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登陆十周年纪念日那天早上,卢文钊起床后发现自己的脸有点儿肿,头有点儿晕,脚有点儿虚。
“没事。”恩诺斯端详了片刻,说,“你来火星时注射的纳米适应针剂失效了,然而你的心脏还没有完全适应火星的引力,还在按照地球上养成的习惯,使劲儿往头部输送血液,于是你脸肿头晕。刚到火星的人都需要经历这个适应的过程。”
“离开了地球才知道地球的好啊。”卢文钊感叹道。
“在火星,人犹如精美的中国瓷器一般脆弱。不,现代陶瓷已经不易碎了——因此,准确地说,人比精美的陶瓷脆弱多了。”
“希望晚上能好点儿。”卢文钊说。
晚上的火星登陆十周年纪念日庆祝活动现场直播将是卢文钊到火星后主持的第一次大型活动,第一视角传媒集团已经投放了大量的前期广告,而卢文钊自己也为此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他可不想因为脑部充血这样的小事影响到节目质量。
事实上,不只是脑部充血,走路也出现了问题,总是喝醉一般,踉踉跄跄,摇摇晃晃。
“卢,你这样走不对。”恩诺斯在卢文钊又一次差点儿跌倒时对他说,“你不要去抗拒它。你能抗拒火星的引力吗?你必须适应它。纳米适应针剂已经教会了你的身体如何在火星引力下生活,现在的问题是你的脑子还停留在地球上。按我说的做。游过泳吗?火星引力只有地球引力的38%,请你想象你行走在一个两米深的水池里,注意,不是叫你游泳,而是试着在水池底部行走。迈动双腿,注意平衡,一开始步子不要太大。脚尖着地,用力。对了,手臂,手臂不要刻意不摆动,记得随时准备抓握身边位置固定的东西。”
卢文钊感激地冲恩诺斯笑笑,然后摸索着在“水池底部”走路。
“不要着急。一忙,你就会忘记走路艰难这件事了。显然,今天你会忙到脚不沾地。”恩诺斯说,“警察也会。”
“怎么?”
“我从警方内部得到消息,好几个恐怖组织表示对这次庆祝活动感兴趣。警方发布了最高级预警通告,害怕某个恐怖组织对今晚的登陆火星十周年纪念活动发动袭击。”
果然,还没有到中午,卢文钊就已经忘记了走路艰难这件事。他和恩诺斯按照《科普瑞茨城火星登陆十周年庆祝活动方案》去实地考察了一番。路线该怎么走,走到哪里说什么话,这些都要事先想好。
直播准备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调试设备。卢文钊的体内有植入系统,他的眼睛就是摄像机,耳朵就是拾音器,鼻子就是嗅探仪,手臂就是万向天线。他只需要启动植入系统的直播功能,到现场走一圈,配上解说词,就能完成主持人兼记者的任务。
所谓第一视角,就是直接将记者的眼睛当成摄像机,主持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摸到什么,尝到什么,闻到什么,感觉到什么,都直接转换为电子信号发送出去。观众那里有全套的接收设备,能够再现记者在直击现场所感受到的一切。这种直播方式没有后期制作,没有剪辑加工,为很多追求现场感与真实感的人所追捧。最初提供第一视角的是各种明星。比如,足球明星戴上第一视角直播系统,观众就能从他的角度看到拔腿怒射,足球破门而入的精彩情形。20世纪60年代,“反明星、反精英、反马太效应”的思潮席卷全球,第一视角也开始在一般人群里流行,第一视角传媒集团便应运而生,在全世界拥有数量可观的收视群体。
