义球是一等兵,钱国良是中士。两人岁数相仿,年纪都二十七八岁,当兵也有七八个年头,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浑身透着满不在乎的兵油子味儿。方义球油滑一点,钱国良则消极懒散。营房外,二人站没站相,歪倒身子靠着树站岗。
钱国良懒懒地看他一眼,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方义球点着头说:“兄弟,一起走吧。”
“走到哪儿去?现在全世界都打仗,除了当兵当炮灰还能干啥?走到太平洋、大西洋也得拿军饷吃兵粮,还得从大头兵干起,再受老兵气,老子不干!”
“受气送死你选一样?”
钱国良长叹一声:“嗨,老方,我从扛这五尺半那天起,就把咱这贱命看清楚了。当小兵的早晚都是一个死,不过是早一点晚一点,死在这儿死在那儿,替谁死罢了。”方义球吐着唾沫:“呸呸呸,晦气!给你当老乡算背透了!年纪轻轻的黄土埋了半拉,丢人!我明着告诉你,我是看咱老乡的分上我惦记你,不然我早走了!我不管你了,不管了啊?”
“一路走好……”
方义球拎起枪。钱国良看着他有点驼背的背影往黑暗里走了几步,转个圈又回来。方义球小声地问:“我这么走了不连累你吗?”钱国良懒洋洋地把枪顺过来:“我开枪,行不?”
方义球赶紧摇头带摆手:“不行,不行!开枪动静太大!”说着把钱国良的枪抽走撂在地上,没等钱国良反应过来,又将自己的枪塞进钱国良手里:“枪栓是新的,比你那个强。”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怒喝:“站岗还是聊大天!”
方义球条件反射般迅速捡起枪,立正站好:“报告长官,站岗!”
龙绍钦看着这二人帽子歪戴着,枪斜挎着,风纪扣敞开着,一个是满脸油滑,一个是心不在焉。龙绍钦反感地问:“你们当兵几年了?”钱国良干脆就不说话,方义球抢答:“报告长官!我当兵三个月,新兵。他是老兵,服役六年了!”龙绍钦忍不住怒喝:“风纪扣系上!腰带扎紧了!枪怎么拿的!”
等龙绍钦查完哨往回走,正遇上下岗的钱国良。二人再次相遇,钱国良敬礼,龙绍钦回礼,忽然意识到钱国良身上背着两支枪,疑惑地问:“这枪谁的?”钱国良平淡地回答:“方义球的。”
“他为什么不自己拿枪!”
“他走了。”
“什么意思?”
“开小差了。”
“什么?”
钱国良以为龙绍钦还没听懂:“他逃了,天亮他就能到96军当一等兵了。”见龙绍钦瞪大眼睛,只好不耐烦地解释:“长官你没听说过有这么一种人叫兵贩子吗,专门替那些有钱人子弟顶包当兵,顶一回拿一回钱。他和我一年当兵,这五六年也顶个十几回了,所以他永远是一等兵。”
龙绍钦气炸了肺:“这是逃兵!死罪!”钱国良耸耸肩,表示这种事儿太多了,上边哪里查得过来。
“你知情不报,要连坐的!”
钱国良举起枪,一脸无所谓:“是。”
龙绍钦盯着钱国良那张毫无惧色的脸。龙绍钦移开目光:“就算处分,也要执行任务回来。你现在回去睡觉,明早六点集合,迟到军法处置!”
龙绍钦转身要走,钱国良忽然开口:“长官。”龙绍钦回头,再次看着这张脸,这张脸逐渐阴了下去。
“我表弟怎么死的?”
龙绍钦愣住:“你表弟?”
“我表弟,上次战斗跟你出去,没有回来。”
龙绍钦简短地回答:“战死的。”
“只有长官你活着?”
龙绍钦在钱国良的脸上发现了和自己一样的那双眼睛,桀骜不驯,冷漠里透着绝望和愤怒,还有更深的恨。钱国良久经沙场,近乎逼问:“长官,你带去的那排士兵,你知道他们名字吗?”龙绍钦不能回答。
有人从旁边经过,钱国良举手敬礼。
“我表弟叫谢有福,今年十七岁。”说完,钱国良朝宿舍走去。
龙绍钦什么也不用想。回去睡一觉,然后明天上午十点前必须赶到伏击地点。他只想着这一件事就够了。
当龙绍钦走回宿舍的时候,一个身影拦在他面前,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在梦里常常出现的影子,他几乎要伸出手去拥抱。那么熟悉,即使过了那么多年。他从来不曾将她忘记。龙绍钦看着一身军装依然年轻、依然迷人的苏云晓,他声音哽咽沙哑:“你还活着?”
