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四周围陷入黑暗。
沈君辞坐在一辆警车上,他们的车晚出发一些,抄了一条近路,车速开得飞快。
按照计划,他们本来准备在前方和武警的车会和,可是现在停了电,他们和总部失去了联系。
几位警员商量了一下,还是继续往武警车辆最后定位的方向开去。
在停电之前,沈君辞正在浏览信息。停电之后网断掉了,但是他刚才打开的页面还在。
在网上,这件突发事件已经上了热搜,担心车上人质安危之余,蓝宝昌的各种账户也已经被人们扒了出来。
在事故以前,他是个普通的年轻男人,有着一位女朋友,正在谈婚论嫁,走入婚姻的殿堂。
可是事故以后,毁容,伤残,失恋,花尽了钱财。
工厂把一个大型事故报为了一般事故,他的工伤无法得到更多赔偿。
他把工厂告上法庭,却因为缺失了关键的监控,工厂和他各执一词,无法定论。
如果法院判他胜诉,将会坐实工厂瞒报,根据《生产安全法》工厂从上到下都会被处罚。因此,就连来调查的专员也被厂领导贿赂。
直到今天,悲剧发生。
网络上,谴责,谩骂蓝宝昌的人有。
相信他,同情他,说厂方罪有应得的人也有。
还有一些上蹿下跳着,不断给蓝宝昌拱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
终于有一些事发时的当事人站了出来。
有人开了小号回复道。
“当时,蓝宝昌是去关了那个阀门,如果不是他,我可能也在事故里挂了。甚至有可能化学气体外漏,会对整个城市环境造成严重影响,也有可能引起连锁反应,造成重大伤亡。”
这条回复
层主回了一句:“我哪里敢说真话啊?这个事故是厂里报上去的,随后在工人中下了封口令,大家都被噤声。谁谈这件事,就会被开除,大家都是有家有口的,我敬佩他不意味着我就不顾我自己。现在是事情闹大了,我才敢出来发声。”
那时候的蓝宝昌成了一个默默拯救了城市的英雄,他却需要独自承受伤痛,无人知晓。
市里的领导都要被问责,从上到下多少人的乌纱帽要掉。”
“有人希望这件事从根源上被抹杀掉。最好所有人都对此一无所知,所以不可能给他申请功劳,也不可能给予高额赔偿。只会给他最低的工伤保险赔偿金,那点钱很少,只能保命,而且不包括后续的康复费和整容款,伤残津贴也是杯水车薪。”
“如果我被这么折磨,大概心里也会不平吧。”
“最该死的是那些不断拱火的网络喷子,很多人根本不知道真相。就在胡说八道,某种意义上来说,蓝宝昌是被他们逼着走上这条路的,如果今晚有伤亡,应该有部分算在这些人头上,他们杀人不见血!”
看到这里,沈君辞叹了一声,按灭了手机,望向外面。
他向车窗外看去,希望能够确认这里的位置。
车窗外的世界已经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那些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像是漆黑浓墨,似乎其中隐藏着怪物,暗藏着杀机。
忽然沈君辞发现,有什么在远处闪闪亮着。
原来除了他们这辆车,后面不远处还跟着一些消防和救护的车,那些车禁了鸣响,只保留了亮光。
于暗夜之中,远远看去,这些灯火就像是夜空之中闪烁的星,逐渐驱散了混沌黑暗。
此时此刻,那辆班车正在飞速向前方行驶。
在发生了几波激烈的冲突以后,以数人受伤为代价,车上的人们已经放弃了反抗。
车中泛起了浓郁的血腥味。
狭窄车厢内,亮着盈白色的光,把人们的脸色映得惨白。
车中有人在低声哭着,有人偷偷在手机上留着遗言,还有人在无声祈祷。他们已经被劫持了二十分钟了,惊恐,无助,畏惧缠绵在每个人的心头。
这条路很偏,加上停电,路上的其他车辆渐渐不见了,窗外一片漆黑。
这辆车就像是黑暗大海中的一叶扁舟,一个风浪就可以掀翻,不知何去何从。
他们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蓝宝昌也受了一些伤,他一直没有放下手里的刀。
蓝宝昌用肩膀抵靠在车前的护栏上,厉声对苏秦龙道:“前面的路口左转!再快一点!”