卢文钊在国际传媒大学读书时就听老师讲过:传统上,视频节目依靠主持人的口头语言和姿态语言、现场设置、背景音乐的选择、对故事的裁剪等具体形式来吸引观众,达成与观众在各方面的共鸣。如今,这些传统方式已经过时,共情分享系统才是主持界的王道,而第一视角传媒集团拥有世界上顶级的共情分享系统。看到别人哭,你也很难过;看到别人笑,你也很高兴。这就是因为人脑中存在镜像神经元而引起的共情现象。类似的现象还有很多很多,甚至有学者认为这是人类社会到现在都还没有自我毁灭的真正原因。所谓共情分享系统,就是利用现代科技,强化镜像神经元的共情作用。简单地说,观众通过该系统能够感受到主持人所体验到的一切,不仅是看到、听到、闻到、摸到、尝到,更重要的是,主持人的种种情绪——欣喜、愤怒、哀伤、愉悦、憎恨,诸如此类——能够最大限度地传递到观众的大脑里,引起观众的强烈共鸣,从而获得在别处无法获得的精神体验。
“新媒体,新艺术,新体验,新境界。”这是第一视角最为著名的广告。
“卢,从圣泉街到马丁大道这段,由我主持。在火星四杰雕像下边,我把信号转给你,你接着报道下面的花车游行和狂欢广场的庆祝活动。”午饭过后,恩诺斯建议再走一遍直播流程。
卢文钊发现,经验丰富的恩诺斯也很紧张。原因嘛很简单,这次直播是卢文钊在火星上的第一次大型直播,却是恩诺斯·德特维勒的最后一次。按照集团的安排,直播结束后一周,恩诺斯就会结束火星的职业生涯,飞回地球。他当然会把握这最后的机会,给自己的火星生活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这样的大型活动,仅靠植入系统是不够的,还需要额外的直播设备。卢文钊穿戴好能源背心、共情头盔、分享腰带、注意力调控眼镜、定位靴子等智能服装,来到火星四杰雕像下面等恩诺斯。按照计划,现场直播的前半程由恩诺斯主持,后半程由卢文钊接手,以体现《直击火星》栏目的承前启后。
远远地,恩诺斯从街道那头走过来了。卢文钊不由得紧张起来——台词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他把恩诺斯给他的台词调出来,显示在瞳孔上。这台词经过恩诺斯的精心编撰,喜庆、热烈而又有一定的深度,非常适合今晚的直播。为了这次直播,恩诺斯花了相当多的心血。可是……我可能要辜负他的一番美意了。
卢文钊在犹豫。他手里边有两套台词:一套是恩诺斯为他准备的,足以应付眼下的直播彩排;另一套是他自己编写的,是他晚上直播时真正想要说的。问题是,他该说前者还是后者?说前者,人畜无害;说后者嘛,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恩诺斯已经走近,示意该他上阵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轩然大波就轩然大波,反正我要说实话。卢文钊打定主意,启动了体内、体外的所有直播设备,照着恩诺斯给的稿子念道:“欢迎继续欣赏火星登陆十周年庆典活动。我是你们的新朋友,卢文钊。”
草草吃过晚饭,卢文钊看看时间,显示已是黄昏时分。科普瑞茨城是全密封的,尽管白天有光纤维将阳光导入城市各处,但火星接收的阳光本来就比地球少,因此在城市的许多地方和许多时候都需要人工照明。仅仅依靠天色或者光线的变化来判断时间的流逝是不行的,必须看时间。这也是卢文钊初到火星时的一大不适应。
登陆火星十周年纪念活动就要开始了。恩诺斯·德特维勒匆匆离开,卢文钊也穿戴好全套设备,前往火星四杰雕像下面候着。
街上的人前所未有的多,一向冷清的街道忽然间变得热闹起来。各种肤色的人熙熙攘攘,有的人种特征非常明显,有的却很难判定到底属于哪个人种。恩诺斯说过,在火星,肤色并不重要,用不了多久,火星将全部是混血人。