郭参谋路过,和龙绍钦、苏云晓打招呼:“龙参谋,文夫人。”
龙绍钦心头一颤。苏云晓朝郭参谋点点头,笑容惨淡。龙绍钦不理一旁的郭参谋,眼神变得疯狂:“你活着为什么不找我?”
郭参谋一愣,随即一脸疑惑地看着苏龙二人。苏云晓脸色苍白,看着龙绍钦,冷冷地说:“龙参谋,请你自重。”
龙绍钦炽热的眼神逐渐变冷。郭参谋离开,苏云晓凑近龙绍钦,抓着他的手,颤抖着声音说:“你要小心……”
龙绍钦抽身而去,冷笑道:“谢谢文夫人关心。”
龙绍钦一行赶到伏击地点的时候,天气好得不像和战争有关系,艳阳高照,鸟语花香,二十个士兵像是去野炊,打猎。
龙绍钦亲自示范如何在原有工事基础上,将这些散兵坑打通,再挖深一点,挖掘成一条战壕,再在上面加一些枯枝做隐蔽物,新兵配合老兵行动。“杜占明、钱国良一组,石头、刘得标一组……”
几个新兵不拿修工事当回事儿,挖一会儿就兴致勃勃地探头出来看看有没有敌人。杜占明非常活跃主动,龙绍钦过来监督工事进展,他讨好道:“长官,你这个枪是狙击步枪吧,带着瞄准镜。我外公是搞军工的,我在我外公家看过世界枪械史,狙击枪分好几种……”一些老兵没听说过这些,也抬起头来听,杜占明越发得意:“长官,你这是德国98K狙击步枪吧?日本狙击枪瞄准镜装这里,德国的装这里……”杜占明说得神采飞扬,连说带比画。
龙绍钦闪开杜占明,喝道:“赶紧挖工事!别那么多废话!我给你十分钟,你要再挖不出个像样掩体,我处分你!”
杜占明吓得不敢动,委屈得红了眼睛。身边钱国良冷嘲热讽:“有工夫拍马屁不如帮老子挖洞,老子到时教你躲子弹。”
杜占明当真帮钱国良挖起洞来。钱国良拎着枪沿着坑道走到拐角处,蹲下蜷成一团,掏出根烟来点燃,刚要吸一口,面前闪出一个人影。钱国良没来得及抬头,对方抬脚踢飞烟头,骂道:“你想暴露目标吗?”
龙绍钦站在他面前。一旁老兵新兵都聚过来,看着他们,钱国良站了起来。龙绍钦有意要杀杀这个最强悍老兵的威风:“钱国良,违反战场纪律,记过一次!命你增挖一个机枪掩体!挖好以前不得休息!”
钱国良自然不敢直接抗上,脚勾起烟头,往耳朵上一夹,边往回走边嘟囔:“坑挖得再深也挡不住小鬼子炮弹,书呆子!”
龙绍钦上前一步,挥手打落钱国良耳上香烟:“现在开始作业!”士兵们都埋头挖坑,谁也不敢抬头,钱国良只得气哼哼地抡起铁铲。
龙绍钦怒气冲冲在战壕上走着,吼着:“你们都给我听清楚!这些战壕,这些伪装,不是做摆设的!战壕就是我们的生命线,战壕会延长你们的生命!都给我记住了!”众士兵似听非听,只有石头认真听着。
龙绍钦目光扫射到石头那张单纯信任的脸上,走到他身边,将报话机递到石头手上,正色道:“和旅部联系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保护好它!”
石头抱紧报话机,激动得一个劲点头:“是!长官!我牺牲了也不能让它损坏了!”
“你牺牲了还怎么完成任务?不准牺牲!”
“是!长官!”
石头兴高采烈地干活,杜占明一旁嫉妒得咬牙切齿,埋头刨坑,突然响起阴阴的声音:“龙大少爷除了装蒜,懂什么打仗啊!”杜占明吓一跳,确认声音不是从自己嘴里出来的才放下心。阴冷的声音来自身边一张苍白的脸,杜占明看着他的上士军衔,认出此人是宪兵队的张桅。只知道他经常跟参谋长文轩或各种汉奸在一起,并没打过交道,也是第一次听他说话,心存警惕。
“司令部派我参加你们的伏击行动。”张桅友好地说。
杜占明看张桅态度不错,正要攀谈,见龙绍钦带着火气往这边走来,赶紧埋头作业。一低头又看见几个老兵嘲弄的眼光,觉得自己太软蛋,直起腰,把铁铲那么一戳,成心挑衅:“报告长官,我有个问题。”“讲。”“长官刚才说战壕延长我们的生命,只要挖了这些坑道就能保证我们的生命安全吗?”
