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姝原本已做好等一整个晚上的心理准备了。即使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的现场直播节目结束后,承宇马上就开车来这里,大概也得凌晨四五点钟到。但结果是,七点四十分,美姝在邮局里发完传真后刚过了三小时三十分,承宇就来了!
接到美姝传真的时候,承宇正在准备节目,他立刻找到人替班,之后一阵风似的跑出了电台。
太阳已经下山了,附近生鱼片店透出的灯光和天上的星光把海边照得朦朦胧胧的。美姝眺望着大海,抽着烟,陷入沉思中。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作为女人被爱着的那种心情……她正想把烟掐了的时候,身后传来石破天惊似的呼唤:
“美姝!”
承宇的声音好像一束光,穿透了黑暗。美姝一激灵,倏地回过头,只见承宇大张着双臂从大道上朝沙滩狂奔而来。美姝含笑站起身,盯着承宇姗姗迎上去,眼里噙着泪。他来了!这么快!简直像一阵旋风一样飞来了!美姝的双手背在身后,交叉握在一起,嘴翘着,脚步缓慢得像是有些迟疑,不难看出,她内心还是有些尴尬。这也难怪,要从指手画脚的女前辈转变为后辈的女人,还需要一点时间。
两人相距只有五米的时候,一起站住了。承宇似乎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气喘吁吁地问道:
“是真的吗?”
美姝含蓄地点了点头。
他“啊——”地大叫一声,跳起来,朝着栗色天空挥动拳头,好像要给老天爷一记重拳似的。等他停下来的时候,又问道:
“那……那我们从现在开始就是恋人了?”
“是啊。”
“叫你美……美姝也可以吗?叫‘你’也可以吗?”
“嗯。”
“咿呀嗨!那么现在我也可以摸你了吗?”
“什么?”
“我……就是……我很想很想抚摸你!可以吗?一定要跟我说可以!”
“还没学会走你就想跑啦!”
“可以吧?我们是恋人了!是不是?”
“这个……有点儿……”
美姝的话还没有说完,承宇就在沙滩上跪下去,对美姝行起大礼来。美姝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说“喂!你干什么!快起来!”承宇就又像皮球一样弹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跳着只有原始人才会跳的舞蹈,在美姝的身边转起圈来,又用脚踢起沙子,翻滚着,闹个不停。
“咿呀啊!呜嗷呜嗷哇哇!啊嚓啦咖啪啦!呃哇哇哇萨萨!萨啦比啊呃啪啪!呜酷酷!呜喂喂,苏哇苏喂!”
真是又好笑,又令人吃惊。要搁在以前,美姝肯定会说:“你这孩子,疯了吗?还不给我好好坐着!”但现在,看着扯起嗓门大声喊叫着又蹦又跳的承宇,美姝全身心都被感动了。
据说非洲部落的男人们就是这样,一旦得到了自己喜欢的女人,就发出怪声,把枪插在地上,像战士一样,像狮子一样凶猛地跳起舞来。这种行动的意思是说,这个女人是我的,谁也不许碰她,恶魔也绝不能靠近。
他怎么会高兴成这样呢……美姝第一次体验到一个人会因为另一个人而快活到这种程度。这个身高一米八的大个子,这个电台节目的制作人,现在好似在举行什么仪式,像一个少年一样,动用全身的每个细胞表现自己的快乐!
承宇在沙滩上转了几十圈,把沙子向四方撒去,就像求爱时不遗余力地向雌性炫耀自己力量的雄性动物一样。后来他呼呼地喘着粗气,走到一动不动的美姝身边,一把抱住了她。
“谢谢,美姝,真的谢谢你!”
“谢什么……倒是你,不去找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而是喜欢我,我才该说谢谢呢!”
“不是的,不是的……我一直担心抓不住你,不知多么……呃……”
似乎自己一个人坚持过来的日子变成了一把刀,刺痛了他内心深处,承宇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只胳膊搂住美姝的脖子,咆哮般地痛哭起来。这是用言语、行动都无法淋漓表现的自狂喜中爆发出来的感慨。
对你来说,我居然是这么不可被取代的人,过去我居然完全没有意识到,不,明明知道,却总是不假思索地轻轻一带而过。承宇,你一个人真的吃了很多苦!我错了!我再也不会那么做了。
被承宇的泪水和哭声感染了的美姝想到这里,跟承宇一起哭起来。像我这么没有女人味的、自由任性的女人有什么好的?你真是跟一般人不一样!搞得我都流泪了。一看到美姝的眼泪,承宇暴风雨般的欢喜泪水和痛哭就更加剧烈了。
“哎呀,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哭呢!你哭什么?”