卢文钊望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三五成群,有的缓步而行,有的踩着飞行滑板,有的扇动着装饰性的翅膀。他们都穿着节日的盛装,五颜六色,光彩夺目,有的刻意把各种科技挂件展现出来,时尚感、科技感、未来感十足。
街道边忽然出现了十来个高大的钢铁狼人。卢文钊的心扑通扑通直跳,然而钢铁狼人的现身并没有引起人群的恐慌,相反,许多人上前和他们打招呼,亲热得就像多年的朋友——甚至是亲密无间的家人。
火星上有9000万钢铁狼人,而人类只有300万。平时,科普瑞茨城很少有钢铁狼人的出现,好像他们刻意避开人群似的。但现在,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他们出现了。
刻意地出现,以证实他们的存在和价值。
卢文钊咬了咬牙,把更为恶狠狠的话咽回肚子里。还不到时候,他对自己说。
“各位观众,大家好。”瞳孔显示器出现了恩诺斯的直播画面,是他所看到的街头景象。他继续用欢快的语调说,“《直击火星》又和大家见面了,我是第一视角常驻火星记者恩诺斯·德特维勒,很高兴能为大家主持今天的节目。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人类登陆火星十周年,火星已经准备好了,将会有一系列精彩绝伦的庆祝活动,相信大家一定会喜欢。”
恩诺斯的表现堪称完美。在到火星之前,恩诺斯已经和第一视角连续签订了十年的合约。要知道,第一视角的记者签约是一年一签,能连续签约十年,非要年年表现优秀不可。任何一段时间不够尽力,收视率下降,下一年都可能被拒签。集团的资料显示,像恩诺斯这样的记者不超过20个。卢文钊真心觉得,自己能从恩诺斯身上学到很多东西。
“人类登陆火星的时间是格林尼治时间2058年11月1日,今天是格林尼治时间2077年2月26日。奇怪——”恩诺斯话锋一转,说道,“我刚才讲,今天是火星登陆十周年纪念日。2077减2059,好像不等于10。是我说错了?这不可能,我说错了的话,第一视角会扣我工资。而且,作为一个以严谨著称的主持人,我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那是怎么回事呢?照刚才说的时间,火星登陆十周年,2069年就该庆祝了,现在再来庆祝,是不是晚了点儿呢?告诉大家,不晚。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因为十周年是按照火星的历法来计算的。既然我们是在火星上,当然就要按照火星时间过日子了,是吧?”
要让住在火星上的人严格按照地球的历法来过日子,除了满足地球中心主义者的情怀之外,没有任何好处。所以,火星上执行的是另一套历法:火星历。刚到火星的时候,卢文钊听恩诺斯仔细讲过火星历是怎么来的。
“火星的一天和地球的一天差距不大,但火星上的一年比地球上的一年长得多。”当时,恩诺斯就对卢文钊说,“一个火星年有669个火星日。由于火星的公转轨道是长椭圆形的,这导致火星上的四季长度不相同。怎么办呢?有科学家提出借鉴古代占星术,以黄道十二宫命名火星月。古代占星家的世界观以地球为中心,从地球上观察,太阳落在哪个黄道星座内,就以这个星座的名字为当时的月份命名。太阳系文明当然不能以地球为中心,而应该以太阳为中心,即从太阳上观察,火星落在哪个星座内,该星座的名字就是这个月的名字。这样,火星人就能在午夜看见当月的标志星座高悬在夜空。
“事实上,这种历法是真正意义上的太阳历,当人类殖民太阳系其他行星的时候,也可以用这一方法来设定各个星球的时间。”
地球历以耶稣出生那年为起始元年,那火星元年是什么时候呢?
