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网上充斥着对靳灿的悼念性文章。无须挖掘,更无须浸入,只需要随便浏览,萧菁就能看到对靳灿方方面面的评价。
有的很客观公正:
所谓“科技共同体”,最初不过是虚构的概念,最有力量的时候,也不过是刚刚爆炸原子弹那会儿,然后很快就由于种种原因失掉了。一盘散沙,是对20世纪末的科技共同体的最好注解。然而,浩劫之后,全球科技志愿组织横空出世,在反科技的狂潮中,逆向而行,一方面聚集力量,另一方面聚拢人心,最终在各种传统力量式微以及各种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世界政治版图上最为重要的一块。“科技共同体”由此从虚构转变为政治实体,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有的试图从历史的高度进行评价:
毋庸置疑,地球同盟建立的最初20年,整个人类社会空前繁荣。专家们从各个角度进行了解读,其中有两条是大家公认的:
第一,以前,因为自然资源分配不均衡,地区差异极大。这种差距,再经过数十到数百年的教育、医疗、生活和工作等差异的累积,最后造成最先进与最落后的地区相差1000年的局面。当人类的探测器已经小心翼翼地飞出太阳系的时候,某些地方的生活却和1000年前没什么两样。很多时候,一个地方饥荒连年,生活在那里的人为填饱肚子发愁,而另一个地方的人却因为吃得太多太好而为臃肿肥硕的身材着急。地球同盟的建立,打破了国家和地区的区域分界线,借助现代交通工具,实现了生活物资与自然资源在全世界的有序流动与合理分配。因此,人类社会在自然资源上的差距被迅速抹平,贫富上的差距也有史以来缩到了最小。这被概括为“资源红利”。
第二,以前,军队是各个国家的必需品。各个国家不是正在打仗,就是在准备打仗。相当比例的GDP被用于供养数量惊人的军事人员,维护各种海、陆、空武器以及研发新式武器。这是一场马拉松一般的长期竞赛。谁也不敢懈怠,尤其是有称王称霸需要的大国,彼此之间铆足了劲儿,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别国超越,自己落了下风。地球同盟的建立,打破了国家和地区的地理界线,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不会频繁发生,军队也就不再是必需品。军队被解散,治安问题交给警察解决。数以千万计的军人回到地方,充实到各个部门和生产第一线,而原来用于供养部队的GDP转而投向其他更需要资金的领域,进一步推动了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这被称为“和平红利”。
此外,还有一些充满争议的观点。有的引发了大规模的讨论,无数的论文在争议中被撰写出来,无数的硕士和博士得以毕业。譬如,人口红利——认为在“五年浩劫”中死掉的20亿到30亿人,不但极大地减轻了人类对于环境的压力,也使得人口在地理分布上更加合理,间接地使地球同盟的建立与管理更为容易。又比如科技红利——认为铁族提供的科学技术,是人类50年甚至100年之后才能发明创造的,人类提前享受了科技成果,整个人类社会因此获利良多。
2037—2057年,被称为全人类的第一个“黄金时代”。虽然它的缘起还存在诸多争议,但我想,没有人能够否认,靳灿秘书长在其中所起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有的貌似公正,其实暗含批判:
学生时代,靳灿只是一个温和而无害的轻度民族主义者。如果不是浩劫,他的一生很可能平淡无奇,无甚波澜,无甚起伏。然而,历史不能假设,浩劫爆发,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其中自然包括靳灿的命运。浩劫中,靳灿多次在死亡边缘挣扎,却一直没有放弃过。浩劫,锻炼了他的意志,开阔了他的视野。他偶然遭遇“金属风暴”突击队,并与铁族有了最为亲密的接触(他两次接入了铁族灵犀系统),进而成长为一名激进的人类主义者。
还有的直接批判:
不得不说,在政治上,靳灿缺乏足够的智慧。他太过正直,或者说天真,既不能有效地联合自己的同路人,又不能干净利落地解决反对者,甚至不能争取为数众多的中间派。他创建的地球同盟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效率不高的俱乐部,而且,不久之后,靳灿就失去了对地球同盟的控制。他被人看穿,然后被架空,轻而易举。靳灿对此毫无办法。他不是不知道现实,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对。敌人太多,而朋友太少,这就是靳灿的现实。他愤懑,他抱怨,但他只能接受,做一个傀儡,做一个橡皮图章,做一个地球同盟无可替代的图腾。
年轻时,靳灿有个绰号,叫“书生”。这个绰号在中文语境之中可不完全是一个褒义词。“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靳灿这样的人。如今,靳灿已死,遵照东方的习俗,死者为大,过多指斥靳灿反而显得我们无礼。逝者已矣,我们应该更多地思考该怎样对待他留下的政治遗产以及其他遗产。
下面这种批判则明显包含了新的政治诉求:
在政治上,靳灿从来就没有成熟过。他似乎深受凯文·凯利《失控》一书中关于控制与放手哲学的影响,但也可能是骨子里流淌的中国传统文化中“清静无为”思想的影响,他在政治上倡导各行其是,在专权与放权之间摇摆不定。因此,世界同盟执委会并没有成为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更像是一个宽松的俱乐部。正是由于他的放纵,像裸猿俱乐部与天启基金这样的极端组织才有了生存空间。以至于人类整体利益都被绑架到了少数几个极端组织的追求上。如你所知,眼下正在进行的这场火地之战,很有可能就是天启基金一手促成的。
和平时期,俱乐部的问题不大,你好我好大家好,但现在是战争时期,俱乐部那一套就不行了。必须对执委会进行改组,剔除老弱病残,剔除不利于战争的一切因素。想要赢得眼下这场与铁族的战争,就必须把执委会改造为强有力的战时大本营,需要一个有能力、有魄力、有魅力的最高领导人。
最没有营养的是下面这种:
撇开历史的尘埃,我们会发现靳灿其实是一个性情极为凉薄之人。浩劫爆发之时,因为他的失误,造成女友唐淼的失踪,未见他有后悔之情;浩劫之中,当关佳欣向他敞开怀抱时,他又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未见他有拒绝之意;等唐明珠出现,仅仅因为唐明珠有几分像唐淼,他又屁颠屁颠地去追求唐明珠,对患难中结交的爱人不管不顾;及至浩劫结束,他又放弃唐明珠(致使后者终生未婚),转而去寻找关佳欣,以成就自己的忠心之名。是的,我们都知道,靳灿后来没有找到关佳欣,他也终生未婚,似乎是个专情之人而不是凉薄之徒,但这丝毫不妨碍甚至恰恰是帮助了他寻花问柳。据知情人士爆料,与靳灿有染的女性多达数十位,不管是爱还是性,他都得到了充分的滋润。后面就不敢多说了,怕警察找。
萧菁曾经听父亲和靳灿伯伯讨论过《世纪谎言——把靳灿拉下神坛》。实际上,《世纪谎言——把靳灿拉下神坛》不只是一本书,它是反靳灿运动的开始。2055年,《世纪谎言——把靳灿拉下神坛》出版,轰动一时。当时,靳灿因为接入后遗症,刚刚从世界同盟秘书长的位置上退出,而执委会制度已经基本建立。事情如此之巧,很难说这不是有意为之。自那以后,以《世纪谎言——把靳灿拉下神坛》为蓝本进行增删,一系列的书籍、访谈、电影、纪录片,还有笑话,纷纷出笼,有的庄严,有的戏谑,有的观点犀利,有的论据充分,有的纯属胡说八道。一时之间,暗流汹涌,大有将靳灿除之而后快的架势。
“这些谣言,你怎么就不管管?”那天,父亲请靳灿到家中做客,在席间,父亲就迫不及待地提出话题。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管了,反而给了他们独裁者的借口。”
“像这么下去,你会成为历史上最大的恶人。尽管你从铁族手里拯救了全世界。”
“钟扬日记里写过,一个日本人告诉他,凡成大事者必誉满天下,谤满天下。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靳灿笑道,“汪麟东也曾经对我说,誉满天下,未必不为乡愿;谤满天下,未必不为伟人。”
“其他都不说了,唐明珠的事,你也不说两句?”