“我?因为你哭了。”
“我嘛,是因为欢喜在心里像氢弹一样爆炸了,根本没法控制。”
“是吗?那就继续哭吧!现在我不哭了,静下心来听你说。”
“我也好了。现在已经像大海一样平静了。”
大海……是啊,世上还有这种爱,像大海一样!说我的爱像天那么高,像地那么广,这也可以是真心话啊!霎那间,幸福感像涨潮的潮水一样激荡着美姝的胸膛。
“你肚子不饿吗?”
“不,一点儿也不。现在需要平静的,不是我的肚子,而是我的心。你肚子饿的话,我们就去吃点东西。要不就在这儿待会儿,然后去吃生鱼片。”
“好啊,就在这儿坐会儿再走吧。”
两个人面朝着黑灰色的大海并肩坐下,离哗啦啦的波涛稍微远了一点儿。承宇搂住美姝的肩,美姝把脸靠在承宇的胸上。她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内心深处作为女人的那种感情。看来,当男人像个真正的男人的时候,当爱情最接近爱的真谛的时候,女人就变得更有女人味了。由此看来,爱情是那么的新奇,如同它的深沉。
但美姝还是没有完全摆脱内心的不安。这个男人的爱是不是也会最终沾染污秽呢?或许到一定时候,仅仅因为自己的不足就会使这个接近透明的男人的心变得污浊起来。了解一个人的过程通常也是一个逐渐失望的过程。进入爱情的那一刻,通常也是远离爱情的开端。尤其是结婚之后,面对琐碎的生活,失望和厌烦的情绪在瞬间就会把爱的香气驱赶得无影无踪。
如果承宇变成那样,美姝将会感到极度恐惧。爱情这东西,越是深沉,一旦失去,所带来的失落感和绝望也就越深。
“到底……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
美姝一边点烟一边问道。听了美姝的问话,承宇也从美姝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点上火,深吸了一口,吐出蓝白色的烟。
“你怎么会提这种问题?这就好像是问松树你为什么是绿的,问太阳你为什么发热一样。就因为是你,必须是你,只有通过你,我的心中才能产生爱的感情,我也没办法啦。”
“那也是……你要是对我失望的话怎么办?像我这么自私自利、冒冒失失、固执己见的女人也很少见呢。对此你不也很清楚吗?”
“哈哈哈,美姝你之所以这样,都是因为不了解我的心的缘故。你知道吗,那天在这里吻过你之后,我走进了大海里。你肯定不知道。”
“是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虽然只有一次,但的确吻了你,我感觉太幸福了,真想就那么死去。但结果没有死,不是因为我吝惜自己的生命,而是因为心里突然产生了希望,想到或许有一天,会发生像今天所发生的这些事,而且,我实在舍不得你,要是就那么死了,真的太冤枉了!”
“你真是个疯子!”
“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喊你一声‘美姝’,最终还是没有实现。”
“唉呀,那你现在简直掉进蜜罐里了,可以随便叫我的名字,一口一个‘美姝’‘美姝’的。”
“是啊,你这才算了解我的心了。最好不要把我对你的感情等同于一般意义上的爱情,要把我当做专为你出生的男人。去参加cds聚会的路上,在地铁里碰到你之后,我整整一个星期,滴水不沾,烧得像个火球,这你不知道吧?”
“……是吗?你那是生病了吧?”
“病?对了!说得对。你是让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惟一的药,如果没有你,我无法活下去。你现在明白了吗?”
“明白了。但你为什么六年当中一次也没找过我?”
“我是怀着对神灵的信仰一天一天坚持下来的。我相信,如果有人给我带来这种烈火焚身一样的苦痛,那一定是命运的安排,如果神灵存在的话,我一定能跟你相见。如果能跟你分享爱情,哪怕随之而来的是再大的苦痛,我也甘心承受。这些想法在我的日记里处处可见。”
“呵呵,那么说,我是神灵送来的神圣的女人了?”