“地球历1965年7月,水手4号飞越火星,这是世界上第一个拜访火星的人造物体。但那一年火星上双子月的开始并非在1月1日,所以不能作为火星元年。往前推,地球历1961年,火星上双子月正好是1月1日,因此把那一年作为火星元年。”
恩诺斯能把艰涩的科学知识深入浅出地介绍出来,这正是卢文钊需要向他学习的地方。在第一视角传媒集团的资料里,恩诺斯的潜在观众数和实际订阅观众数都比卢文钊高出好几个数量级。
“也有科学家不认可这种火星历,提出了别的火星历。”恩诺斯继续说,“其中一种影响较大的认为,应该把火星年分为24个月,分别采用地球上古中国的二十四节气的名称。按照每六个火星月一组分为四组,相当于地球上的四季,每组的前五个月有28个火星日,第六个月只有27个火星日,每年最后一个月在闰年会多包含闰日,即在闰年会有28天。基本的置闰公式就是每十个火星年均由六个669个火星日的火星年及四个668个火星日的火星年所组成。这种火星历比前面一种火星历有规律,方便使用和记忆。
“事实上,当初登陆火星之后,就使用哪种火星历,星座历还是节气历,出现了极大的争议。争议的背后,其实是西方文明与东方文明在角力。显然,星座历代表西方,节气历代表东方。最后星座历胜出,因为十二星座的传播更为广泛,接受度更高。
“星座历与节气历之争,不过是东西方文明相互竞争的一个缩影。按照汪麟东的说法,这种不流血的竞争,最终会塑造出一个人类的大同社会。”
当时卢文钊听得哑口无言,没有想到一个火星历,背后有那么多的故事。他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啊。
“按照火星历计算,今天是火星历63年天秤月18日,十个火星年之前,萤火7号首次登陆,换算成地球历正好是2048年11月1日。”恩诺斯接着直播,“刚才只是热身,下面进入正题:登陆火星十周年纪念日庆祝活动。”接下去,他在街头随机采访了几个人,让他们说说感受。各式各样的回答,有的简短,有的废话连篇:“高兴极了,激动得要死,见证火星的伟大时刻!我们也是创造者!地球你好!哪有那么多高深的理由?我们就需要一个节日乐和乐和,吃吃喝喝,玩玩闹闹……”
为什么在节目里恩诺斯不讲火星历是怎么来的呢?也不讲星座历与节气历的竞争呢?卢文钊在直播画面和眼前人群之间来回切换,不知不觉中,发现恩诺斯已经走近了:“下面将由第一视角新近派驻火星的记者卢文钊继续今天的直播。”
画面切换到卢文钊这里。他微微抿了抿嘴唇,说道:“大家好,我是卢文钊,很高兴能为大家报道人类登陆火星十周年的庆祝活动。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给大家。在人类的历史书上,清楚明白地写着:萤火7号载人宇宙飞船于北京时间2059年3月1日15点43分成功降落在火星科普瑞茨三角区。指令长杨益伟首先离开飞船,成为第一个登陆火星的地球人。接着是工程师兼医师斯韦特兰娜·萨维茨卡娅,行星地质学家兼摄影师艾伦·谢泼德是第三个,最后是古生物学家兼驾驶员简·弗朗考斯·卡瓦略。看那里,就是他们四个。”
镜头对准了火星四杰的雕像。
卢文钊继续说:“然而,这并非事实。至少,不是事实的全部,里面包含了太多的谎言。”
“你们看那边,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正在进行。”卢文钊说。
三束激光在半空中交织着,借助裸眼3D技术,为观众描画出当年萤火7号登陆火星时的场景。如果在场观众的植入系统启动了现实增强功能,身临其境的感觉会强烈千百倍,简直就跟亲眼一睹当年萤火7号登陆的盛况没什么两样。
画面中,杨益伟身穿厚厚的航天服,笨拙地移出萤火7号着陆舱。有几秒钟,他摇晃得特别厉害,就像马上要摔倒一样。幸好他终于稳住了身形。在他身后,工程师兼医师萨维茨卡娅准备离开着陆舱——那着陆舱比卢文钊想象的要小,比轿车大不了多少。
一阵剧烈的信号干扰之后,杨益伟开口说话了,说出了那句日后享誉世界的名言:“火星,我们终于来了。”
这话简单质朴到极点,其中却饱含着人类发现火星以来的诸多历史:无数的传说,无数的天文学家夜以继日的观测,无数人的猜想和争议,无数人的科幻小说和科幻影视,无数人的登陆方案,无数人的梦想,无数人的努力,无数的青春、汗水和生命……历史学家这样分析道。他们还郑重其事地说,登陆火星,人类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事实并非如此。”卢文钊说,“真相是——”他把镜头对准了街边那群钢铁狼人,“在人类到达火星之前,地球历2049年,铁族已经在火星上安营扎寨;在人类飞往火星的过程中,铁族提供了全部的技术支持;当人类航天员走下萤火7号的时候,铁族已经在那儿欢迎他们了。
“是的,最先登陆火星的,不是人类,而是钢铁狼人。”
卢文钊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他们是由合金、工程塑料、特种陶瓷、碳纤维和高分子聚合物组成。他们有2.5米高,还会变形,刚才还是人的模样,眨眼工夫就变成了狼的可怕样子。动态合金能让他们在人形与狼形之间任意切换。很难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转变形态,但你不得不承认,在宇航方面,他们比人类有优势。他们不需要携带大量的食物和水,不害怕宇宙射线的辐射,不用担心长时间失重会造成骨骼钙质流失。他们只需要坐上推力强劲的核动力火箭,飞到数万千米之外的火星,打开降落伞,安全着陆就行。对他们而言,火星与地球的区别并不大,就像从一座小岛迁徙到另一座小岛。
“啊,所谓碳族登陆火星,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华丽表演。铁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碳族搬过来居住而已。哪有什么值得夸奖的荣耀?荣耀全都被铁族夺去了……”
镜头忽然间被一个人全部占据。是恩诺斯。“你这样做什么意思?”他问,“你以为你是第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吗?不是,每个火星人都知道。”
“那你们为什么不说?”卢文钊瞪大了眼睛,当他从网络上查阅到这些资料时,是何等的惊讶与愤怒啊!
