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菁在东京的新宿御苑住了十多天。这是一片面积挺大的园林。当时,织田敏宪带着萧菁从重庆飞到东京之后,又从机场直接到了新宿御苑。
“你大概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织田敏宪说,“这里原来是皇家的庭院,现在是织田财团的私产,没人敢闯进来。”
“你就不怕我盗取裸猿资料啊?”
“不是我小瞧你,我怀疑,就算我把裸猿资料摆在你面前,你也未必知道那是裸猿资料。”
萧菁撇撇嘴,表示无所谓。
“404团,你暂时回不去了。与分裂组织有染,涉嫌泄露军事机密,这罪名如若严格追究,军事法庭可以判你坐好几年牢。”
“真有这么严重?我可什么都没有做!”萧菁有点儿担心织田敏宪欺骗自己。
“比你想象的严重。有些自以为是的家伙紧盯着这件事,似乎不把你定罪,地球都不会绕着太阳转了。”织田敏宪说,“不过,也没有什么。汪大师嘱咐我把你接到家里,借助织田财团的势力保护你,至少免受狗仔队的跟踪。他那边,会命令地球安全部和科技伦理管理局的特工抓紧时间查华盛顿组织,一旦破获,我们会说你是奉命潜入华盛顿组织的卧底,是破获华盛顿组织的大功臣。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走出新宿御苑。”
“我好像也是受害者啊!要怪就怪军队审查不严,让分裂分子混进来。”萧菁不服气地说,“怎么要我躲起来?”
不管萧菁怎么不服气,结果都是一样的。她住进了新宿御苑,一住就是十多天。御苑里,亭台楼阁,一样都不少,还种植了许多珍贵的花卉和苗木。有一块田,种满了黑色的郁金香,另一块田里则种满了一种样子非常古怪但味道非常特别的草莓。时常有园艺师在御苑活动,有时修剪枝叶,有时采摘果实。萧菁问他们话,他们都带着畏惧的笑,问一句答一句,不说与园艺无关的任何话。
住进御苑那一晚,织田敏宪说要教萧菁剑道。“这是一种古老的技艺,有几百年的历史。”他说。
萧菁跟着他来到剑道馆,按照他的吩咐,换上了剑道服。她得到了一把木质长剑,双手握住剑柄,横砍竖劈了几下空气,侠女的感觉让她嘿嘿直乐。等到正式比试的时候,织田敏宪只一个劈刺,就将她的长剑击飞。下一剑,刺在她的小腿上,将她挑飞在地。
“这不公平。”萧菁哼哼唧唧地说,“我又没有练过,还没有做好准备,你就冲过来了。”
织田敏宪伸手把萧菁从地板上拉起来:“你的敌人从来不会让你练过了再和你对战,更不会让你准备好了再和你对战。”
“现在都用枪,谁还用剑啊?”
织田敏宪紧紧握住木剑的剑柄,严肃地说:“现在的士兵,尤其是将官,已经习惯了远程作战。在很远的地方,按下按钮,就会有导弹或激光射出,将目标消灭,就跟玩游戏没什么两样。然而,认为真正的战争跟游戏没有什么两样,百分之百是错误的,近身格斗完全可能在任何时间和地点发生。”
萧菁想了想:两支舰队在黝黑的太空深处里遭遇,不是互射导弹和激光,而是相互靠近,近到可以跳到对方的飞船里边,然后两队的数千船员纷纷呐喊着,拿出铁剑,或者其他稀奇古怪的兵器(长矛、铁锤、双刃斧、双节棍、三节鞭,诸如此类),在飞船各处捉对厮杀,不时有人惨叫一声,掉进深渊里。暗处有弓弩手在瞄准……这画面真傻啊。萧菁摇了摇头,停止了想象。
他们又比赛了一次。这次萧菁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勉强抵挡了几个回合,最后被织田敏宪击中胸前的护甲,推倒在地。
“你懂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啊?”萧菁嘟囔着。
“有进步。”织田敏宪再次把萧菁拉起来,“继续。”
萧菁用力握住剑柄,全神贯注地盯着织田敏宪。两次比试下来,她知道织田敏宪的力量远超自己,硬碰硬的话,自己永远赢不了,所以这一次她选择了躲闪,在织田敏宪的攻击范围之外游走,偶尔装出主动进攻的样子,干扰织田敏宪的判断,还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你脑袋上那个玩意儿是什么?我非常讨厌它,非常非常讨厌。”
织田敏宪不回答,专心致志地寻找出击的机会。几次失败之后,他停了下来,摘下头盔,敲敲脑袋上的那个装置:“你说的是这个?”