“他们没有说我三妻六妾七十二嫔妃就已经是良心了。”靳灿说,“至于唐明珠,我确实对不起她。那些谣言,我想,她是不会相信的。”
说这话的时候,外婆过世,萧菁13岁,刚刚和父母亲住在一起。对于靳秘书长这样的大人物所说的话,她还不太懂,就是现在,也不太懂。但要说靳灿是道德败坏的好色之徒,萧菁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这是假话。
不过,“乌鸦医生”阿里的这段话,萧菁还是懂的:
大人物的葬礼早就变成了各方势力角逐的战场。大象还没有倒下,鬣狗和兀鹰以及苍蝇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围上来,等着分享大餐。现在大象已经倒下了,我们能听到的,就只是一片汪汪咕咕和嘤嘤嗡嗡。
父亲已经打过电话了。在遥远的深空,他站在珠穆朗玛号的起居室中间,声音苍凉而沉重。“我与靳灿2036年相识,距今已有41年。其间,我们共同经历了地球同盟的建立,太空军的建立,风风雨雨那么多的事。”父亲说,“此刻我却在亿万千米之外,连送他一程,见他最后一面都办不到。菁菁,这事就拜托你了。”
萧菁点头答应。她问了远征军的情况,父亲只简单地说了一句:“一切顺利。”就挂了电话。
不久,她就收到了参加靳灿葬礼的通知。时间定在8月15日,地点是重庆。箫菁向团长请假时,丹尼尔说:“虽然我讲过远征期间不准请假,但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你这就属于特殊情况。准假。顺道,替我给靳秘书长鞠个躬。”
在从加里曼丹去重庆的飞机上,萧菁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看来电显示,是从月球打来的。我在月球没有认识的人啊!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让植入系统接通了。
“喂,是克里斯汀娜吗?我是罗伯逊·克里夫啊!不会几天没见就忘了我吧?”
“哪能啊?罗伯逊副总司令好。”
“别这么叫我,我啊,现在倒霉了,早就不是什么副总司令了。”罗伯逊·克里夫说,“我现在是太空军驻月球虹湾基地的主任,叫我主任就好。”
“罗伯逊主任好。”
“欸。”罗伯逊很刻意地回答了一声,然后说,“我的乖侄女,官大官小,我都不在乎,超神这事,把我害得够呛。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真是为人类着想啊。现在铁族已经超过人类了,不管是体力还是智力,那人类怎么办?当机器人变成人时,人就要变成超人才能应对;当机器人变成超人时,人得变成神才能应付。而铁族已经是超人了,但人还是人,我们现在是大难临头,必须尽快变成神才能确保不会灭绝啊!克里斯汀娜,你知道吗?人脑其实只使用了10%,要是能把剩下的90%全部开发出来,人就成了神,不,比神还神,超神。侄女,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听上去挺好的,就像是升级游戏。”但萧菁觉得不靠谱——可能是这种说法不靠谱,抑或是罗伯逊这个人不靠谱,总之,就是感觉不靠谱。
“克里斯汀娜,靳秘书长的葬礼你会去吧?我现在只是个小小的主任,没有资格去了。你代我去他的遗体前鞠一个躬,行吧?”