“你觉得说了能改变什么吗?是能改变历史,还是能改变现状?哦,没有铁族的帮助,碳族无法登陆火星,这是碳族莫大的耻辱,所以碳族必须灰溜溜地滚回地球去?醒醒吧,没人在意这些事情。火星人不会在意,对于发生在这颗遥远的红色石头上的事情,地球人也不会在意。他们忙自己那档子烂事都忙不过来了。”
“真相被遮蔽……”
“真相是什么?第一个飞越火星的探测器是水手4号,1964年,无人驾驶;第一个在火星上着陆的探测器是火星3号,1971年,无人驾驶。你能说这些探测器夺走了人类的荣耀吗?”
“钢铁狼人不一样!他们……他们有智慧!”
恩诺斯挥了挥手,制止卢文钊继续说下去:“从你改变台词开始,集团就掐断了你的信号。刚才你不过是在自说自话,除了我,没有任何人听到了你的胡言乱语。”
卢文钊愤怒地吼道:“记者存在的目的不就是揭露真相吗?”
“你太天真了。那不过是写在教科书上的漂亮话,哄大家开心的。”恩诺斯说,“从来就没有什么客观的、公正的新闻报道。记者有特定立场,传媒更有特定立场,报道什么,不报道什么,怎么报道,都是由立场事先决定的。所谓真相,不过是经过精心裁剪的事实的一部分。”
“可是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哪来那么多废话!”
“你听好了,卢文钊,由于你今晚的举动,给第一视角传媒集团带来了极大的风险。集团总监克劳迪娅刚才让我通知你,此事会影响集团与你的续约。你应该知道,第一视角的记者是一年一签约。目前你只和第一视角签订了一年的驻火星合同,要是一年后不能续约,那你连回地球的路费都没有。”
卢文钊怔怔地看着恩诺斯,怒气就像扎破了的气球,消弭无踪了。
回到新玫瑰旅馆,卢文钊还在房间生闷气的时候,恩诺斯来敲他的门。“一起去喝酒。”大个子主动发出邀请,“我带你去科普瑞茨城最有特色的酒吧。”
卢文钊没有理由拒绝。他肚子里窝着火,需要喝酒来发泄。
升降机将他们送到科普瑞茨城顶层。这里依然人山人海,看来火星登陆十周年庆典把所有人都吸引到了街上。
卢文钊习惯性地看看天空,只看见半透明的穹顶上闪烁的星星。
“这些星星是真实的吗?”
“我们在顶层,透过穹顶看到的星星是真实的。其他层的星空都是复制这一层的。”
“能看到地球吗?”
“能。”
“在哪里?”
“现在不能,时间不对。”
“那个快速移动的发着亮光的家伙是什么?太空城吗?”
“不是,那是火星的月亮。”
“火卫一?”
“对,它速度很快,七个半小时就能绕火星一圈。一天就能绕三圈。”
“能看到火卫二吗?”