“是啊。”萧菁停下来,瞧着织田敏宪的脑袋,却没有看见织田敏宪的木质长剑已经从半空中劈了下来。等她明白过来时,她已经连人带剑仰面躺到了地板上。
“你耍诈!”萧菁坐起来,同时拒绝了织田敏宪拉她起来的手。
“这是战术。‘兵者,诡道也。’你学过的。”
“学倒是学过,但我可不想用它来玩。”
织田敏宪摇摇头,似乎不能理解萧菁的意思。他再次指了指自己脑袋上的那个奇怪装置:“这是生命日志,七岁的时候,就植入我的脑袋了。它实际上是一个功能强大的记录仪,将我从七岁到现在的所有感受和经历,一秒不落地记录下来。内容极其翔实。翔实到什么程度呢?比如现在,你坐在地板上,你眼睛的眨动,鼻翼的翕动,撇着嘴一脸无辜的样子,还有这周围的一切,明亮的灯光,空气的流动,淡淡郁金香的味道,它都会巨细无遗地记录下来。还包括我的种种感受,心跳的频率,血管的偾张,胃部的蠕动,甚至脑袋里每一次神经元释放的电火花,它都会记录下来。”
萧菁看着织田敏宪侃侃而谈,她忽然想到了卢文钊。织田敏宪与卢文钊有一点相似之处,就是都喜欢炫耀自己海量的知识。那个家伙明明对我有意思,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跑到火星上去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只有一个疑惑,生命日志缺少七岁之前的记录,假如那一个我复活了,和现在的我有区别吗?缺少婴幼儿时期的记忆,对一个人有着怎样的影响呢?虽然大多数人都没有自己婴幼儿时期的记忆,但我怀疑,那段记忆只是蜷缩起来,藏在了什么地方,悄悄地发挥着作用,而不是无声无息地彻底消失。”
织田敏宪一直都非常自信,唯有在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真切地表现出了迷惘。所以,很久以后,萧菁都还记得他当时的表情:他望着自己,可并没有看见自己,他眼里只有无尽的虚空。
织田敏宪只在御苑住了一晚,就急匆匆地走了。“我也很想留下来,可很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他临走时这样说。
于是,萧菁整天无所事事地在御苑闲逛,遇到园艺师,就和他们闲聊。没过几天,她就成了半个理论园艺师,有时兴致来了,亲自下田去操作。园艺师们连忙阻止她,说不能让公主殿下干这样的活儿。看他们诚惶诚恐的样子,萧菁很怀疑织田敏宪是怎样给他们介绍自己的。
有一天,萧菁在草莓园附近遇见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他没有穿园艺师的工作服,看见萧菁,他几乎是疯了一般,从草莓园里冲了出来。
“你以为躲在这里就万事大吉了吗?”他吼叫着,“世人记得你和你父亲的罪行!”
萧菁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事怎么扯到我父亲身上去了呢?
那人继续奔跑着,大张着嘴,声嘶力竭地怒吼着:“阴曹地府等着你!你一定不得好死!你个杀千刀的!”
萧菁还是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个人对自己有那么大的仇怨?就在这当儿,两个园艺师从旁边的水池里跳出来,以惊人的速度赶到陌生人的面前,三下两下,就将他摁倒在地。萧菁正想过去问明情况,又出现了几个园艺师,七手八脚地将陌生人抬离了现场,训练十分有素,而整个过程中,陌生人只是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嘴也被堵上了,只是呜呜咽咽着。
一个年迈的园艺师挡住了萧菁的去路。“公主殿下,”他的语速很慢,但很有力量,说话的同时,深深地鞠了个躬,“让您受惊了。怪只怪我们没有守护好,让这个狗仔潜进来。请您一定要原谅我们的疏漏。”
那个人是狗仔吗?萧菁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园艺师。之前她和他说过几次话,就几种多肉植物的室内种植问题进行过探讨。但从现在的情形看,他至少是这群园艺师的领导人。
“请不要在意那个狗仔所说的话,公主殿下。”老园艺师说,“就如这个绰号所暗示的那样,他们是一群疯狗。为了得到新闻,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另外,如果可能,还请公主殿下不要将此事告知少主人。不然,我们这些人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真的?”