龙绍钦明白杜占明是挑衅,不搭理他。周围嘲弄的眼光立刻变成支持,杜占明神气起来,干脆扔了工具,弄些树枝花草之类插在自己掩体上,花枝招展,十分漂亮。正得意间,被一片阴影罩住,抬头见龙绍钦冷冷地盯着自己,旁边士兵盯着他们,杜占明嬉皮笑脸说:“长官,我这个掩体做得怎么样?我在我外公家军事书上看过的,美军的军事掩体……”
龙绍钦踩烂那些枝草,沉下脸:“挖掩体,这是我第二次命令你。”
杜占明跟一旁的助阵者会会眼神,也不理会龙绍钦的愤怒,反倒跟在龙绍钦身后,唠叨说:“报告长官,我刚才的问题你没有回答呢!那些战壕真能确保我们生命安全吗?我外公……”话音未落,龙绍钦回身一个大嘴巴,抽得杜占明一个踉跄,身边人急忙躲开,眼见着他捂着脸,旋转着身子,摔倒在地。
龙绍钦死死盯着杜占明:“我命令你修工事。我已经说过两遍,不会再重复第三遍!”士兵们又惊又怒地看着龙绍钦,钱国良迈出一步:“报告长官,你不要太紧张,小心枪走火!”几个士兵咬牙低骂:“他妈的小法西斯!”“谁说话?”龙绍钦怒喝。
钱国良冷冷道:“长官,不用问是谁。我们几个弟兄想法都很简单,我们也都是爹生娘养的,不想像我表弟那样,莫名其妙有去无回。”
龙绍钦一把拽住钱国良衣领:“放肆!再扰乱军心我枪毙你!”钱国良突然吼了起来:“反正都是死!枪毙老子也要说!咱们当兵的没别的想法,就盼着长官能尽到长官责任!别尽想着让弟兄们为你挡子弹!”
龙绍钦慢慢松开钱国良,冷笑:“你们这些人都给我听好了,记住了,我不会让你们替我挡子弹,我会尽到自己职责。可你们也甭打算让我替你们挡子弹,你们各尽其职!自己的命自己看住了!”
钱国良看着龙绍钦的背影,那杆硬邦邦的狙击步枪在他背上闪烁着刺眼逼人的金属光泽。老兵中胆最小的唐金贵嘴里念念有词,不外菩萨保佑一类。杜占明坐在地上起不来,脸红一阵白一阵,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石头要去扶他,被他甩开。
老兵们议论纷纷:“他什么意思?我们死活他不管?”
“刽子手心狠手辣,哥儿几个今天算完了!”
唐金贵拿出身上一封信,手哆嗦着递给钱国良,吞吞吐吐地说:“寄给我媳妇,别忘了,还……欠我两个月军饷,我一直不敢要。你帮我要了,给我媳妇一起寄去……”
钱国良将信封塞回去:“寄个屁。你有观音菩萨保佑肯定长命百岁。老子不像你,没家没小的,孤魂野鬼一个,明年这时辰哥儿几个别忘了给老子烧炷香!军饷自己要去!”
石头等新兵在一旁听着,面面相觑。钱国良瞥见石头盯着自己,朝他招手:“小兄弟,来!”
石头满脸惊恐,乖乖过去。
“你是学生吧?”钱国良声音变得平静,和蔼了许多。
“高中毕业了。”石头撒谎。
“为什么要当兵?”
“抗日救国是每个中国爷们儿应尽的义务啊!”
“爷们儿!”钱国良干笑两声,“不怕死?”
石头一脸坚定勇敢:“不怕!”
钱国良干笑变成冷笑:“真是爱国有为青年!去吧去吧,今天要能活下来,我再听你的抗日救国大道理。”
石头回到自己的掩体,看见龙绍钦正等着自己,不由紧张起来,立正站好:“长官!”龙绍钦刚才听见了石头说的话,打头天晚上见面,他就对这个单纯孩子有好感。看着石头紧张的样子,龙绍钦脸部表情难得地松弛下来,温和地说:“别那么紧张。”石头乖乖答应着:“是!”
“我刚上战场和你一样紧张,差点尿裤子。”
“报告长官!我……我没尿裤子啊?”
龙绍钦淡淡一笑:“打仗这事儿,你不能怕,越怕越危险。参战到现在,大仗小仗我也打了几十次了,越是不怕死,冲到最前面的,活下来可能性倒大,死的都是胆小怕死缩在后面的!”
