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雾霾一年比一年浓重,尤其是在冬季供暖期间。姜米和冯斯驱车进入华北平原之后,眼里所见的天空仿佛被一个工艺低劣的灰色玻璃罩子罩住了一样,吸进鼻腔的空气都带着奇怪的焦糊味儿。
“就这杀人不见血的空气质量,还有那么多人拼命想留在北京?”姜米表示难以理解。
“对于这些人来说,在大城市打拼可能是唯一的打破阶级壁垒的机会了。”冯斯回答,“在老家一辈子受穷还是想办法在北京拼出一套带空气净化器的住房,我想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后者。您老那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你又来了,老是找机会教育我……”姜米哼了一声,“当然你说的也对。如果换了是我的话,如果要我一辈子呆在雾蟒山水电站那样的地方,我就算是豁出命也要到大城市去拼一把。不过……不过……”
“你怎么了?欲言又止的,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冯斯说。
“我就是突然一下子联想到你身上了。”姜米说,“如果这一次我们都交代在魔王手里,那就什么都不用提了。但是如果,如果我们真的踩中狗屎打败了魔王,而地球也没有被毁灭成末日废土,你会有什么样的打算呢?”
冯斯吭嗤了半天,有些无奈地搔搔头皮:“别说,我还真被你问住了。之前吧,我一直希望把脑袋埋在沙子里装鸵鸟,老是想着当一个平平凡凡的大学生,读书、逃课、泡妞、混到毕业找个工作;等到真正下定决心做一个他奶奶的天选者之后,我反而很少去想将来的事情了。或者说,我压根儿就没有去想过。”
“那就现在想。”姜米说。
“现在想……那就现在想吧。”冯斯坐在副驾驶位上搔着头皮,“如果真的把魔王干掉了,然后世界还能像过去那样规律地运转,每个人都能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我想……我想……”
他重复了好几遍“我想”,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眼神显得颇为迷茫。姜米偏头瞄了他一眼:“兄弟,雾霾不是从肺进去的么?我怎么看着你像是脑袋里也进雾霾了呢?”
“不是,我是真的没想太通透。”冯斯往座椅上一靠,“我倒是真希望能过朝九晚五的平静生活,可是转过来一想:这可能吗?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我所希望的普通人了,拿着一个月几千万把块钱工资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可能是我能随手变出人民币,变出美钞,变出黄金——我凭什么还要上班受老板的鸟气?当有人想要揍我的时候,我也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挥起拳头和他硬干了。我可以让时间停止然后慢慢炮制他,我可以用蠹痕变出一百种道具来收拾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姜米叹了一口气,“你终究不再是凡人,你的能力束缚了你的思维和行为,你已经不可能真正回到过去的日子了。可怜的孩子。”
“当然,我也可以选择纸醉金迷,毕竟我的蠹痕就是一个聚宝盆,但是,那样得来的财富会让我感觉很不踏实,甚至于有负罪感。”冯斯说,“那就是一种两难境地,一边是不甘心,一边是不舒心。”
“活脱脱就是守卫人的尴尬。”姜米说。
“是啊,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一天,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的绝不止我一个。那么多的家族,那么多各式各样的怪物,那么庞大的势力和财富……失去了魔王这个共同的敌人,搞不好会是一场新的灾难。算了,不说这些破事儿了,前面有个休息站,咱们停下来吃点东西去。”
然而,这顿饭看来是吃不上了,两人就连把车开进休息站的停车区域都做不到。前方无数的车辆把高速公路堵得严严实实,有如一条长龙向前无限延伸,龙头消失在浓重的雾霾里。
姜米无奈地熄火。冯斯下车打听了一圈,满脸沮丧地回来了。
“因为雾霾能见度差,前面发生了连环车祸,听说至少死了四个人。”冯斯说,“高速已经封路了。看上去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不过,我们也不缺吃的。”
他鬼鬼祟祟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确定没人注意到他们,悄悄用蠹痕变出了两个一次性饭盒。姜米打开饭盒,看见里面是一份有荤有素的盖饭,米饭颗粒饱满,蔬菜色泽光鲜,还有一个硕大的卤鸡腿。
“看来你以后要是真觉得直接变钱太内疚的话,沿着高速卖盒饭也挺不错的么。”姜米咬了一口鸡腿,“至少你付出了劳动,这鸡腿也比那些方便面好吃多了。”
姜米伸手指向公路两旁。已经不少附近的农民闻风而来,兜售高价开水和高价方便面——毕竟这一堵指不定得到什么时候了。
“你就不能稍微有追求一点儿吗?”冯斯一瞪眼,“要卖盒饭我也得回学校去卖,就算老子做不成大学生,也要吸点儿大学的仙气……咦?怎么是他?”