“行,当然可以。”
“还有个事,叔叔想请你帮个忙。我有一批货,从约翰内斯堡送到了刚果盆地的3号太空电梯,准备送到月球上来。可被海关那帮人给扣留了,说是什么违禁品,违反了科技伦理管理局的什么准则。你也知道,那个准则完全就是狗屁。科技伦理管理局成立之后,发布的第一条准则就是不准研究铁族,说要把铁族纳入生命伦理的范畴。要我说,这就是狗屁,我们就应该把钢铁狼人大卸八块,好好研究一下他们的心肠为什么那么歹毒——要是他们也有心肠的话。好啦,扯远了,不扯这些没用的。我那批货是被刚果海关扣留的,那里的负责人原先是你父亲的手下,你也认识他的。”
罗伯逊说了一个名字,还提供了他的电话,萧菁只对这个人有些模糊的印象,就顺口答应了罗伯逊主任的要求,但强调不能保证百分之百达成目标,然后挂掉了电话。萧菁没打算和那个刚果海关负责人联系,一来她一向不喜欢求人办事,二来联系了未必有用。何况,我还有很多麻烦事情没有解决呢。
飞机在重庆机场降落,有工作人员来接。萧菁从她嘴里得知:六位执委会都会出席葬礼;上午10点到下午6点是普通群众吊唁时间(这两天,自发来吊唁的民众都排到10千米之外去了),晚上7点开始,治丧委员会给前来参加葬礼的嘉宾安排了特别通道(萧小姐当然是特殊嘉宾了)。“重庆天热,这里距离殡仪馆也挺远的,最好是租车去。但距离殡仪馆3千米就是管制区了,只能步行。萧小姐最好吃了晚饭再去。”那个工作人员热心地介绍。
安顿好后,萧菁换了一身素净的衣服,没什么胃口,她就直接前往重庆殡仪馆,与靳灿伯伯的遗体告别。
有太多的人委托她代为鞠躬:父亲、团长、罗伯逊叔叔……可我自己呢?在我心里,靳灿伯伯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于他的逝世,我是怎样的心情呢?
萧菁一边步行,一边思忖。
葬礼的氛围渐浓。“彪炳千秋”“山河同悲”“驾鹤西去”“永垂不朽”等标语连同靳灿的遗像开始增多。遗像上,瘦削的靳灿比病床上的有精神,仿佛只要喊一声,他就会答应着走下来。
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一个蹬着轮滑的少年轻巧地从萧菁身边滑过,并在前面两步的位置准确地停住了。“小姐,你好。”他说。少年唇红齿白,模样煞是俊秀,一身橘黄色带黑色条纹的运动服,显得非常干练。“请支持我们的正义行动。”说着,他递给了萧菁一张巴掌大的纸。然后在萧菁说话之前,蹬着轮滑离开了。
白纸上印着这样一句话:
停止这场无意义的战争吧!铁族不是我们命中注定的敌人,而是我们唇齿相依的朋友!
——铁族之友
萧菁把纸片折叠,握进手心里。她看到人群中,有不少同样打扮的轮滑少年在发放宣传单。在广场的那一边,警察出现了,轮滑少年们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警察,看上去,类似的猫鼠游戏,他们玩得非常娴熟。不管以这种古老的方式进行宣传的效果到底如何,萧菁觉得,这都是一个聪明之举。
已经可以看到重庆殡仪馆的楼顶了。它三面环山,阳光正灿烂,望去正被一圈绿色所包围,也算是满目绿色。再往外看,高高低低的摩天大楼在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大山上鳞次栉比。“重庆是地道的山城,山是一座城,城是一座山。重庆城依山而建,因此呈现出别的城市所没有的立体形象。”提到自己的家乡,靳灿总是充满了自豪,“别的城市大多是平的,坐在街上,抬头往外看,最多能看到附近一两条街,而在重庆,你可以从下往上看,看到五六层甚至七八层街。山脚有街,山腰有街,山顶还有街。”
说这话的时候,靳灿眼角都带着笑,好像重庆是他设计并施工建设的,连产权都归他所有。而我呢?我对任何一座城市都没有这种强烈的归属感。出生在堪萨斯,小学时在锦州,到了中学,换了一座又一座城市:加里曼丹、金沙萨、危地马拉、利伯维尔、厄瓜多尔……有三个月甚至是住在建成不久还在不断修整的拉尼亚凯亚。父亲到哪里工作,我就到哪里,时间长的两年,短的半年,连交个知心朋友都没有时间。那些城市在我的记忆里,早已经混杂在一起,变得模糊不清,我不知道记忆中某种美食属于哪座城市,也不知道记忆中某个好友是在哪座城市里遇到的。我是个没有家乡的人。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萧菁被工作人员拦住了。她来早了半个小时,殡仪馆处于闭馆中,即使是特邀嘉宾也不能进。附近有一个大广场,萧菁在广场上找了个长椅坐下。此刻是傍晚6点半,太阳还在西天上高悬着,东边的天空散布着鱼鳞般的云,暮色并不明显。广场上的人不算多,有父子,有爷孙,有夫妻,有情侣,有朋友。散步、聊天、下棋、遛狗、练武。年轻的父母在教一个小孩子蹒跚学步。