龙绍钦很少说那么多话,石头正在消化中,突然看见龙绍钦脸色骤变,五官都扭在了一起。石头以为自己又出了什么错惹怒了长官,吓得魂不附体,连“准备战斗”都没有听到。
子弹从龙绍钦身旁呼啸而过,他立即卧倒,一边吼着:“全体注意!准备战斗!准备战斗!”一边伏在地上用望远镜四下观察。石头吓呆了,被龙绍钦一把拽倒在地。倒在地上,龙绍钦才感觉不对,子弹并非从前方主阵地射来,用望远镜观察,也看不出所以然,只感到一种肃杀之气。
一个老兵见前方没动静,探出头去,龙绍钦望远镜正对准敌方所在山坡,忽见亮光一闪,龙绍钦大吼一声:“隐蔽!”一声枪响,那名老兵应声倒地。龙绍钦顺过枪,朝着敌军所在方向打去,对面山坡没了动静。
钱国良抱住那名老兵,震惊地叫道:“长官!”龙绍钦也惊住,老兵头部中弹,一颗子弹穿越眉心,一枪爆头。钱国良目测对面山坡距离,喃喃地说:“距离八百至一千米……”
龙绍钦猛地回头,狂吼着说:“鬼子有埋伏!打冷枪的!注意隐蔽!隐蔽!”
炮弹瓮声瓮气地袭来,稳稳当当落下,炸开,石土翻飞。几个新兵吓得爬在坑里,捂着头一动不敢动。杜占明这时候还惦记着出风头,哆嗦着直起身,刚要抬头,一发子弹袭来,打飞他眼前一块石头,他一屁股瘫软下去再也站不起来。石头缩成一团,搂紧怀里的枪和报话机,不敢睁眼。
龙绍钦伏在掩体内调整姿势,瞄准镜套住指挥官人头,扣动扳机,子弹击中军官头部,龙绍钦大喝:“打!”说着,他迅速翻滚离开,日军炮弹子弹狂风暴雨般袭来,老兵们同时也开始还击。
石头一边发抖,一边很勇敢地扑到掩体处,但手直哆嗦,拿不起枪,正要抬头,龙绍钦冲过来,猛地按下石头脑袋:“找死啊!”子弹呼啸而过,龙绍钦顺过枪朝着子弹来的方向射去。石头拎起枪,还要上前,再次被龙绍钦一巴掌按下去:“不要乱动!”
龙绍钦转过脸对着石头和旁边几个士兵喝道:“你们几个新兵!都到后边,给老兵压子弹,别抬头,保护自己!注意安全!”一旁钱国良听着龙绍钦吩咐,心情复杂。
日军突然大乱,鬼子侧翼受攻击,钱国良大喜:“有援兵了!”
龙绍钦用望远镜观察,援兵正是上次见过的几个八路军。大春机枪疯狂扫射,火力凶猛,大刀、二勇将几枚手榴弹捆在一起,抡圆了扔出去,炮弹一样在日军脑袋上炸开,鬼子乱了阵脚。
一千米外是敌后方炮队弹药箱,龙绍钦一枪出去,击中炮弹箱,顿时火光四起,日军队形大乱。钱国良看着日军队伍后方火光冲天,再回头看看冷静如初的龙绍钦,一时愣住了。
龙绍钦打完一枪回头,见钱国良怔怔看着自己,淡淡道:“打啊!”钱国良下意识答了声:“是!”
钱国良是机枪手,有了信心,射击也有了准头,一扫一片。龙绍钦打完一枪,转移阵地,在战壕里匆匆跑着,一眼看见杜占明抱着枪朝后方探头探脑的。龙绍钦上前拎起杜占明,推到钱国良身边:“跟你讲了别探头!给机枪填装子弹!快!”
杜占明战战兢兢爬在掩体上,不知所措,钱国良对着他耳朵喝了声:“子弹带!”杜占明茫然又迅速地递过子弹带。
日军火力加大,炮弹不断袭来。石头捂住耳朵趴在掩体壁上,炸弹飞起的沙土石块纷纷落下。石头缩得更小了,龙绍钦抖掉身上泥土,正准备拉石头,只听见旁边一声怪叫。
一枚炮弹炸在钱国良和杜占明所在工事上,钱国良被气浪掀到一旁,炮弹皮擦伤脸部,人晕过去,血流出来。正倒在杜占明面前,鲜血弄了杜占明一身,杜占明爬起来就跑。龙绍钦一见,大事不妙,只见杜占明整个暴露在阵地上,人傻了一样不知该往哪边跑,在阵地上转着圈子。
龙绍钦急得探起身大骂:“杜占明卧倒!王八蛋!你给我趴下!”
枪炮声大作,杜占明压根听不清喊话声,要是他能听见龙绍钦的声音,他一定本能地听话。刘得标喊:“往前跑!卧倒!”
唐金贵喊:“过来!趴下!”
张栋才喊:“跑啊,跑啊别站着不动,跑啊!”
刚醒过来的钱国良看到杜占明,也跟着着急了:“别动!别回来!别乱动!王八操的!”