“织田财团是个大组织,历史悠久,非常讲究传统。现任大家长织田信仁上任后尤其如此。”似乎是觉得萧菁没有懂,他进一步解释,“织田财团的传统就是:没有严刑峻法,就难以凝聚人心与力量。”
“我知道。”萧菁说,“我不会告诉织田少爷的。”
谢过公主殿下之后,园艺师们散去,消失在御苑的各处,速度只比他们的出现慢一点点。
萧菁满脑子的疑惑,可是找不到人解答,只好藏在心底,继续在御苑无所事事地生活。
9月的东京,天气渐渐转凉。夏天的短裙已经穿不住了,萧菁换上了一袭长裙,在御苑里转来转去。织田敏宪没有回来,连个电话也没有。萧菁打过去,总是说特别忙。
确实忙。视频背景中,织田敏宪位于乞力马扎罗号的指挥中心内,身边的人跑进跑出,就像在打仗一样。萧菁看到织田敏宪背后的桌子上方,巨大的火红色的火星立体投影在缓缓旋转,它的两颗卫星,火卫一和火卫二绕着它疾速旋转。说到打仗,按照计划,父亲率领的舰队应该到了火星,但怎么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呢?她给父亲打电话,一直处于忙碌状态。她给父亲留了言,简单地说明了自己现在的情况,并小心翼翼地问了火星的情况。没有任何回答。她心中的疑惑更多了。
9月中旬的一天,植入系统提示,来电话了。萧菁高兴极了,看看提示,既不是父亲,也不是织田,而是科技伦理管理局常务副局长约翰·史密斯。她疑惑地接听了,期待听到好消息。
“萧菁小姐,好消息。”约翰·史密斯站在一间指挥室的边上,似乎刚刚开完会,能看到会议桌边围坐着好些人,还在议论纷纷,不肯离开。史密斯说话还是那么一板一眼,“华盛顿组织的一号人物我们知道是谁了。”
“能告诉我吗?”
“来永清,你认识的。”
“来永清?黄石公园首席科学家?哦,我想起来了,在我父亲60岁生日的时候,他代表北美地区执政官塞缪尔·洛克利尔来祝过寿,见过一面。是他吗?我怎么不觉得?”萧菁脑子里浮现出来永清干瘪黄瘦的样子,怎么也无法将他和地球上最大的分裂组织一号人物联系起来。
约翰·史密斯没有回答萧菁的疑问,自顾自地往下说:“我们的特工已经把他围住了。然而,却不能逮捕他,连击毙都办不到。现在双方处于僵持状态。而且,来永清点名要见你。”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史密斯副局长犹豫了片刻,补充道,“有些情况我们还没掌握。局势非常严峻,也非常复杂,我们需要你。到了现场你就知道了。404团驻扎的404号暗影堡垒已经奉命移动到黄石公园上方。”
一听404团出动了,萧菁顿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我怎么过去?”她问道。
“东京机场为你准备了直飞北美黄石公园的专机,去接你的车也应该到御苑门前了。”
“我马上过来。”
挂断电话,萧菁匆匆出了门。没有园艺师出来阻止她,似乎比她知道要出门的消息还早。来接她的是军队的车,一上车,就以最快的速度将她送到东京机场。给她准备的专机居然是军队的“无风”式空天侦察机,以速度而著称,最快能达20马赫。
“得快点儿,”飞行员说,“我从来没有接受过这么紧急的任务。”
萧菁换上全身性液体耐压服,启动,一种黏稠的液体从耐压服渗透出来,将萧菁紧紧包裹。萧菁感觉自己就像是浸泡在鸡蛋里。
“无风”空天侦察机先是在东京机场水平起飞,随后昂头,冲出大气层,在近地轨道上飞行了一段时间后,又重返大气层,减速,降落在黄石机场。从东京飞到黄石,横过整个太平洋,行程上万千米,只花了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
史密斯副局长带着四个特工早在那儿等着哩。上了挂着科技伦理管理局牌子的全地形车,随即沿着崎岖的山路,往黄石公园里边驶去。
萧菁期待着史密斯介绍情况,可史密斯沉默不语。车里的气氛有些尴尬。萧菁主动问现在的情况如何。史密斯沉默半晌,说:“你学过谈判吗?”萧菁说没有。“你了解黄石公园吗?”萧菁摇头。史密斯轻叹了一声,随即低下头,似乎被什么难题给难住了。
全地形车在一栋房子前面的空地上停住。看得出来,那栋房子以前是黄石公园的办公楼兼寓所,现在在原有建筑的基础上,临时加装了好些设备,充作指挥所。围绕这栋建筑,一个防御圈已经形成了。最外围是一群群穿着战斗制服的武装警察,每个人都荷枪实弹;胸前悬挂着证件的特工在房子里进进出出,忙得一塌糊涂;在房子另一边,四支特种作战小组已经集合完毕,正等待下一步指示。
萧菁跟着史密斯下了车,走向指挥部。
“迟早你都会知道,我还是给你说吧。”史密斯说,“有些事情,早知道比晚知道要好。”
萧菁点点头,表示认可史密斯的说法。似乎,史密斯在为后边发生什么事找台阶。
“看见那个池子了吗?黄石公园里有数百个喷泉池子,那是最著名的一个:老实泉。在老实泉边上,喏,就是那里,几个特工站着的下边,是一道褶皱形的断崖。断崖的中间,有个倾斜往下的裂缝。这个裂缝以前是没有的,最多形成于15年前。黄石公园的工作人员发现它通往地底深处至少5千米,是研究黄石地下结构的好地方,因此,对它进行了拓宽和加固,还在地底下建了几个实验室。他们把山洞叫作‘黄石脉管’。现在,来永清正在黄石脉管尽头的地下实验室里。”
“很难攻进去吗?”