“怎么了?”姜米顺着冯斯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一个肤色黝黑、身材瘦削的中年农民,有一张粗鲁丑陋的面容。他正站在一辆货运大卡车旁边,焦躁地看着远方,嘴里骂骂咧咧。
“那是谁?”姜米问,“又是个什么守卫人吗?”
“不是。”冯斯的眼神显得很是奇异,“那是小樱的养父,名字叫关锁。”
“就是你说的那个对小樱又打又骂的人渣?”
“对,就是他。不过他原来是个胖子,没想到一两年不见瘦成了这样。”
冯斯没有看错。那个人就是关锁。两年前在关雪樱的家乡,他和这个人打过照面。此人粗鲁暴躁,对关雪樱动辄打骂,给冯斯留下的印象十分恶劣。事实上,当初关雪樱求他把她带出山村的时候,冯斯也曾犹豫过,毕竟他自己都只是个朝不保夕的大学生,要照顾关雪樱恐怕也会很头疼。然而,正是因为不忍心看着关雪樱留在那里被关锁虐待,他最终还是咬着牙答应了。倘若不是把关雪樱带到了北京,后来的很多事情也许都不会发生。此时此刻,居然又看到了无意间促成关雪樱出走的关锁,冯斯一时间不觉有些感慨。
“怎么了?想去和他说说话么?”姜米拍拍冯斯的肩膀。
“没必要,我和他能有什么话好说?”冯斯摇了摇头,“小樱的生活已经与他无关了。随他去吧。”
但这句话似乎说得早了点。没过多一会儿,百无聊赖等待着前方通路的关锁四处溜达着,走近了两人的车。他一眼就发现了冯斯,先是愣了愣,继而脸上露出惊喜之色,甩开步子跑了过来。
“他不会是想找你打架吧?”姜米说,“当然以你现在的水平闭着眼睛也能收拾他了。”
“不像是要打架的样子。”冯斯说,“你看他的表情,倒像是挺高兴的。说不定是为了我带走小樱的事儿想要讹点钱。如果他想要钱,就给他吧,毕竟小樱还是他赚钱养大的。”
“你现在心肠越来越好了,简直有一圈圣母光辉罩着。”姜米吃吃而笑。
说话间,关锁已经来到车旁。冯斯下了车,虽然感觉关锁并不带敌意,还是随时做好用蠹痕防身的准备。但关锁来到离他身前几步的地方就停了下来,然后双膝弯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这可让冯斯有些没想到,他愣了一愣才想到,大概这是关锁要钱之前的讨好举动,心里对此人更加厌恶。他冷冷地看着关锁:“关大叔,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还想要揍我,现在突然行这种大礼,我有点承受不起啊。”
他嘴上说着“承受不起”,却并没有闪开,像是坦然接受了关锁的跪拜。关锁脸上显得有些尴尬,吭哧了一阵子,最后还是颞颥着开了口。
“求求你,救救我们全村的人!”关锁咬着牙说。
“你说什么?”冯斯以为自己听错了。
“求求你救救我们!”关锁提高了声音,“救救我们全村人的命!”