“都住口!快趴下!”龙绍钦喝道。
新兵老兵一通狂喊,杜占明现在是听见了,可完全乱了套,不知该听谁的。他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一会儿卧倒,又觉不安全,爬起来拼命往阵地后方跑,像头驴子一样在原地转圈子。
日军先头部队指挥官用望远镜看见这一幕,直发愣:“混账!那个支那兵干什么呢?”
侧面山坡上确实隐藏着一个鬼子兵,刚才开枪偷袭的人叫芥川拓实,日本华北派遣军总部派来支援大野联队的。上次押送陆鸣计划一箭双雕,顺便消灭打算抢回陆鸣的潜伏国军分队。一切都很顺利,可是国军小分队的指挥官竟然在重重包围中逃走了,还差点带走了陆鸣。这件事对日军震动很大,调查结果表明,这个名叫龙绍钦的军官是德国军校毕业的。华北派遣军总部立刻派芥川拓实赶到这里,因为芥川也是从德国那所军校毕业的。
此时芥川的枪口瞄准了杜占明,但晃了晃,停下,这不是他要的目标,他对新兵不感兴趣。他要的是来救助杜占明的老兵,或者他们的长官,他在等待那个人的出现。
杜占明仍在阵地上直着身子,傻傻地转着圈,龙绍钦拎枪冲上前,按住他:“给我爬下!”
瞬间,子弹贴着龙绍钦耳边飞过,他下意识一松手,杜占明转身就往后面跑。龙绍钦回身,再次揪住他,拎着他的领子一个180度大转身,将杜占明脸扭冲前面,骂道:“前线在这边!狗杂种!”
一发炮弹过来,虽然落点很远,但动静很大,杜占明承受不住,终于吓得哭出声,缩在掩体里喊着:“炸死我了!炸死我了!我回不了家啦!我不打了!”龙绍钦枪逼过来:“闭嘴!动摇军心枪毙你!”
杜占明不再喊出声,但仍呜呜抽泣着,龙绍钦将他甩给已经清醒过来的钱国良,让他继续上子弹。杜占明手哆嗦着,托着子弹带,子弹一颗一颗地往下掉,气得钱国良气喘吁吁:“你……你……傻蛋!”龙绍钦刚一转身,杜占明立刻丢下子弹带,抱头缩在坑角落里,哭喊着:“不打了,不打了!我要找我外公!”
龙绍钦此刻已经红了眼睛,整个人显得杀气腾腾,他在阵地上四处游走,低吼道:“注意,炮轰结束鬼子步兵就要上来了,准备射击!”
石头根本没听见长官的话,他此刻一脸呆傻,目不转睛地看着哭泣的杜占明,连长官走近也不知道。龙绍钦停步,顺着石头的目光,看着满脸血水汗水鼻涕眼泪混成一片的杜占明,眼前突然闪过上次战斗中小兵求救的双手,他硬生生将他踢到一边。石头、杜占明的脸跟那张模糊不清的脸那么相似,单纯恐惧。
龙绍钦嘶吼道:“所有新兵集合!”
六名新兵跌跌撞撞、东倒西歪地凑到一起,脸色苍白,每个人神经紧张到一触即发,只有杜占明哇哇哭着。龙绍钦钳住杜占明双肩,稳住他:“我答应过旅长!带你们来,带你们回去!我向你们保证,我会保护你们,带你们回家!”
新兵们睁大眼睛,目光茫然,根本不相信龙绍钦的话。龙绍钦一个一个分派任务:“你跟钱国良,你跟唐金贵,你跟刘得标……”老兵们看着龙绍钦分派任务,各有各的想法,他们见多了这样的长官。
剩下石头和杜占明,龙绍钦命令:“你们俩跟着我!装子弹,我打一枪,换一个位置,换一支枪!听懂了吗?”
“是!长官!”石头回答。龙绍钦看着杜占明,平静地问:“你听懂了吗?”杜占明机械地回答:“是。”
天色暗了下来,整个山坡都染成了黄旧的颜色,枪声也不一样了。龙绍钦用望远镜观察,看到日军对面枪手位置喷出的火药闪光,心下正感奇怪。钱国良不知何时也爬到龙绍钦身旁,他将望远镜递过去,钱国良接过来观察。二人像配合多年的默契伙伴,没一句解释互相熟悉彼此的动作。
钱国良观察着,龙绍钦疑惑地说:“有人在狙击鬼子冷枪手,会是谁?”
“我刚才就注意到了,不像国军的,可能是八路。八路神枪手多,他们子弹少,必须练好枪。”
“伤亡多少?”
“阵亡三名,伤五名。”
“新兵情况怎么样?”
两人说着一起回头,新兵们都缩在战壕深处,紧紧搂着枪。
钱国良答得有些无奈:“暂时还没事。”
“弹药情况?”