“不是。他手里有一颗金属氢炸弹。已经确认了,是定向爆破类型,100万TNT当量。”
萧菁惊呼了一声。难怪史密斯忧心忡忡的。
“问题比你想象的严重千百倍。知道我们身处哪里吗?黄石超级火山。知道我们脚下有什么吗?一个直径约为70千米,厚度约为10千米的岩浆库,如果核弹爆炸,引发黄石超级火山……后果不堪设想。”
萧菁有些懵懂,对这一切,她还缺少概念,赶紧让植入系统搜索相关资料,尤其是关于黄石超级火山爆发的:
黄石公园在火山爆发中形成。210万年以来,黄石地区多次发生火山爆发。大规模的火山爆发发生过四次,一次次巨大的火山爆发,尤其是倒数第二次火山爆发,从火山口中喷发出来的物质将这里大约9000平方千米的区域全部覆盖,厚度超过1500米,形成大片的玄武岩、安山岩、流纹岩等,形成海拔2000多米的熔岩高原。
黄石火山东西长24千米,南北长81千米。64万年前,大规模喷发后,就没有大规模喷发过,然而,它一直没有安静。关于它要再度喷发的消息几乎每年都会出现在新闻里。
据科学家估计,如果黄石超级火山爆发,包括黄石公园在内的1万平方千米内的一切都将被火山的碎屑流横扫。这种温度高达几百摄氏度的火山喷出物质,能以几百千米的时速甚至超音速,摧毁沿途的一切。在方圆1000千米内,火山灰将厚达20至60厘米,压垮大部分屋顶。周围1000千米内,90%的人都将无法幸免于难,其中大部分人都会因为吸入的火山灰在肺部固化而死亡。火山灰会在几天内到达北美洲大部分地区。届时北美洲将有2/3地区无法居住,航空交通瘫痪,数以亿计的居民无家可归,植物也可能消失殆尽。
不仅北美洲会遭遇毁灭性打击,而且整个地球都会受到影响。火山喷出的二氧化硫会在三周内形成环绕全球的硫酸层,而飘荡在天空中的火山灰将会使地球的年平均气温下降10℃,北极会下降12℃,欧洲等地可能降温13℃,这样的寒冷气候会持续6至10年之久。大规模气候变动后,东南亚暖湿气流将消失,届时亚洲地区的降水也将大大减少,将形成百万年一遇的超级旱灾。低温和旱灾将会严重破坏地球生态系统,无数的动植物死去,粮食大规模减产甚至绝种,新的瘟疫大肆蔓延,为抢夺资源而进行的战争不可避免地爆发。
毫无疑问,黄石超级火山的爆发,将是世界性的巨大灾难。萧菁试图想象那个场景,可她想象不出来,只觉得嗓子发涩,脑袋晕眩。“疯子!”她咒骂道,紧跟两步,追上史密斯。
“这个疯子现在点名要见你。”史密斯说。这时,他们已经走进了临时指挥部。“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见你,但你的任务很明确,劝他放弃,劝他投降。”
我办得到吗?萧菁心中一片茫然。
“另外,通知你来的时候,我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在你来的路上,事情起了变化,我不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了。”
“是谁?”
“塞缪尔·洛克利尔,北美地区执政官。”
指挥部里一片忙碌景象。
一身戎装的塞缪尔端坐在会议桌的尽头,满脸严肃。他面前是黄石公园的立体投影。萧菁看到一片紫红与玫红之中,有一根毛细血管一般的细线用绿色特别标注出来。那就是“黄石脉管”,它一直往下延伸,在那个骇人的岩浆库附近停住。
“你坚持你的意见?”塞缪尔看到史密斯,怒气冲冲地说。
“是的。”史密斯副局长干巴巴地说。
塞缪尔看了萧菁一眼:“她下去能干什么?”
当着面说“她”!这明显的轻视让萧菁很不舒服。
“来永清找她来,一定有原因。”
“原因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
“那你凭什么相信她一下去,来永清就会举手投降?”