大概是因为当年对冯斯太过粗野、甚至想要害他性命的缘故,关锁在冯斯面前仍然显得讪讪的。反倒是冯斯经历得多了,对当初的事也并不太放在心上。
“喝水吧,看样子你也渴坏了。”冯斯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关锁。
关锁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水瓶咕嘟咕嘟喝起来,看上去的确是渴坏了。一口气喝了半瓶水之后,他擦了擦嘴,斟酌了好半天词句,这才开口说:“冯、冯大爷……”
“别别别,这么喊是要我折寿呢!”冯斯摆摆手,“我这辈子也没被人这么叫过。关大叔,过去的事情都别提了,现在也没工夫去计较那些,起码小樱活的很好,我也没被你弄死,就行了。赶紧说说救救你们全村人是怎么回事吧。”
“我们村要完球了!”一说起四合村,关锁不由得又激动起来,“一个个的人都球发疯了,还有些人莫名其妙地死得很惨。老祖宗死了,那个一直控制着我们村的怪人也早就走了,我只能想到来找你求救。不然的话,全村的人……最后都要死光啦!”
冯斯怔住了,立刻想起先前邵澄向他描述过的世界各地的乱象。然而那些事件的发生相对还不算太密集,但听关锁的说法,四合村的状况似乎要严重许多,出现了大面积的精神失常和离奇死亡。这可有些不寻常。
“奇怪了,按理说老祖宗已经死了啊,为什么你们受到的影响会那么严重?”冯斯说,“没有亲眼见到,我也猜不到究竟会是什么原因,不过,要想活命,你们最好是搬离那座村子。”
“能跑的人都跑啦。”关锁说,“可是村里还有不少老人,哪儿也去不了;还有那些发了疯的人,总得有人照管啊。所以村子里还剩了好几十口呢。”
“没想到你……倒还挺讲情分的。”冯斯对关锁的恶感稍微减少了那么一丁点。毕竟关锁是一个壮年人,自己逃离原本不是难事,但他却还是专程跑到北京来求救,倒也算是有情有义。
“但是你怎么会想到找他的?”姜米插口问。
“那是我……死了的媳妇儿死前曾经跟我说过的。”关锁低声说,“她有一次跟我说,这个村子迟早要出事,糟糕的话说不定全村人得死绝。如果那时候想要救村里人的性命,就去找……找你们这群人帮忙。上一次你们在四合村弄死了老祖宗之后,我看着那些人都特别看重你,再说了别人我也不认识,就只好来北京找你了。”
原来上杉雪子生前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些怪事的发生,冯斯想。她所知道的,果然比其他人要多一些,可惜死得太早了。
“很抱歉,我的确很想帮你,但我自己也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于‘那群人’自己也正在为了类似的事情头疼呢。”冯斯说,“但你们村子的状况比其他地方的更重,我猜想其中一定有不一般的情况,所以我会马上把这件事通知他们,他们绝对会派人去探查的。但我真的不能保证他们可以帮到你们——老实说,我们这群人,自身都难保呢。”
“你能帮我传话,我已经千恩万谢了。”关锁说,“我们村里的人,其实都是浑球啊,为了老祖宗,这么多年来,做的错事也有很多。如果真的救不过来,就算是……天意了吧。”
他跪下来,向冯斯磕了个头,转身走开。但走出几步之后,又停了下来,重新扭过头来,脸上重新浮现出先前那种尴尬的模样,像是想说话又不好意思开口。
冯斯明白他想要问什么,刚刚压下去的厌恶又升起来了,口吻也变得冷淡:“你是想问小樱是吧?放心,她现在很好,吃得饱穿得暖住得舒服,自个儿还在念书。”
“那就好那就好……”关锁讪笑着连连点头。过了几秒种,他像是终于憋不住了,眼圈忽然间红了:“冯大爷,我知道你恨我以前那么打樱妹,可是,我也是没办法啊,不是我想打她的。是她……是她妈妈让我那么做的。”
冯斯大吃一惊:“你说什么?是上杉雪子……是她妈妈让你那么对待她的,为什么?”
“她说,樱妹生下来就活在危险里,很多人都在找她们俩。她也许命不长久了,但想让樱妹能够安稳地活下去。她说,她来到四合村之前,是个很有身份的人,旁人绝对想不到一个成天挨打的小丫头会是她的女儿。”
冯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当然能明白上杉雪子的用意,但是,假如关雪樱一直没有被外人注意到,一直没有遇到冯斯这样的人把她带走,难道那样在大山里过一辈子,就一定比死去更幸福吗?
“这个世界,活下去真难啊。”姜米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