“还能坚持两个小时,长官……”
龙绍钦终于回过头,正视钱国良的眼睛。
“那些新兵……”钱国良话还没说完,就听一声炸弹袭来,鬼子再次开始进攻。唐金贵大吼:“鬼子增援部队来了!”
龙绍钦举起望远镜,见日军卡车驶来,跳下一群群黑压压士兵,日军准备步兵进攻,人数比之前多出数倍。
钱国良悄声吩咐石头:“再联系一下旅部……”石头一直抱着报话机,调频率,石头颤抖着呼叫:“010,010,我是老鹰,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没有动静。龙绍钦对石头说:“你就守着这个频率,保持联络,有动静就通知我。”
石头于是专心守住那部报话机。钱国良忧心忡忡看着密密麻麻的日军缓慢压过来,自言自语道:“娘的,鬼子人是越打越多,至少半个联队都压在这儿了!这仗还真是……”
钱国良说着看表,喊:“石头,有信号吗?”“还没!”石头的声音高亢,反倒越来越有信心。
钱国良回过头,看见远处日军就头痛,眉头皱得老高,反正是豁出去了。士兵们看着远处黑压压一片的日军,都紧张得不敢喘气。杜占明在钱国良身边,自言自语般地道:“大哥,有没有援兵啊?”
钱国良沉默着装子弹,不理他。
“咱们打得过鬼子吗?”
一旁张桅阴阳怪气道:“就这几个人打,送死吧!”杜占明像是失了魂一般:“为什么要送死?不可以撤退吗?”张桅阴阳怪气道:“姓龙的本来是要上军事法庭的,这次为什么又让他来?是让他戴罪立功!所以他要在这里死扛,要证明他没有失职,要用咱弟兄的鲜血为他自己清洗罪孽!”钱国良低吼一声:“别说了!”
杜占明倒没什么反应,显然张桅说了什么他并没听进去。此时他神情恍惚,嘴里念念叨叨,不知在说什么。
大家忽地都不说话了。钱国良回头,见龙绍钦正站在他对面,声音恢复之前的阴冷:“旅长指定时间是晚上十点,还有三小时。谁坚持不了?”
炮声隆隆,子弹呼啸,士兵们都沉默了,准备开始战斗。钱国良命令杜占明装子弹,半天没有动静。一回头,只见杜占明正在往后方出溜,不由大怒,将杜占明揪了回来。杜占明哆嗦着,精神处于极度恐惧状态,受不得半点刺激了。
刘得标打得没了子弹,杜占明麻木疲惫地上前递子弹,刘得标刚接过,眉心中弹,扑倒在杜占明身上。杜占明随着尸体一起倒在地上,血染了他一身。他一个劲挣扎,却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终于从尸体下爬出来,手里子弹落了一地。钱国良冲他大吼大叫,他爬不起来,也什么都听不见。
“杜占明,你聋啦!子弹!”
杜占明终于爬起来,往前跨一步,怪叫一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嗖”一下蹿出战壕,朝后方疯跑而去。钱国良急了:“兔崽子!你去哪儿?!”
龙绍钦闻声回头,愣住,只见杜占明疯跑着。他这么一跑,跑乱了军心,除钱国良和石头外,其余人都乱哄哄要往外跑。
敌军看到混乱局面,随意开枪,一枪一个。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龙绍钦持枪与芥川对射,迫使芥川转移阵地,剩下士兵更加混乱往后跑。龙绍钦一发子弹打过去,封住退路,大喝道:“站住!谁敢逃跑!格杀勿论!”
杜占明压根听不见,其他士兵呼啦啦跟着杜占明跑,龙绍钦急得狂吼:“杜占明!给我站住!杜占明!杜占明!”钱国良也跟着喊:“杜占明!王八操的!逃兵也他娘的死罪!”
杜占明疯了般,越跑越快,他身后一窝蜂似的跟着一群兵,眼看兵败如山倒。龙绍钦眼睛红了,他猛地顺过枪,来不及多想,他没有时间后悔和自责,到底是谁的错?他终究不能带他回去了。
龙绍钦举枪,钱国良和石头瞪大眼睛。杜占明踉跄跑着,一声枪响,他缓缓地向前倒下。溃逃的士兵们吓得站住,缩成了一团,谁也不敢再跑。
龙绍钦声嘶力竭吼道:“谁敢再逃,格杀勿论!”他看了一眼发呆的士兵们,又看了一眼抽搐挣扎着的杜占明,下令:“医护兵!”