“直觉。”
“直觉?你都四十几岁了,都是当副局长的人了,还相信直觉?”
“塞缪尔执政官,人和机器是不一样的。有时候,没有分析,没有推理,没有论证,仅仅靠直觉,人就能做出判断。”
“要是你错了呢?”
“塞缪尔执政官,您希望我错吗?”
塞缪尔微微怔住了:“好吧。权且试一试,死马当活马医医。萧中尉,你过来。”
萧菁冲塞缪尔敬了个军礼。
“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就不重复了。待会儿你下去,一定不要触怒来永清。这个人,脾气非常倔强,一旦发作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你要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不会吧?”萧菁嘟囔着,“塞缪尔执政官,我有个疑问……”
“无须疑问,照做就行。”
萧菁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这个人前一秒还在反对我下去,后一秒就已经在一个劲儿地催我下去,算怎么回事?就算事情如此紧急,一个倔强的疯子威胁要引爆一枚威力堪比核弹的金属氢炸弹,进而引爆黄石超级火山,给全世界带来深远的劫难……但是也不应该……我这是在拒绝吗?拒绝承担这份责任?害怕下去后可能面对的一切?
“塞缪尔执政官,我可不可以……”
“你无权拒绝,士兵,服从命令。另外,提醒你,记住你在和谁说话!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塞缪尔义正词严地说。
史密斯赶紧把萧菁拉到一旁。“把植入系统共享功能打开,我们要观察并记录你下去的全过程。目前,我们对下面的情况,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多少。你是事件发生后第一个准许进入脉管实验室的人。”他说,“你父亲曾经当着全世界的面拯救了全世界。我相信,虎父无犬女,你一定能够化解这场危机。可不是什么人都有机会拯救世界的。”
“虎父无犬女?这就是你的直觉吗?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相信这个?”萧菁没好气地说。
“救命稻草,能抓住一根是一根。”史密斯副局长说,“谈判技巧什么的,现在就不教你了,情况紧急,只会越教越乱。记得,来永清是个人,不是别的什么。劝他活下去——是人,就会想要活下去,给他活下去的希望。”
“我能给他承诺什么?”
“不知道。因为他最想要的,我们绝对不可能给他。”
“如果我失败了,有候选方案吗?”
“没有,目前还没有。还有,”史密斯压低了声音,“有人想他死。科学家掺和到政治里面来,绝对是一场灾难。如果能救他,尽量吧。”
谁会想他死?他本就立志要死,以死威胁世界……萧菁心中疑惑着,但史密斯已经转向了别的地方。他命令四个特工护送萧菁到“那该死的脉管”去。“大家都小心点儿。”他叮嘱道。
“黄石脉管”的入口原本极小,拓宽后能容一辆车进出。特工在前带路,进去后看到一架升降机。“这是进出脉管实验室的唯一通道。”其中一个特工说,“非常狭小,特种部队根本没法展开行动。”
升降机快速下降。事实上,萧菁无法判断它是在上升,还是在下降。只有面板上不断减少的数字告诉她,她可能是在下降——如果面板上的数字没有说谎的话。
升降机里只有萧菁一个人,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慌。
她尝试着去想父亲:在飞往毁神星的路上,父亲可曾犹豫过?可曾害怕过?可曾心惊胆战过?对此,父亲全部承认过。“但你总得往前。无法回头,你就只能往前。”父亲说,“从来就没有天生的英雄,有的只是战胜了诸般困难的普通人。”然而,我的心跳为什么还是那么剧烈……害怕得就像那个在雨夜里痛哭的十几岁的小女孩又回来了呢?
