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辑 书林风景 有哲学气质的魔幻艺术家

Yif站在我面前,翩翩一少年,腼腆,安静,话语不多。在朋友们要求下,他即兴变了几个近景魔术,皆不可思议,有人低声惊呼,有人倒吸冷气,有人陷入沉思,而他依然是腼腆,安静,话语不多。我和他父母是好友,见证了他的幼年,后来他随父母迁居巴黎,见面就极少了。现在,看着这个气质不凡的青年魔术师,我不禁对他的成长经历充满好奇。我多么想知道,他是怎么走上这条超级小概率的专业道路的,又是如何达到现在这个近乎化境的神奇境界的。

想从他口中获知谜底几乎不可能,他最多给你三言两语,然后就仿佛回到他自己的特异世界里去了。未曾想到,这个内向的青年自己拿起笔,写了《梦幻的星星》这本书,非常诚实地叙述了自己的从艺经历和心路历程。在这本书里,上述我最想知道的两个问题都有了答案。

Yif的性格是内向的,对外部世界心存畏怯,身处异国环境的孤独感更加重了这个“弱点”。童年的他极其自卑,走进面包店买一个面包也会发抖,上课老师提问,全班只有他知道答案,他也不敢举手。然而,“弱点”的另一面却是优点,他因此而喜欢独处,耽于幻想,总是编故事自娱。事实上,这里面已经显露了他的天赋,不过他自己不知道。天赋的唤醒需要机遇,而对于具有某种天赋的人来说,相应的机遇迟早会到来的。七岁半的一天,他看见一个小摊贩变魔术,把一枚硬币变没了,顿时受到震撼。多么简单的戏法,可是耽于幻想的他别有感受,他发现幻想不只是幻想,一切皆是可能的。

从此以后,他对魔术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开始勤学苦练,效果甚佳,小小年纪就被众多年长的魔术师刮目相看。当然,最大的激励来自同龄的孩子们,他们羡慕他,对他的本领发出惊叹,他发现自己不用再当一只躲在角落的丑小鸭了。最初的动力似乎是虚荣心,为了证明自己和获得肯定。但是,Yif说得好,自卑和自信是一对孪生兄弟,两者的合一成就了与众不同。我也认为,性格无好坏,“弱点”可以成为根据地,只要你把与这“弱点”紧密相连的优点发挥到极致,就能成就你的独特的优秀,从自卑中生长出牢不可破的自信。

兴趣是可靠的向导,天赋一旦被唤醒,便一发而不可收。Yif极其执着,他研究理论,请教大师,练习技巧,精益求精,这些自不必说。我最欣赏的是他在艺术道路上的顿悟,从而实现了境界的飞跃。受电影《剪刀手爱德华》触动——如果不是这部电影,我相信他一定也会有别的机缘受触动——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当你拥有别人所没有的能力时,你用它来做什么?把魔术当作武器,用它来炫耀自己,证明自己比别人厉害,这个境界太低了。他认识到了意义很重要,从人生角度来思考魔术应该达到什么境界了。

Yif把美国魔术大师Armando视为“唯一的榜样”,说自己的方向因为他而明亮了,这个方向可以从他给这位大师所下的定义中看出——一个有哲学气质的魔幻艺术家。在Yif身上,我分明看到他在朝这个方向走。好的魔术不只是娱乐,而是艺术,而好的艺术一定是有哲学内涵的,因此能够感动人,在人性的深层次上引发战栗和共鸣。用他崇拜的另一位魔术大师David Copperfield的话说,人心中原本就有梦幻和惊奇的火种,它被社会经验埋藏在下面,魔术师的工作就是点燃这个火种,让它熊熊燃烧。

任何艺术都有技术的层面,但若停留在这个层面上,还不成其为艺术。魔术对技术的要求格外高,技术也可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使你在观众眼中仿佛成了超人,观众彻底放弃了解开秘密的企图,相信你有魔法或特异功能。事实上,看Yif的表演,我就有这个感觉。但是,他认为这绝非魔术的最高境界,唯有通过魔术的形式创造美感,魔术才成其为艺术,其中最重要的是创造有意义的画面,这个画面能够唤醒回忆和憧憬,像一部好电影一样使观众感动。为了达到这个境界,Yif可以说是做了呕心沥血的工作,包括自身的修养,也包括对观众心理的研究。通过后者,他摸索出了一个有效的方式,就是在观众中选定一个主角,把魔术的神奇效果聚焦在这个主角身上,自己做效果的旁观者。我亲历过他用这个方式表演魔术,真觉得好像在看一部精彩的电影,那个临时被选定的主角是演员,而他这个导演却仿佛只是一个放映员。

在阔别许多年后,Yif作为一个魔术师站在我的面前,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读了这本书,我的直觉得到了证实。

201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