石头提心吊胆地跟着医护兵跑过去,杜占明晕死过去,石头拉着杜占明的手直掉眼泪。
日军步兵已开始冲锋。龙绍钦铁青着一张脸对着士兵喊:“弟兄们,死也得像个中国军人!像个爷们儿一样死!死也不能给我当软蛋、当逃兵!”钱国良吼:“鬼子冲上来了!”
龙绍钦和钱国良一起吼:“打!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
士兵们冲回战壕,开始射击。石头跟在龙绍钦身后递子弹,龙绍钦现在也顾不上瞄准,石头递过装子弹的步枪,他抓起就打。
一个新兵刚要直腰,被子弹打中,倒在石头身旁,他叫刘庆东,是石头的同学。不到一刻钟,两名新兵中弹身亡,头部同一个地方豁了口子,脑浆鲜血不断往外淌。石头见龙绍钦看着自己,放下同学,顾不上擦眼泪,擦溅在自己脸上的鲜血,忙去装子弹,紧跟龙绍钦身后,亦步亦趋。
钱国良机枪封锁前方,打正路,龙绍钦对付冷枪。龙绍钦躲在暗处,用望远镜观察放冷枪的地方。鬼子射手所处位置迎光,龙绍钦看到一半枪管伸出隐蔽处,枪管上一枚黑色铁十字架来回晃动。
龙绍钦心中一紧,立刻奔回钱国良身旁:“鬼子打冷枪的是个顶尖高手,你要弟兄们注意,我去解决他!”接着狂呼:“新兵都给我听好了,一个也不许抬头,在掩体里装子弹,不许抬头,听到没有!”
龙绍钦话音刚落,身后一名新兵中弹倒下。龙绍钦朝着芥川射击,芥川已经转移阵地。
日军打起照明弹,阵地一片亮晃晃,唐金贵提起枪正要转移阵地,芥川子弹袭来,唐金贵倒下。钱国良拼命冲过去抱住唐金贵,唐金贵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来得及说,就那么死去。
钱国良悲痛欲绝。龙绍钦冲过来,查看唐金贵脑门子上的弹孔。钱国良抬头:“长官,我们人打得只剩一半了,再这样下去,大家……”
“离指定时间还有一小时!”
“长官,走吧!大部队肯定已经到了!长官我求你!走吧!不然连尸体都没有了。”
“你们走,我留下。”龙绍钦说着回身射击,就在转身当间,身旁一名递子弹的新兵也已倒下。龙绍钦扶起新兵,吼着:“新兵集合,集合!”
石头还有另外两名新兵爬过来,龙绍钦心痛不已:“你们就在这里,不要动,装子弹!”龙绍钦用身体护着那些新兵。
钱国良从唐金贵胸前兜里掏出他写给老婆的家信,放进自己兜里,合上唐金贵的眼睛。他回身拎起机枪,眼神疯狂起来,端起枪不要命地扫射。
日军每一颗照明弹升起,每一枪必中。龙绍钦没有回头,但他知道背后又一名新兵倒下了。他眼看着钱国良那边,老兵们也在纷纷倒下,他的精神已经到了极限。张桅趁龙绍钦和钱国良不备,掀起战友尸体,钻了进去。
八路军那边也和日本人杀红了眼,日军大部队暂时被挡住。大春边打边骂:“他娘的小法西斯怎么还不撤退啊!都他妈的快十点了!”
龙绍钦身边终于只剩钱国良和三个老兵以及唯一的新兵石头。龙绍钦看表,九点五十分。钱国良带人突围,龙绍钦掩护。石头要跟着长官,被他呵斥不得不走。龙绍钦转身先冲到机枪处,正面射击敌军,然后回身抓起步枪,回击芥川。
钱国良率人走几步,就被芥川的子弹封住,钱国良身边的老兵倒下。他率人再冲,又一名士兵倒下。龙绍钦忽地起身,冲到石头身旁,一把将他拽到自己身边吼着:“跟着我,我在你在!”
钱国良试图射击抵抗,但哪里是芥川的对手,身边最后一名战友,唯一的医护兵也倒下了。龙绍钦回身,二人目光短暂对视,意思彼此都明白,反正是冲不出去了,战死沙场也算军人本分,壮烈一回!
两人背对背开始射击,石头在一旁匆匆地递装换子弹,装好一支,递过去一支。石头在新兵里一直算手慢的,这一次装得飞速。
日军包围圈越缩越小。三个人表情沉着,龙绍钦看表,只剩五分钟,突然身边传出报话机声音:老鹰,老鹰,务必天亮前赶到主阵地,听到请回答!
石头一个激灵,赶紧举起报话机给龙绍钦听,龙绍钦和钱国良互看一眼,苦笑。报话机不断重复着:老鹰,老鹰,务必天亮前赶到主阵地,听到请回答!