战争,萧菁思忖着,眼前一片平和的景象,哪里有战争的影子呢?好像正在进行的火地之战并不存在一般。她闭上眼睛,脑子尽量想象一幅画面:地球远征军,空前庞大的舰队,整齐有序地在漆黑幽深冰冷的太空中飞行,飞向遥远的火星——真的非常遥远,整支舰队需要35天,才能抵达,才能释放出巨大的能量,给那颗红色的(对多数地球人来说,也是陌生的)行星带去死亡和毁灭。
然而,不知为何,萧菁竟无法想象舰队向着火星倾泻弹药的情景。虽然她看过相关影片,也旁观过太空舰队演习,但此时,某种神秘的力量阻止了她的想象,她心中有一片莫名的恐慌。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一个陌生的声音。萧菁睁开眼睛,看见说话的是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妇人。“可以。”萧菁回答。
老妇人轻轻坐下。“你是萧瀛洲的女儿吧?”她说,声音极为亲切,“我见过你。”
萧菁盯着老妇人的脸看,突然一个名字从脑海深处跳了出来。“您是唐明珠阿姨!”她惊呼道。
传说中的人物忽然间出现在现实中,即使是常常被人瞩目的萧菁也显得手足无措。“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她小心地挑选了话题。
“第一次见你,你还是个婴儿,粉嘟嘟的一团,只有这么大。”唐明珠比画了一下,“见到我,你十分兴奋,小手小脚一阵乱舞,好像是求我抱似的。”
萧菁讪讪地笑着。她不可能有这段记忆,也没有谁告诉过她。
“再次见你,是在你18岁的生日宴会上。那时你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让无数人羡慕的大姑娘了。”
这次生日宴会,萧菁还记得,是她为数不多的大型生日宴会之一。父亲一向提倡节俭,生日宴会能不办就不办。那次宴会,靳灿伯伯确实到场了,但她并不知道唐明珠阿姨也到过。她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唐明珠说:“你父亲邀请我的。他想创造机会,撮合我和靳灿。”
“结果呢?”
“没有结果。”唐明珠说,“要是有结果的话,我就不会坐在这里,而是在那里边了。”
“为什么呢?”
“不知道。”
“冒昧地问一句:你爱靳灿伯伯吗?”
“已经说不清楚了。几十年的羁绊,你说毫无感情,那是不可能的。但真要说爱不爱的,恐怕就既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了。”唐明珠沉默了片刻,说,“有时候,一旦错过,就是永久。后来,再怎么挽留,再怎么追悔,再怎么强求,都是白费。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岁月匆匆流过,直到生命的尽头悄无声息地到来。”
萧菁品味着唐明珠用一辈子的经历总结的这句话,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恐慌: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她脑子里闪过几副面孔:织田敏宪、查莫斯、卢文钊……难以判断到底谁才是她不该错过的那个。
唐明珠继续说:“我看着他从铁族手里拯救了人类,我看着他一手创建全球科技志愿组织,我看着他从一介书生成长为地球同盟首任秘书长,而我一事无成。我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无能为力——那是一条我无法跨越的鸿沟。现在,鸿沟更大了。他死了,我还活着,毫无意义地苟延残喘。你说,我是不是该去死啊?”