同样是5千米,在地面与地下,感觉是不一样的。在地下,时间仿佛也变得黏稠而迟滞,流动的速度似乎比地面缓慢十倍甚至百倍。萧菁的思维也变得黏稠而迟滞。她试着把雨夜痛哭的画面赶走,想换成那个自信的、乐观的,甚至有点儿傻兮兮的女孩。然而不行,那样的小女孩似乎已经死掉了——不是似乎,而是肯定,那个小女孩在很久以前就死掉了。具体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死掉的呢?她说不上来,只是心中隐隐有些作痛。
12岁那年,奶奶去世,萧菁回到父母身边。当时,太空军司令部暂时设在厄瓜多尔,萧菁在基地附近的中学就读。一天下午放学,父亲破天荒地开车去接萧菁。2号太空电梯的建设已经接近尾声,忙碌了好几年的父亲,总算可以休息片刻。萧菁自然非常激动,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说着学校里的逸闻趣事。忽然间,路旁的某个景象引起了她的注意。“停车!停车!”车停住了,她迫不及待地打开车门,跳到公路边的人行道上。
很久以后,父亲无意中谈到这件事。他说:“人行道上栽种了两排梧桐树。不是秋天,地上却落满了金色的叶子,踩在上面,就像踩在金色的沙滩上。但地上那么多树叶,你根本不管,你只是仰着脖子,看着上方,灿烂的阳光照在你的脸上。一阵风吹过,飘下几片梧桐叶。你欢呼着,冲过去,用双手去接那掉落的树叶。哪里接得住啊?那些飘飞的落叶,飞行轨迹是那么诡异,难以捉摸。眼看着你要接住了,它忽然拐一个弯,从你小小的手掌旁边滑过。你毫不气馁,奔向下一片落叶。大街上没有别的人,只有你在来回奔跑,欢笑在空气里自由回荡。你只要空中的落叶,仿佛那是世界上最为宝贵的东西,对于掉到地上的,你却不屑一顾,任由双脚在上面踩。风不稳定,时而大,时而小,只有阳光一直灿烂着。比阳光灿烂的,是你的笑脸,还有你银铃般的笑声。终于,你接住了一片落叶,气喘吁吁地跑到车旁边,欣喜若狂地炫耀着你的战果:‘我接住啦!我接住啦!我接住啦!’那时,你是多么无忧无虑啊!”
“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罢了。”听到父亲如此描述,18岁的萧菁撇撇嘴回应说,心底却暗叹一声,将其称为“最后的再也回不去的童年美好时光”。
这件事根本就和是不是勇敢无关,我想起它只是因为那落叶轨迹的难以预测,我所有的努力其实都只是徒劳,亦如今日?萧菁的心怦怦直跳:我还以为我已经杀死了那个胆小懦弱的小女孩,变得大胆而成熟,谁知道她只是藏匿在心灵最深处。
数字显示为“0”,升降机停住,门自动打开了。
终于到了……萧菁嘘了一口气,依旧觉得憋得慌。无法回头,你就只能往前。而我到了这里,已经无法回头了。她快步走出升降机。
“等你好久了。”来永清对她说。
地下实验室不大,最多只有20平方米,堆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仪器。仪器之间仅留下狭窄的通道,供人通行,有些地方需要侧身挤过去,有些地方甚至要从仪器上方跨过去。
干瘦的来永清穿着工作服,坐在其中一个仪器的平台上,双手拢在胸前,而两条腿随意地悬垂着。萧菁仰望着他。他位置很高,仿佛他是这些仪器的主人,而这些仪器就像是他豢养的狗。“来永清先生,”萧菁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来了。”
“欢迎来到黄石脉管实验室。”来永清说,“这里是地球上最深的实验室之一。地下5千米。我在这里忙碌了9年,对这里的一切无比熟悉。你听,空气中隐隐有机器运转的声响,呼呼呼,那是制冷设备在全力以赴地工作。没有它,这里的温度将超过好几百摄氏度,不但你我会完全炭化,变成一堆黑乎乎的渣子,就连这些仪器,也会熔化。因为我们的脚下就是岩浆仓库,数千立方千米的炽热岩浆在奔流,等待着,寻找着,制造着通往地面最佳的路径。”
“史密斯副局长告诉我,你有一枚炸弹。”
“约翰·史密斯?是那个死板的家伙负责这档子烂事吗?这事不该地球安全部来管吗?”来永清没有等萧菁回答,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管它谁负责,不重要了,谁来都一样。刚才你问炸弹?是的,我有一颗大炸弹。约翰没有告诉你吗?不是一般的炸弹,而是金属氢炸弹。其威力,不比核弹小。”
来永清举起双手,比画了蘑菇云的形象:“砰,爆了,岩浆就找到出路了。我扫描过黄石公园的所有地层,这里是最薄最脆的,甚至用手指捅一捅,就能把薄薄的这一洞壁捅破。那些炽热的岩浆会迫不及待地汹涌而出,携带着不可计数的岩石和有毒气体,冲出地面,冲上那绚烂的天空,在天空无拘无束地画出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大地为之皲裂,天空为之哀鸣,整个地球为之颤抖!”
“你真的想看到黄石超级火山爆发后生灵涂炭的场景吗?”萧菁说,“死伤的人会上千万,有老人,也有孩子,他们都是无辜的。”
“没有谁是无辜的。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有罪的——原罪。”
“你以为你是上帝吗?或者是上帝派来的使者,有资格审判所有人?”
“哈哈,我可不是上帝的信徒。我不喜欢更不相信那个万能的老头儿。”
“那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为了美国。当上帝不再庇护美国之后,守护美国,就只有我这样的白头海雕了。啊,美利坚合众国,多么辉煌、多么壮丽的名字!”