石头小手哆嗦着,最后一丝希望变成绝望,快哭了出来。龙绍钦替他接过报话机,关闭掉电源。
日军步兵逼近,已能听到喊杀声。
龙绍钦拎起步枪,装上刺刀,钱国良也刺刀上膛,石头跟着装刺刀,却怎么也装不上了。他刚才的迅猛消失了,这时候动作完全失去了协调性。龙绍钦握住他的手,给他信心,帮他装上刺刀。
日军哇哇叫着冲了上来。龙绍钦和钱国良两人将石头夹在中间护着,石头胡乱抡着枪,绝望而悲壮。士兵们混战在一起,芥川一时很难再下手。他找到目标正要开枪,一颗子弹再次袭来,又是一个高手,芥川呆住。
龙绍钦、钱国良、石头三人被团团围住,眼看就要被日本人吞没,生死交关之时,就听一阵喊杀声:“弟兄们,上啊!”紧接着是一连串的手榴弹爆炸声。
大春率人杀入日军后部,十来个人剽悍勇猛,龙绍钦、钱国良来不及发愣,在大春等人带动下,恢复战斗力,越战越勇,两拨人很快打到一处。龙绍钦抬手看表,命令:“时间到,你们走,我掩护!”
钱国良拽石头一把,战士们纷纷后撤。龙绍钦断后,边撤边射,一枪击中远在八百米外的日军机枪手。大春咋舌,心里不服,跟着射出一枪,击中两百米外鬼子士官。他嘴里不停咋呼:“一连左边进攻!二连右边……”
石头听着要乐,回头看见龙绍钦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撤退路上,天完全黑了下来,石头看不清路,磕磕绊绊,竟撞见了不知从哪里流窜出来的张桅,张桅肩上扛着昏死过去的杜占明。石头一见,泪汪汪地扑过去帮着一起将杜占明抬到一旁。钱国良沉默不语,看了龙绍钦一眼。龙绍钦仍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大刀走到石头身旁,看着杜占明感叹着:“小兄弟,你们是第一次上战场?”石头点头:“我们是同学。”“还都是娃娃么,中央军没男人了?!”大刀啐了一口。
大春与龙绍钦并肩往前走,时不时看龙绍钦一眼,龙绍钦却始终目不斜视,一副拉开距离的架势。大春皱皱眉头:“龙参谋,你们这仗打得太苦啦。”“欠你们的,我一定还。”龙绍钦也不看大春一眼,口气很是生硬。
只要对方一开口,大春顽皮劲儿就上来了:“我说你这个兄弟,说话怎么这么不受听呢?打鬼子是中国军人的本分,怎么就欠我的啦?”
大春等着回话,龙绍钦却一声不吭。
医务所就像另一个战场,伤员们不断被送进来,横七竖八躺在一起。医生护士忙乱不堪,空气混浊,地上一片狼藉。每次龙绍钦经过这里,都会产生同样想法,伤员被送进医务所还不如死在战场上干净。石头和另一名新兵抬着杜占明匆匆走进医务所,一路大叫:“医生!医生!这里有重伤员!”
来到这里的,哪个不是重伤员?医生匆匆走来,匆匆看了一眼,指定了一张脏兮兮的床位便离开了。杜占明躺上去,这时候已经剩不下几口气了,从他睁开眼睛后,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龙绍钦。龙绍钦远远地站在门边,杜占明不能动,没有力气说话,眼睛却可以看得老远,不管龙绍钦躲多远,他都能用眼睛看见他,抓住他。
龙绍钦不明白杜占明怎么能挺着一口气撑到这里死,就是为了让他看着他死吗?死在战友身边总比弃尸荒野要安全些?人总要给自己选个位置死的。
石头抓着杜占明冰冷僵硬的手,泪如雨下,他用湿漉漉的手合上杜占明的眼睛。他不能让他的同学死不瞑目。
龙绍钦拎着那杆狙击步枪走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又是新的一天,又一次胜仗。过往同僚,没有人前来祝贺,稍微注意一下,每个人都用相似的目光看他,警惕戒备甚至敌意。真的是胜仗吗?当然不是!他答应带他们回来,结果他带回什么了?一具尸体。一个杀人犯。他身上背负的是自己人的命,他们说得没错,他双手沾的是同胞的血。如果不杀杜占明又能怎样?反正其他士兵也都是死,有什么必要他动手?
一阵绝望悲愤袭来,他青筋暴起,血管突突地鼓胀着,但也就是那么一阵,随之而来的是惯性的茫然和冷漠。他知道,他将永远与周围格格不入,所有一切他会越来越视而不见。
龙绍钦开始没察觉,不知什么时候忽然感觉到了,那胆怯的脚步声啪嗒啪嗒跟在他身后,他不回头,但脚步放慢了。任石头一直跟着,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着。
太阳越升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