“当然了。”
“糟了!等你了解以后才发现,我其实是世上少见的彻头彻尾的俗人呢,那是不是马上就会七窍生烟了呢?”
“俗人?嗯,这些无关紧要的,我就忍着点儿吧。”
“什么?你简直是得寸进尺了!那样的话……要是我真的是神灵送来的女人,有一天神又要把我收回去怎么办?”
“不可能有那种事,绝对不会!因为神灵是公平的。”
“哦……”
两个人的嘴唇碰到了一起,然后很不好意思地抬头看着夜空的星星。
一颗流星在夏天的夜空中闪耀着光芒划着抛物线消失了,那是一颗燃烧着的灿烂的星星。美姝用手指着星星,然后慢慢把手收到胸前。
“看到那颗星,我突然想起一首歌,电影《玫瑰》里bettemidler唱的那首《玫瑰》。”
“那首歌很完美地表现了爱情,是一首难得的好歌,称得上经典名曲。”
“是首悲伤的歌,甚至可以说是凄凉。”
“爱情是纯粹的,也是哀伤的,这是理所当然的嘛。但那首歌的歌词其实是对爱着的人们的鼓励和希望。”
“果然流行音乐专家的解释不同凡响!我来唱唱怎么样?”
“太感谢了!”
美姝和承宇喝了美味的海鲜汤,吃了生鱼盖饭,还喝了烧酒。然后在沉沉黑夜的驱赶下,住进了紧靠海边、好似一只脚踏在海里的旅馆的三层。旅馆是一栋蓝色瓷砖覆盖的建筑物,几乎跟大海没有丝毫距离。在波涛不断冲击的坚硬的礁石上建起这样一座宾馆,真是一个奇迹。
“你,不许闹事!警告你!”
美姝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严厉地对承宇说。
承宇问她要不要淋浴。
“你先洗吧。你呀,刚才在沙滩上跳得那么起劲,现在身上都是一股汗臭味。”
“的确是。今天好像一整天都在蹦着、跳着。”
承宇穿着条纹t恤衫,脖子上挂着毛巾,笑着进了淋浴间。
美姝没有买到干的内衣,心里有些遗憾,他肯定被汗湿透了,但商店全都关门了。面对为男人的内衣担心的自己,美姝不由觉得有些陌生,暗自吃惊。
波涛的声音不停地传进来。白布窗帘的一角,画着可爱的贝壳。美姝拉开朝着大海方向的窗帘,不禁发出一声惊叹:向着大海的整面墙都是玻璃的!透过玻璃,黑色的水平线和波涛起伏的海面,以及银色的月光,恰似一幅油画一样挂在那里。夜晚海上的水平线大概到美姝的胸部那么高。紧贴在窗户上,往左看得见远处白色的灯塔,往右则看得见挂满了集鱼灯的渔船好似海上飘浮的太阳一样在远处作业。灯塔永不止歇地向着黑沉沉的大海送出温暖的目光。
美姝叼起一支烟。她从大学开始就是个烟鬼,但现在突然觉得烟味苦得难以忍受,抽了两三口之后,她就在烟灰缸里把烟掐灭了。
“真舒服!”
“你可真凉快啊!”
洗完澡出来的承宇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他穿着无袖的跨栏背心和棉布的休闲裤,裤腿挽到膝盖。他指着自己的裤子说:
“我,没有穿内裤。嘻嘻!”
“真拿你没办法,这有什么好炫耀的!”
“你也洗洗吧。这里有两个喷头,一个喷头里出来的是海水,是不是棒极了?”
“是吗?那我也得洗洗。”
美姝从衣柜里拿出轻薄干净的睡袍和干毛巾,走进浴室。承宇已经把t恤衫和内裤洗了,晾在晾衣台上。美姝从浴室里伸出头来,说:
“承宇,把背心给我吧。”
“背心?”
“反正我也要洗,就一起洗了吧。”
“真的?这可让我怎么感谢你呢?”
“你可别动什么坏心眼啊!”
承宇和美姝洗完澡,并排躺在床上。
“睡吧!”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睡得着?那肯定不是人吧!”