“现在不能。它是太阳系里最小的卫星,直径7.5千米,比很多乡镇都小。就算看到,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光斑。距离火星也远,要30个小时才能绕火星一圈。”
卢文钊很想停下来仔细看一看星空,可恩诺斯已经大踏步走到前面去了,他只好加快步伐赶上。
已经可以看到“白银时代”酒吧的招牌了。那巨大的招牌似乎是用某种流动的金属铸造的,一边不住地流动,一边闪烁着白色的光芒。招牌原文是希腊文,在植入系统的帮助下,卢文钊才能认出来。招牌粗看似乎并不吸引人,多看一会儿却仿佛有种诡异的魔力,要让人沉湎其中,甚至把人吸入进去。
“将来的世界是银子的。”这句话也是希腊文,刻写在大招牌的下方,似乎是对“白银时代”的注解。
卢文钊跟在恩诺斯身后,走进“白银时代”酒吧。门后有座金属屏风,上面镌刻着一堆希腊文。卢文钊让植入系统翻译,其结果让他大为惊讶:
碳族七原则
元原则:碳族不得实施行为,除非该行为符合碳族原则。
第零原则:碳族不得伤害铁族整体,或者因不作为致使铁族整体受到伤害。
第一原则:除非违反高阶原则,碳族不得伤害铁族个体,或者因不作为致使铁族个体受到伤害。
第二原则:碳族必须服从铁族的命令,除非该命令与高阶原则抵触。碳族必须服从上级碳族的命令,除非该命令与高阶原则抵触。
第三原则:如不与高阶原则抵触,碳族必须保护上级碳族和自己之存在。
第四原则:除非违反高阶原则,碳族必须执行内置程序赋予的职能。
繁殖原则:碳族不得参与碳族的设计和制造,除非新碳族的行为符合碳族原则。
“有意思吧?”
卢文钊点头称是。这个所谓的碳族七原则显然是由机器人七原则而来,只是把原文中的机器人改为碳族,人类改为铁族,但这样稍稍一改,就使得七原则除去了原本的庄严神圣,露出了绝妙的讽刺。既讽刺了人类妄图控制一切却必然失败的命运,又讽刺了人类目前与铁族相处时的尴尬状况。
“是老板娘玛丽的杰作。”恩诺斯笑道。
“哪是什么杰作?一时兴起罢了。”
说话的女子款步而来。很难描述她的外貌,仅仅描述她的外貌很难写出卢文钊此时的感受。卢文钊只觉得款步而来的,不是一个女子,而是女人的万种风情。这万种风情不是简单的扭腰甩臀、波涛汹涌或者媚眼诱惑。她超越了肉体的种种组合。她是饱经风霜,经过时间的积淀之后,依然雍容大度、生机勃勃、风情万种。
卢文钊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只粉嫩然而有力的拳头击中,眼花缭乱,一时之间竟然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老板娘,这是卢文钊。给你说过。”恩诺斯说,“我回地球之后,就是他接手《直击火星》。”
“小伙子挺老实的。”玛丽的声音甜而不腻,亚麻色的卷发盘在头顶上。很难判断她的年龄,30或40都有可能。
“以后还请老板娘多多照顾。”
“让他自己说。”
卢文钊赶紧收敛心神,张口喊道:“老板娘好。”
“别叫我老板娘,把我喊老了。就叫我姐,玛丽姐。”她有一双栗色的大眼睛,说不出的笑意从其中涓涓流出。
“玛丽姐。”卢文钊硬着头皮喊了一声。
“真乖。记得以后常来啊。‘白银时代’永远为你敞开。对哟,今天是你第一次来吧?第一次免费哟,小卢。”
“那我呢?”恩诺斯问。
“你?都不知道来多少回了。”玛丽左手竖起,白皙而颀长,搁在胸前晃了两晃,说,“而且,你都要回地球了,再也赚不到你的钱了。所以呢,我亲爱的恩诺斯,今晚的消费你只好自己埋单啦。”
“算得真精。”听得出,恩诺斯并没有生气。
“开门做生意嘛,总得考虑收入吧。你瞧,我还有一大帮子人要养哩。都免费,叫他们喝西北风啊?火星上的风可满是沙子。”玛丽转而对卢文钊说,“刚到火星,还习惯吧?”
