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雾一步步走回自己寝室,仿佛走向另一段宿命。他双手插在兜里,看见花圃中的草叶随风狂摆,妄图拔根,飞往天际。
他越走越快,以至于兴奋地奔跑起来。一匹年轻的雪豹在冲刺,仿若新生。
到了楼上,宿舍门半敞着,同学可能都已经回来了。
李雾大口喘气,放慢脚步走了进去。
果不其然,屋内不多不少三个男生,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事,一个在啃饭团,一只脚踩着椅子边;另一个耳朵里塞着耳机,摇头晃脑全情投入;还有个站厕所门口打电话,背对着他。
“饭团”是第一个发现他的,脚一下滑回地面,抬手挤出个:“嗨。”
李雾看向他,也问了声好。
“饭团”忙去拉扯听歌那位,后者有些不耐烦,抢回自己胳膊,眉毛扭成疙瘩一样看过来。
与李雾对上目光,他扯下一边耳机,下巴一扬,先是示意身边那张整洁到过分的书桌,又望回李雾:“是你啊?”
李雾点了下头。
“操,”听歌的男生低骂:“我的室草地位不保了。”
饭团笑出声,推了推黑框眼镜,自我介绍:“我叫成睿,你叫李……”
听歌那个及时掐断他话,就差要踹他一脚,他摘下另一边耳机,言简意赅:“林弘朗。”
李雾走去自己桌前:“李雾。”
“礼物?”林弘朗扬眉:“要送谁礼物,你名字有点意思。”
李雾说:“雾气的雾。”
“好咧!你坐啊,”成睿见他一直站着:“别这么客气,进了门就是兄弟。”
林弘朗嗤笑:“谁想跟你称兄道弟。”
李雾坐回书桌前,重新整理书立里边那些课本与习题册,他东西被动过,一眼便知。
成睿见状,面露羞色:“不是故意翻的,就是好奇新室友是谁,我们什么都没拿。”
李雾看向他:“没事。”
林弘朗一直盯着他,他觉得这个转学生有些冷淡,不易亲近,进门一刻似乎就在与他们划清界限:“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爸妈呢。”
李雾插书的手一顿,没有作答。
“走了?”
他垂眼,把书埋进架子里,将其放置工整。
成睿心细,看出些端倪,猛拍一下林弘朗后肩,提醒他不该问的少问。
林弘朗不乐意了,回头反击:“你打我干嘛——”
成睿平白糟他一顿乱拳,痛到骂娘,两个男生很快展开舌战,没少拎出对方祖宗问候个遍。
他们这一闹腾,通话那位总算注意到屋内异样。
他挂掉电话冲进来,“你们搞毛啊。”
林弘朗指成睿:“他打我。”
成睿揉胳膊:“谁打谁啊。”
“你们能不能消停点,尽给人看笑话,”打电话的男生看了眼李雾:“看吧,新同学都笑你们了。”
李雾:“……”他没笑,就是耳膜被他们一声声炸得直发痒。
成林二人总算停火,各归各位。
打电话的男生也说了自己名字,并笑道:“我叫冉飞驰,是他们两个的爸爸。”
“切咧——”成林异口同声不屑。
冉飞驰还是笑:“刚刚在跟他们妈妈打电话,招待不及时,还请见谅。”
“吐了。”椅子上两个又一齐假呕。
“你再这样小心我告你早恋。”林弘朗亮出拳头。
冉飞驰不予理会,视线落回李雾身上。他注意到他衣服上的图案,双眸一亮:“你喜欢皇马啊?”
李雾完全不知如何对应。他从小到大信息摄入有限,大约能猜到皇马是个足球俱乐部,但除此之外一无所知。他不想打肿脸充胖子,遂不作声。
“哇我才发现他衣服上的队标。”成睿含着米饭,口齿不清。
林弘朗不屑一顾,信徒一样高呼:“拜仁才是最吊的。”
“是巴萨!”
“巴狗滚。”
他俩开始新一轮互掐。
冉爸爸扶额,懒得再管,坐回自己位置,噼里啪啦摁键盘,继续在微信里跟女友你侬我侬,不时旁若无人勾唇。
李雾暗舒一口气,幸好有林弘朗打岔,他才逃过一劫。
整理好书本,身边两个还在吵嚷,他们口中的球队之争宛若天书,李雾完全听不明白,只能从衣兜里取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快一点了。
也不知道岑矜是不是真在车里休息。他们不欢而散,他也不敢打搅,但一想到她可能又要像那天夜里一样,歪头靠在空间局促的座椅里打盹,他就感到怠慢与不忍。
晌午时分,光影悄无声息流淌,窗外静谧下来。
寝室里也没了声响,成睿跟林弘朗各自爬回床上,酝酿睡意。
而冉飞驰又悄摸跑出宿舍楼,见缝插针地跟女友私会。
成睿平躺在那,稍一垂眼便能瞧见桌前的李雾,他坐姿挺拔,跟入伍军训似的,全无吊儿郎当之态。
寝室突然多了个人,还很与众不同,他不自知地新鲜跟兴奋,拟出两下气音吸引他注意。
李雾回头寻找声源。
成睿吱嘎一下从床上坐起,轻声轻气问他:“你怎么不睡?”