“把空调关了吧,有点儿冷。”
“那我给你暖一暖,过来。”
美姝没说什么,把头枕到了承宇伸出来的胳膊上。能感觉得到他睡衣下面皮肤的温度,好像白净好看的额头上散发出来的清爽的热气。承宇把鼻子凑到美姝湿漉漉的头发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可能因为用海水洗过的缘故,散发出的是海草的味道,而不是菊花的香味。
“你没用淡水冲吗?”
“冲过了。”
“是吗?”
“有菊花香吗?”
“没有。有美人鱼鳞片的味道,还有裙带菜的味道。”
“因为在海边,所以才这样的吧。”
“就是嘛。要是你的头发全部都是菊花的话,那可就太棒了。是不是?跟你很般配吧?”
“那,要是年纪大了,菊花岂不是全都凋谢了?哎,那可就不怎么样了。”
“那我每天用喷雾器喷水浇灌不就成了。”
“好了啦,你这个人!不拉上窗帘睡也没关系吗?”
“那又怎么样?除了大海,没有别的,鱼能看得见我们吗?”
“倒也是,反正我们在三层。嘿嘿……这么躺着好像我们在渔港里一样。你看那边,水平线在那儿起伏着。”
“是啊,如果一个男人独自住进来,肯定会梦到美人鱼的。”
“波涛汹涌的时候,就好像是在船上……”
承宇温暖的嘴唇轻轻盖住了美姝的嘴唇。承宇的舌头很柔软,令人联想到花瓣和随波飘荡的莼菜,它沿着美姝嘴唇的缝隙溜了进去。
承宇的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美姝,从头发开始,沿着颈部、瘦削的肩膀一直往下,那种感觉像树叶拂过一样。他的指尖触及的地方,美姝身体里的细胞就一个个睁开眼睛,感受着清风、明媚的春光、夜里的水声和一点儿眩晕。
美姝感到自己不断地下坠,她把眼睛睁得很大,感觉像是自己身体里所有的树叶都看到了远处逼近来的山火,吃惊地一齐站起来飘摇……
承宇还是第一次抚摸女人的身体,如果他这么跟美姝说,美姝可能会半信半疑,但这的确是事实。如果不是刚进大学就遇到了自己惟一的爱——美姝,他可能也会有一两次陷入情欲之中,像轻易开始轻易分手的无数分分合合一样,受伤的将不是肉体,而是保存爱情的心匣——从未打开过的心灵的宝物匣子。
承宇只想在美姝面前打开这个匣子,或许这是不能实现的愿望,但拥有只有美姝才能打开的这个宝物匣子本身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在寻找完整的爱情的路上,当肉体迷路的时候,匣子里会出现明灯或烛光,这是走过世上漫长黑暗的路时照亮一切、永不熄灭的那盏灯。
美姝把承宇的眼睛、闪亮的面孔、微湿的头发慢慢记到自己的眼中,然后闭上了眼。她张开十指,抚摸承宇好似白桦树一样的身体,从他的皮肤和动作也可以看出他的内心。突然,美姝泪如雨下。
他的唇在她的全身绽放。
耸立的灯塔……挂满集鱼灯、载着璀璨光亮的渔船……大海和风的朋友——松树……寻找爱的非洲战士的舞蹈……所有这一切好像同时全部涌向美姝,波涛一刻不停地撞击着蓝色瓷砖建筑物的底部,某个瞬间,美姝突然“啊!”地惊叫着睁开眼睛,近乎透明的蓝色海洋正涌进屋里来。
像背上鳞片泛着蓝光的鱼一样,他们自由了。
墓志铭
预言家们写满预言
当字从墙壁的接缝处裂开
死亡的工具上面
闪耀着太阳的光芒
当每个人都在
噩梦和梦想中被撕裂
再也没有人戴上月桂冠
沉默淹没了叫喊声
混乱就是我的墓志铭
因我走过的路枝蔓横生而支离破碎
如果我们万事如意
便可坐下欢笑
但我忧虑明天
我会哭泣
是的,我担心明天我会哭泣
在命运的铁门之间
智者和名士的行为
播下了时间的种子
并加以浇灌
知识是致命的朋友
如果没有人定下规则
我看到所有人的命运
掌握在傻瓜的手里
——epitaph
kingcrimson的代表作,是美姝跟静岚见面以后在路上听到的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