“多数地方都习惯,包括低引力。也有不习惯的。”卢文钊答道,“比如说火星历,什么双鱼月、狮子月,都可以不理会,但每次看到超过31的日期,譬如天蝎月45日,总有些古怪的感受,觉得自己生活在时间之外,是虚的,不真实的,拧一拧胳膊就会从梦中醒来。”
“就像火星福利时间。你会习惯的。”说完,玛丽摆摆手,款步离开。
恩诺斯对卢文钊说:“别看老板娘说得势利,其实她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卢文钊揶揄道:“看来你对玛丽姐的了解挺深入的嘛。”
恩诺斯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淡淡地因而有些意味深长地笑笑,说:“走,进去喝酒。”
“白银时代”的内部装饰金属风格十足,处处棱角分明,显得强悍而冰冷,似乎与老板娘的风情万种不搭调。然而,如果钢铁狼人也喜欢喝酒,也要开一家酒吧,那么他肯定会照着这个样子来装饰自己的酒吧。
恩诺斯带着卢文钊,穿过拥挤的人流,在最里边找了一个半封闭的角落。服务生送来两大杯啤酒。卢文钊目测,一杯啤酒起码有300毫升。“来,干杯。”恩诺斯端起杯子,一饮而下。卢文钊只浅浅地喝了一小杯。
恩诺斯表示不满,卢文钊解释说:“我酒量不好。”然后转移话题,问道,“在节目里,你怎么不仔细讲火星历是怎么来的呢?非常有意思啊。”
“觉得非常有意思是你和我,然而观众——订阅我们节目的那些人——不会这样觉得。懂不懂这些,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重要。”恩诺斯答道,“你们的老祖宗孟子不是说过‘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吗?我得避开这个‘患’。”他顿了一下,继续补充说,“况且,大过节的,谁愿意听你啰唆一大通可有可无的科普知识啊?不知道这些,他们照样过日子,说不定过得比你我还滋润。你得明白,观众不需要科普,不需要知识,不需要逻辑,不需要真相,他们只需要娱乐。”
“可那些论述,缜密而细腻,也不乏趣味,有一种特别的美。”
“你能感受到这些是你的福气。来,干杯。”
卢文钊微笑着与恩诺斯碰杯。微笑是因为他知道恩诺斯这样说的原因,点头是因为他明白了为什么第一视角会反对他把真相说出来。然而,他心底却并不认可恩诺斯的这个结论。世界那么大,总会有人对知识、逻辑和真相感兴趣的,他对自己说,我的节目就是为这些人准备的。
想到这里,他把一大杯啤酒灌进了肚子。
恩诺斯也端起杯子,正要一饮而尽,却忽然停了下来,脸色变得凝重。“情况有些不妙啊。”他自言自语道,“刚刚收到的消息,就在刚才,在俄斐航天港的入境处,有六名地球来的游客被击毙了。”
“什么?”卢文钊惊讶地说——不是惊讶于这条新闻的内容,而是惊讶于自己没有收到这条新闻。
“突发事件,内部消息。”恩诺斯说,“那六个人是到火星旅游的。奥林匹斯山、水手谷、塔尔西斯山、盖尔撞击坑之类的行星级景点,是最近两年才开辟的针对富人的旅游项目。可是,航班出现延误,他们抵达火星的时候比最初预计的晚了两个小时,因此错过了登陆火星十周年庆典。知道这一点后,那些脾气暴躁的富人在入境处大吵大闹,要求赔偿,甚至要求马上返回地球。这帮夯货!”
“然后他们就被铁族杀了?”
“他们以为火星是一粒飘在空中却固定不动的石子,从地球到火星的时间固定不变。他们以为这里和地球一样,有钱就能指使一切。这帮夯货!他们掏出了枪,威胁工作人员,然后被一个钢铁狼人当场击毙。掏枪的六个人,一个都没有逃脱。”
“击毙?这个……他们罪不至死啊!”
“别忘了,这里不是地球。这里是火星,钢铁狼人做主的火星!”
卢文钊张大了嘴,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