李雾抿嘴:“不困。”
成睿问:“你下午上课吗?”
李雾摇了下头。
成睿问:“明天才正式上课?”
李雾点头。
“你是我们十班的吗?”
“嗯。”
成睿如愿一样笑起来,刚要说话,对面床上响起一阵长鼾。
成睿顿住,竖起一根手指:“嘘。”
林弘朗砸吧砸吧嘴,呓骂了两声。
相视片刻,成睿噗噗憋笑,好像植物僵尸里的豌豆。
李雾跟着勾起唇角,他转回头,垂眸看了会通讯录里第一个名字,而后把屏幕关灭,把它重新掖回书下。
—
一点半,李雾就收拾好书,打算去文知楼跟岑矜碰面。
成睿与林弘朗还在呼呼大睡,他们习惯掐着点回班。
李雾轻手轻脚带上门,才加快速度往下跑,刚出楼道,他与回寝的冉飞驰打了个照面。
男生冲他挥手走过来,在阳光里眯着眼问:“你去哪啊。”
李雾放慢脚步:“有事。”
冉飞驰似乎很爱笑:“我还以为你这么早就去上课了。”
李雾说:“我明天进班,十班。”
“好,”冉飞驰弯着眼:“先提前欢迎。”
与他道别,李雾继续往文知楼走。
日头明朗,大道上人多了起来,都是回校的学生,有推着单车的,也有结伴步行的。他行走其间,仿佛一滴墨液坠入清水,逐渐溶为一体——校园是实体,也是气氛,能让他不再受困于自己。
到文知楼前时,离两点还有一刻钟,但他并不焦灼,耐心等候。
不一会,远远走来个人,他认出是岑矜。
李雾朝女人走去,停到她跟前时,他飞速敛眼,回避着她视线。
岑矜手里拎着个全黑的纸袋,她把它勾于指间,悬空递给他。
李雾不知里面是什么,只能先接过来。
“有没有睡一觉?”
“有没有午睡?”
他们同时问对方。
岑矜最先破功,笑着昂头看他:“没有,我去附近商场给你买了个电子表。”
李雾讶然望向她。
“总不能考试上课还用手机看时间吧,”她轻描淡写:“刚好两千块钱,不收也得收了,因为是必需品。”
李雾有些恍神,因为女人眉目间的制胜光彩过于动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有着柔和的逆骨,不占上风绝不罢休。
他感觉自己在被她驯化,这种认知,散发着陌生而诱人的腥甜。
李雾的脸微微发烫,眼神也跟着烫起来。他喉间涌动一下,匆匆看向别处。
岑矜还沉浸在反败为胜的欣喜里:“不会又为这种事生气吧?”
李雾安静了会,回:“不气。”
“那最好不过,”她挎好包,下巴一点,示意他手里东西:“时间已经调好了,具体怎么用你回寝室了看说明书,我就不详说了,现在先去见你班主任。”
李雾思绪摇摆,被无形的线牵引,跟在岑矜身后,往楼里走。
未来老班是个面庞圆润的中年女人,教物理,已提前了解过李雾的个人信息。
真正见到本人之后,她判析的眼神里不乏同情。她跟李雾交待了不少事,还让他有问题的话就来办公室找她,她基本都在……
……
从总务处登记完校服尺码出来,岑矜起码感慨了十遍李雾太瘦。
她又成了絮絮叨叨的老妈子,少年缄口不言,任由她倾吐。
分别前,她临时增加新任务,叫李雾再胖十斤。
李雾肯首:“我争取。”
岑矜这才放心,又叮咛几句,才同他说再见。
目送女人离去,李雾回到寝室。
室友去上课了,宿舍里又只剩他一个。
他坐回书桌前,翻出袋子里的表盒,小心开盖将它取出。
一块近乎全黑的电子表,只有logo与数字是白色,表盘繁复,充满科技感。
李雾摩挲了下表带,抬手将它试戴到左手腕部。
注视良久,他扯下袖口,将它严严实实盖住。可之后,无论做什么动作,表身都突兀地抵在在皮肤上,难以忽略。
他有些不知所措,取出手机,点进通讯簿,又退回去,来来回回好多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末了才将表摘下,连同手机一起放进抽屉。
他抽出一本物理题册,心无旁骛写起来。
天色渐晚,暮日将云层染成赤橘。
李雾在稿纸上算算停停,聚精会神,如入无人之境。直到外面“邦”一声重响,李雾才如被球砸醒,从题册里抬起头来。
门外动静一瞬灌满耳朵,有球鞋擦地的细碎响动,还有男生间的嬉笑打闹。
下课了。
李雾不确定现下几点,拉开抽屉,里面两样设备似能感应到他,一同亮起。
李雾怔在原地,凉意顺着背脊攀爬而上。
一刹间,他惊觉,若非她慷慨赠予,他根本无法掌握这些时间。
他取出手表,将它重新扣回腕上。他又拿出手机,编辑许久,给岑矜发出一条短信:
“手表很好用,谢谢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