车辆窄小的走廊里,倒了几名厂里的负责人,那些人里有当初找他谈话的人事,还有去通知他事情结果的副厂长董智名。
在那些人受伤以后,蓝宝昌感觉自己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他心中的戾气正在逐渐减少。
他经历过太多挫败,有过太多无助,又被一些人激起了心中怒火。
最初他是被一种浓郁的恨意驱使着的,可他一上车就捅了他憎恨着的几名领导,他想要惩罚的人已经得到了惩罚。
他的复仇,已经完成了,接下来的只是赴死。
这是冲动性犯罪,随着车辆一路行驶,他的愤怒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他像是一个想要完成考试的学生,迫不及待地催促着司机。
他又惧怕,又向往,想要通往自己生命的终点。
苏秦龙的手一直在抖着,感觉着带血的刀刃一直在他的脖颈处比划着。
刚才因为偷偷压低了车速,他被蓝宝昌警告过,他的脖子被划破了,血顺着脖子流到了领子上。现在刀刃就抵在他的动脉上,他能够感觉到那寒冷的东西随着他的脉搏跳动。
“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车厢里终于有人喊了出来。
人们意识到,这是一条通往死亡的路。
“再往前,是市中心了啊……你到底要干什么……”
“之前的事都是厂长他们做的,和我们没有关系。”
“你杀死那些人吧,别杀我们啊……”
“和你们没关系?”蓝宝昌反问了一声,车顶上的灯照着他丑陋扭曲的脸,让人不忍直视。
“三个月前,我拼了命跑进车间,关上了那道阀门,你们是做化工的!你们都清楚,如果那个阀门不关是什么后果,这个城市里可能会死几百人!甚至上千人!上万人!我那时候分明是在救人啊!”
他的声音沙哑,哽咽:“可是我做了那件事以后呢,我不求所有人感激我,也不奢望自己的身体能够再好起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反而成了罪有应得?”
“你们知道真相,可是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给我作证,连帮我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们所有的人,都是帮凶!在这个世界上,做好人就是这样的结果吗?”
心中的不平,像是一把尖锐的刀,梗在他的心脏里。
他在化工品的污染之中存活了下来,却仿佛是被人们的冷漠杀掉了。
这些人曾经是他的朋友,他的同事,是被他救下了性命的人。
可就是这些人,在他蒙冤之后没有人为他说过一句话,没有人为他作证,甚至他们看到他那张被毁容的脸,都会躲得远远的,仿佛是看到了瘟神一般。
是他做错了吗?
蓝宝昌用手指着倒在地上的副厂长,质问着,“这个世界上,还有黑与白吗?为了你们自己的工作,你们的人生,就可以毁掉别人的人生吗?”
有个女人哭着说:“可是,就算我们是该死的,你也不要伤及无辜啊……”
蓝宝昌变形的眼睛里流下了眼泪,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如果这就是做好人的代价,那我不做好人了!你们,还有其他人,都将是我的陪葬!”
无人敢再反驳他。
在过去的长久时间里,他的喉咙里,像是堵住了一口气,可是随着这些话说出,他又觉得怅然若失。
忽然,车的前方出现了光亮,众人和蓝宝昌的目光不知不觉被那些光亮所吸引。
前方街上做了一些景观设置,两旁的道路上缠绕了一些太阳能灯,城市里别的地方都停电了,这太阳能的灯却依然能够在晚上亮起。
在焦躁之中,胸口绑着危险品,蓝宝昌依然得承认,这条布满了灯光的路很美。
那些橙色的灯一亮一亮的,就像是天上的星星。
随着车辆行驶而过,发出了绚丽夺目的流光。
随后蓝宝昌发现了,前方是他过去读过的中学,在那里,有他美好的记忆。
他们有位老化学老师,是退休后被返聘的特级教师。老头佝偻着腰,带着眼镜,第一堂课就给他们做了好几个有趣的试验,看得他合不拢嘴,他从那时候起就爱上了化学,还做了化学课代表。
再往前是学校的篮球场,他会和同学们一起打篮球。
他有暗恋的女孩,他曾经有好听的歌喉,在高三的音乐节上,他和同学合唱了一首《晴天》。