“不,不是。阿姨,你怎么会这么想呢?”萧菁慌里慌张地说。她还太年轻,从来没有想过死亡这个话题。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极少有人愿意提起。如今唐明珠问起,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唐明珠笑笑,无尽的沧桑尽在其中:“我开玩笑的,你不用着急。”
植入系统提示:预定时间到了。萧菁起身,对唐明珠说:“可以进殡仪馆了。”
唐明珠没有动:“你先去吧。”
“不进去看看?”
“见,或者不见,这最后一面,也就这样了,改变不了什么。”唐明珠说,“我已经来过了。你先去吧。”
萧菁不知道该说什么。对她而言,唐明珠还是一个全然的陌生人。她辞别唐明珠,走向殡仪馆大门。那里已经有十来个人在排队,好几个是熟面孔。熟面孔都同萧菁打招呼,另一些人马上过来认识萧菁,并积极地自我介绍。排队是为了过安检。“俄斐航空港爆炸之后,各个地方的安检都升级了。怕啊,线粒体炸弹的威力不容小觑。”有人这样说。
好在人不算多,很快就轮到萧菁了。安检程序一共有五道,一道比一道复杂和严格。萧菁耐着性子,走过一道又一道安检。一边走一边想着,待会儿见到靳灿伯伯的遗体要怎么做才合乎礼仪。听说是汪麟东亲任治丧委员会主席,对于礼仪格外重视。到第五道安检程序时,一个武装警察出现在萧菁面前:“萧菁小姐,请跟我来,做进一步检查。”
“什么意思?”萧菁瞥见身后也有武装警察现身。
“你没有通过安检。”前面那个武装警察一脸严肃,“请萧菁小姐配合。”
萧菁依然懵懂,小姐脾气发作:“你们想干什么?我要去见靳灿伯伯!”
“请萧菁小姐配合,不要为难我们。”
身后的四名武装警察举起了枪,前面那个武装警察也摆出了随时可以拔枪射击的架势。
萧菁咬了咬嘴唇:“我跟你们走。要是没有正当的理由,我跟你们没完。”
萧菁被武装警察带到重庆总部接受了进一步检查。
“你的植入系统被人修改过。”警察告诉萧菁检查结果,“多了一个纳米级芯片。它能记录你所有的活动,并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向一个指定地址发送活动记录。你的全部秘密都暴露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萧菁愕然。但她想起了华盛顿组织,想起了白头海雕,想起了在他的威胁下接受的任务。
“你最近一次更换植入系统的硬件是什么时候?”
“大概三个月前。”
“在军队里安装的?”
“是的,在太空军。”
“这事我们管不了。先把你的植入系统全部停掉。然后,我将请示上级,把你移交给安全部。后边怎么做,由他们来安排。”
当晚的审讯到此为止。
第二天上午,四个特工来接萧菁。为首的一个特工向萧菁出示了证件:“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萧菁疑惑地问:“科技伦理管理局的?不是说是安全部负责这事吗?”
“是的。安全部这段时间特别忙,忙着抓捕潜伏在地球各处的安德罗丁,人手严重不够,所以委托我们来全权处理。”为首的特工一板一眼地说,证件上他的名字叫约翰·史密斯,“萧菁小姐,请相信我们,我们会尽快把这件麻烦事解决掉。”
这也是萧菁的想法,她需要尽快出去,还有太多的事情等着她去解决。“那你们快点儿,我还要参加靳灿伯伯的葬礼呢。”她说。
一旁的特工补充道:“这是我们常务副局长,刚上任。你的案子特殊,他专程从上海赶过来。”
史密斯副局长说:“请萧菁小姐放心。”
萧菁被送到科技伦理管理局驻重庆办事处,按照史密斯副局长的要求,在一套标准公寓住下,但不准外出,不准开启植入系统,不准使用任何智能设备。一男一女,两个特工全程跟随。这就是软禁了,萧菁苦笑,生平第一次,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阶下之囚。
约翰·史密斯没有兑现他的承诺。第一天,他没有现身。第二天,他没有现身。第三天,他还是没有现身。萧菁终于忍不住,发起脾气来。萧菁反复强调要去参加靳灿伯伯的葬礼(“好多人等着我去,耽误了正事,这个责任你们付不起!”),她甚至搬出父亲相威胁(“就是你们那个局长,见到萧瀛洲总司令也是笑脸相迎!”)。然而并没有用。女特工温言相劝,男特工则坚决地拒绝了萧菁的一切要求,两个人红脸和黑脸配合得天衣无缝。萧菁就像是老虎咬刺猬——无处下口,但她如困兽犹斗,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最后,男特工告诉萧菁:“靳灿秘书长的葬礼已经结束。遵照秘书长的遗嘱,火化,骨灰,全部撒进长江。仪式隆重而庄严,执委会六位委员全部到场,汪麟东亲自主持了整个仪式。”
听闻葬礼结束,萧菁彻底泄了气。
又过了一天,约翰·史密斯现身了。“已经查清楚了,”他开门见山,“这件事与萧菁小姐无关。你只需要动一个小手术,将植入系统全部更换就行了。”
“谁干的?谁修改了我的植入系统?谁在窥探我的隐私?”