来永清从仪器上跳下来,站到了萧菁面前。从先前的阴沉,变得热烈,只有短短的半秒钟。“美国,曾经是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任何一个对手在它面前都显得那么可怜与弱小。”他伸出手指,一条一条地数给萧菁听,声音高亢,唾沫四溅,就像一个情绪高涨的老师面对一个不肯学习的学生,“论经济,GDP世界第一,全球贸易总额世界第一,美元是事实上的全球货币;论军事,美国年度国防预算世界第一,军事技术领先任何对手至少十年,在全球各地拥有200多个大大小小的军事基地;论政治,美国纽约是联合国总部所在地,也是联合国五大常任理事国之一,如果需要,它也可以绕过联合国,联合盟国或者单独出手,对别的国家进行经济制裁或进行军事打击与占领;论科技,美国在研发方面的支出全球第一,在诸多领域占据着绝对领先的位置;论文化,美国快餐、好莱坞大片及流行音乐深深吸引并影响着世界各地的年轻人;论体育,论教育,无论是哪一个方面,美国都占据着主导与控制的地位。这样一个前无古人的大帝国,在它巅峰的时候,打个喷嚏,就连地球都要抖三抖!”
“原来,在你眼里,美国就像是黄石超级火山。”
“两者确实有相似之处。”来永清说,“然而,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这样一个超级巨人,这样一个拥有无数个世界第一的大帝国,现在居然消失了,灭亡了,孩子,你难道不心痛吗?”
“消失的国家也不只是美国,地球同盟成立以后,所有的国家都成了地球同盟的一部分。”
“那是好事吗?一定是好事吗?”来永清追问,“我不想让美国被人遗忘,而现在提起美国的时候,人们只记得它曾经拍摄过几部好看的电影。曾经那样强大的美国,居然被世人遗忘了。不,我不相信。我要重建美国,重现美国的盛世辉煌!这就是我成立华盛顿组织的目的。”
“有人支持你吗?”萧菁还记得白头海雕在网络中劫持自己的目的:窃取织田财团的裸猿资料,用于预测人类的未来。“我们需要那份资料,以便研究,对于人类而言,是处于一个强有力的全球政府的领导之下更好一些,还是像地球同盟出现之前数个国家相互竞争更好一些?”白头海雕如是说。
“有。”来永清说,“有很多。很多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都在暗地里怀念美利坚合众国。”
萧菁看着来永清,发现他忽然间变得沮丧起来。
“然而,他们怀念美国的辉煌,却不愿付出牺牲,使之重现辉煌。但最大的问题不在这里。最大的问题在于,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不再相信科技。正是美国,使科技成为强大的横扫一切的力量;也正是科技,使得美国成为世界上最为强大的独一无二的霸主。然而,浩劫之前,美国科技的力量是最强的;浩劫之后,美国反科技的力量也是世界第一的。美国人不再相信曾经使美国无比强大的科技,将其视为洪水猛兽,视为无恶不作的撒旦。他们宁愿相信黑猫会带来厄运,相信土拨鼠能预测冬天,相信耳朵眼儿和子宫连接在一起。他们说,一切新的科技都是铁族的阴谋,都是铁族统治人类或者毁灭人类的庞大计划的一部分。量子寰球网是,可控核聚变是,连植入系统都是。他们不加选择、毫无理由地抵制一切新科技!你觉得,在这样一个科技横行的时代,不靠科技,能赢得美国独立运动的胜利吗?当初华盛顿也不是赤手空拳就把英国统治者打跑的啊!我以为物理社会学的研究结果能让他们信服,我错了,我太天真了。他们已经堕落到什么科技都不信,提到科技就嗤之以鼻的地步。要是我说这是上帝的旨意,说不定他们还会跟着我走。我为什么不这样说呢?哈哈。我真是个白痴!”
萧菁说:“这样说来,你把裸猿资料拿去也没什么用啊。”
来永清怔了片刻:“你说得对。没有用的,结局早就注定了。你知道吗?我原本不会暴露的。一直以来,我都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政治倾向,多数情况下不会亲自参与组织的活动。即使参与,他们看见的也是白头海雕——就是你曾经在网络上看到的样子。但近半个月,我太兴奋了。我确认了一个可怕的消息,非常可怕——人类倾尽全力建造的远征舰队,在去火星的途中,全军覆没。”
“你说什么?地球远征舰队……全军覆没?”萧菁几乎昏厥。
来永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得知此消息,我立刻明白,地球同盟已经没有未来了。这场碳铁之战刚刚开始,地球同盟就已经彻底地输了。怎么办?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美国从地球同盟中独立出来,并单独与铁族签署和平协议。这是保存美国唯一可行的办法,美国人不能和地球同盟捆绑在一起,被铁族消灭。你看,碳、铁两族战斗力实在是悬殊。况且,此事一发生,地球同盟内部必然发生巨大的变化,分崩离析在所难免,而这,正是美国独立的好时机。所以,我积极地四处活动,整个华盛顿组织都兴奋起来,仿佛美国独立就近在眼前,唾手可得。”
萧菁抓住空当,追问:“你刚才说,地球远征舰队全军覆没?”