“卡朋特医生。知道他吗?”
萧菁惊讶地点头。“理查德·卡朋特,404团主治医生。他主动和我联系,要给我的植入系统升级,并且强烈建议我安装华为X38植入系统。”
史密斯副局长说:“理查德·卡朋特是一个地球分裂势力在太空军中的卧底,我们已经抓住他了,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供认不讳。至于为什么要修改你的植入系统,窥探你的隐私,他说他只是奉命行事,并不知情。”
“我知道。你所说的地球分裂势力指的是华盛顿组织,它们致力于重建美利坚合众国。”
“哦。你还知道些什么?请仔细讲,这有助于我们破案。”
“在使用被卡朋特医生修改过的植入系统不久,我进行第一次浸入式上网,就被华盛顿组织的首脑白头海雕劫持了。当时我就非常诧异,为什么白头海雕能够在上网的千万人中准确地找到我,第一时间就将我劫持了。”
“他的目的是什么?”
“他用我的隐私威胁我,让我去盗取织田财团的一份资料。”
“什么资料?”
“据说是在‘五年浩劫’中,铁族在重庆的裸猿研究所的研究成果,记载了人类身体绝大多数秘密的裸猿资料。”
约翰·史密斯盯着萧菁:“你相信裸猿资料真的存在?”
“是真的。织田敏宪亲口承认过。”
“华盛顿组织要这份资料干什么?”
“预测人类未来。”
“什么意思?”
“华盛顿组织在研究社会物理学,期望像牛顿找到三大运动定律一样,找到人类社会发展的运动定律。就眼下而言,他们最想知道的是:是处于一个强有力的全球政府的领导之下更好一些,还是像地球同盟出现之前数个国家相互竞争更好一些?”
“这是在为他们的分裂行为寻找理论基础。”约翰副局长总结道,继而问,“那你拿到了吗,那份资料?”
“没有。”萧菁答道,“我没有机会,也没有这个行动能力。”
“这是一个新的情报。案子更复杂了,牵涉到了更多的势力。我们需要进一步侦查。请萧菁小姐原谅,你还必须在这里住上几天。”
史密斯说完,起身离去。
这一去,又是好几天。幸好其中安排了植入系统的重装手术,才使萧菁不至于无聊死。新的(“全球最新款,同时也是最安全的。”医生这样介绍)植入系统安装调试好,虽然还是不能上网,但至少不让她感觉无依无靠。现在她才发现,自己对植入系统的依赖已经达到了可怕的程度。想想也是,植入系统陪伴自己的时间可比母亲希尔娜还多哩。如今世界上多数人都这样。她也就释然了,不再纠缠所谓“植入系统依赖综合征”的问题了。
约翰·史密斯没有现身,织田敏宪来了。终于见到熟人了,萧菁多少有些小激动。她跟着织田敏宪出了办事处,上了车。
“你不知道,关在这里快十天了,再不放我,我就要疯掉了。”萧菁抱怨着。
“你没有疯掉,好些人已经疯掉了。”
织田敏宪的声音低沉而冷漠,与平时不一样。萧菁忙问:“怎么啦?”
“你怎么描述你被捕这件事?”
“我的植入系统被人修改,过安检的时候查出来了。一查,是华盛顿组织干的。与我无关,我把事情说清楚了,就把我放出来了。哦,还给我安装了新的植入系统,据说性能更好,我还没有试过。”
“说得真简单啊!”织田敏宪嘟囔着,随即解释道,“你的被捕,给很多人创造了机会。有的人,想证明你是无辜的,想救你出来,以此拉近与你父亲的关系;有的人则恰恰相反,极力证明你与华盛顿组织有染,携带被修改过的植入系统进入重庆殡仪馆,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甚至可能制造骇人听闻的恐怖事件——能通过特殊通道去吊唁靳灿秘书长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最终目的还是想打击你的父亲;还有的人,既不想证明你的无辜,也不想证明你是有罪的,只是想让你在科技伦理管理局的办事处多待几天,多受几天苦。”
“我得罪他们了吗?我是说第三种人,前两种人我都理解。”
“没有,你没有得罪他们。”织田敏宪摇头,“他们只是嫉妒你有个超级大英雄的父亲。看着你倒霉,他们心里就高兴。”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他们也就只能在网上叫嚣罢了。还有一种想法,是把你当成了人质。你最终的命运与事实毫无关系,只取决于你父亲远征火星的结果。如若萧总司令获胜,你立刻会被无罪释放;如若战败,则你会马上成为攻击萧总司令的武器——与分裂分子有染,可不是小罪名。因为近段时间,以华盛顿组织为代表的几大分裂组织活动愈加猖獗,所以加大了对分裂分子的打击力度。要是你真是分裂分子,起码判你500年。”
“我吃饱了去当什么分裂分子!”
这话毫无小姐风度,织田敏宪不由得白了萧菁一眼:“总之,各方势力交织在一起,盘根错节,在你被捕之后,都蠢蠢欲动。地球安全部不敢接手,就找了个借口,让八竿子打不着的科技伦理管理局接手。约翰·史密斯新近上任,急于表现自己,同意了安全部的委托。还好,约翰的能力还行,很快查出了真相,逮捕了那个给你安装植入系统的医生。然而,你提供的裸猿资料的事,牵扯到了织田财团,让事情更加复杂。”
“怎么?”
“科技伦理管理局成立后颁布的第一条法令,就是未经允许,不准进行任何形式的有违生命伦理的实验和研究。这被称为第一伦理。而所谓的生命,在官方的解释中,不但包含人类,所有的动物和植物都属于,还包含了铁族。换言之,所有针对生命的实验和研究都需要经过科技伦理管理局的审查和同意。科技伦理管理局从来就没有同意过对铁族的研究,据说这是靳灿秘书长的意见,而织田财团是地球上唯一特许进行人体实验的组织。所以,正如很多人认为的那样,织田财团与科技伦理管理局的关系非同一般。饶是如此,为了救你出来,我还是付出了千般努力。还好,目标最终还是达成了。”
织田敏宪并没有具体说他都做了哪些努力,但萧菁觉得,那一定是一团乱麻。“太复杂了,我搞不懂。”她说。
“是啊,你连水面上的波纹都看不完整,更不要说看到水面之下涌动的暗流。”织田敏宪感叹道,“真不知道该说你天真,还是该骂你蠢。不过单纯也有单纯的好处,起码不用像我这样焦心。”
我天真吗?单纯吗?我只是不想搭理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罢了。“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不计前嫌来帮我。上次,我让你太尴尬了,对不起啊。”萧菁说。
“小插曲而已。也许以后会传为美谈。”
“我们这是去哪儿?”萧菁瞅瞅窗外。在聊天的时候,车一直在高速行驶。
“去重庆机场。我有一架飞机在那里。”
“然后呢?”
“去东京。”织田敏宪说,“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