“是啊!难道你还不知道?对哟,官方还没有正式宣布,目前只有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在网络上流传。而我,是从塞缪尔执政官那里得知这一消息的。”
这样的话,织田敏宪和父亲的行踪,还有那个疯狂狗仔的话,就可以解释了。萧菁身体摇晃了两下。但是,但是……如果来永清说谎了呢?他完全可能说谎啊!
来永清继续说:“只是没想到,理查德·卡朋特被捕,引起了组织内部的恐慌,居然立刻就有高层领导自首,将我供了出来。平时他们说得多动听啊!谁知危险一来,跑得比中了箭的兔子还快。但我没有跑。一片混乱中,我做出了一个决定:与其苟且偷生或者死得像条狗,不如拼死一搏,如果美国不能独立,不能重现辉煌,那就让它彻底毁灭,毁灭在我手里。”
“那你为什么找我来?”萧菁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
“很简单啊,”来永清浅浅一笑,“拖延时间,等待别的事情发生。而你,是个合理而且不错的选择,虽然你来的速度比我预想的要快。毕竟待在这个指甲大的地方久了,我也想有个人聊聊天。”
等待别的事情发生?萧菁敏锐地注意到这句话。史密斯说得对,来永清是人,他还想活下去。所以……所以他完全可能说谎!在很多事情上说谎!
就在这时,升降机门再次打开,有人从上面下来了。
“是我,不要紧张。”来人说完,举着双手,走出了升降机门。他脑袋剃得溜光,下巴却蓄满黧黑的胡须。
“理查德?”来永清非常意外,“你来干什么?”
理查德·卡朋特放下双手,对萧菁说:“萧小姐,很抱歉,把你牵扯进来。”
萧菁不知道说什么,耸耸肩,表示无所谓。她关心的问题也是卡朋特医生下来干什么。是后备方案吗?
“乔治·华盛顿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对祖国的召唤,永远只能敬奉如仪。’”理查德冲来永清说。
“是的,他这样说过。”
“他还说过:‘自己不能胜任的事情,切莫轻易答应别人,一旦答应了别人,就必须实践自己的诺言。’”
来永清面如死灰:“这么说我不用等待了?”
“是的。”
“给了我希望,又亲手把它掐灭。够狠。”来永清低下头,嘟囔着说,“我对于我们自己内部的倾轧,比对敌人在算计我们,还觉得可怕。华盛顿对此有深刻的感悟。”
来永清昂起头,说:“物理社会学,果然还是不能百分之百预测未来,尤其是人心。萧小姐,麻烦你了。”说罢,他的身体突然后仰着倒下,在仪表盘上抽搐两下,不再动弹。
“求仁得仁,复无怨怼?”理查德对着来永清的尸体,感叹道。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真弄明白了,对你也没有好处。”理查德·卡朋特冷冰冰地说,“走吧,上去。会有人来收拾残局。”
两人回到升降机,回到地面,回到临时指挥所。
约翰·史密斯迎上去。“萧小姐,你做得很好。”他欲言又止,转向理查德,“那些话,是谁要你说的?”
“乔治·华盛顿。”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说出实话。”
“白头海雕自杀了,华盛顿组织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史密斯副局长。”
萧菁走向塞缪尔·洛克利尔。执政官大人坐在会议桌旁,嘴里叼着大号雪茄,正在吞云吐雾。
“塞缪尔执政官,来永清说的,不是真的,对吗?”
“他说了很多事情,你问的是哪一件?”
“远征舰队。”
“他没有撒谎。远征舰队确实在23天前就全军覆没了,稍后执委会就会正式公布这一消息。”
萧菁眼前一黑:“那我父亲……”
“萧瀛洲侥幸逃生,正在返回地球的途中。”塞缪尔·洛克利尔吐出一大口烟气,说,“我已经被任命为太空军总司令,而萧瀛洲在远征中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回到地球后,将会接受军事法庭最为严厉的审判。”
如果是这样,还不如死了。这是萧菁这辈子第一次想到父亲会死。奇怪的是,她的内心无力地牵扯着,仿佛她也跟着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