高考结束,他们把书折成了纸飞机,从窗台上往下扔。他如愿以偿考上了化工系。
……
疾驰的车辆从学校侧门驶过,继续往前开去。
彩灯绵延着,蓝宝昌认出,前面是感恩塔。
这是槟城的一座标志性建筑,他和家人,同学来过这塔数次,奶奶相信这些,在世时经常带着他来进香,那时候,他们双手合十,立于塔前。
再往前,是他旧家的方向,在上初中以前,他都住在这里。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们家附近着过一次火,他被困在屋里,被浓烟呛得鼻涕和眼泪一起流,那时候他特别害怕,是妈妈一直搂着他,鼓励着他。
他记得邻居们和消防员一起撬开了他们家的窗户,把他和妈妈救了出来。
他是被一位消防员抱出来的,否则那时候他可能会死在那场火灾里。
他记得爸爸对那些来帮忙的人千恩万谢,摸着他的头说:“等你长大了以后,也要帮助别人,也要去救更多的人。”
当时,他懵懂地点了点头。
搬家以后,这些曾经熟悉的街道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这些记忆也早就模糊了。
他也没有想到,会在此时,以这种方式和自己的过去告别。
他看着那些从路边走过的人们,他不认识那些人,又感觉自己可能会认识其中一些人。
在即将死亡前,那些记忆的碎片全部都向他裹挟而来。
蓝宝昌摇了摇自己的脑袋,努力清除杂念。
他不能因此仁慈,他已经被毁了,几个月前鼓起勇气救人的行为,让他付出了沉痛的代价,他要完成这个计划!
可是同时他也在犹豫,自己真的要毁掉那么多人的人生?拉着那么多人来给他陪葬?
他不能因为对一些人失望,就杀掉其他的人啊……
蓝宝昌的头疼得快要炸了,整个人分裂开来。
他感觉到了自己杀意的动摇,从化工厂过来有那么多条路可以走,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一段?
那些人不是号称自己的策划毫无遗漏吗?
蓝宝昌试图从源头理清楚这件事。
就在两天前,有人走入了他的家中,带走了他。
那些人自称是策划师。
他们和他说了很多话,给他好吃的食物,塞给他一箱子的现金,提出会帮助他照顾老人,给出了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那些人的话术很厉害,一个计划让他听得热血沸腾,他想要报仇雪恨,迫不及待想要去完成这件事。
后来……
蓝宝昌想起,聊到计划的最后时,清水怕他记不清楚路,给他画了一个地形图。
那是一个丁字路口。
“你身上的东西,杀伤力极大。”
“这是最为重要的一个步骤,你一定要仔细听好。”
清水道:“从这个丁字路口,往左走,就是槟城市最繁华的中心,这里有个加油站,有一栋商场高楼,前方就是槟城市局,爆炸会波及数公里,引起大楼倒塌,波及市局,引起连锁反应。会有很多人死亡,那是我们的最终目的。”
他顿了一下又说:“而在这个路口往右边走,是一座私人的园林,前面是广场和空地……这里六点以后会关闭,进行清场。”
趁着一旁的老板走神看手机的功夫,那位自称清水的年轻人拍了拍一旁的钱箱说:“蓝宝昌,你要想清楚,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钱上。
清水望着他,微笑了:“有些路口就像是人生一样,选择只有一次,再掉头就来不及了,你可千万不能走错。”
老板看完了手机,抬头问:“都交代好了吧?”
“都说好了。”清水最后提醒他,他收起了电脑和桌子上的纸,“记好了方向,往右。”
那时候他奇怪了,这年轻人是口误了吗?按照他们的说法,目标应该在左边啊。
前方出现了那个丁字路口。
苏秦龙颤声问他:“要走哪边?”
蓝宝昌忽然迟疑了……
与此同时,夜色逐渐深沉,窗外的景物不断闪过。
顾言琛在特警的车上,他们已经逐渐接近了那辆飞驰的大巴。
在失去联系之前,领导的命令已经下达,他们也已经研究过地图。这个时候,肯定要用最有把握的狙击手。
大巴车还在行进之中,瞄准的难度可想而知。
就算是顾言琛都不敢保证能够一枪射中。
他和一旁的特警队员制定好计划:“等下,我们的车会加速从左侧方位追上大巴,我们无论如何,必须阻止车辆左拐。我会先瞄准轮胎,射击阻止车辆前行,如果射偏了,就要靠你们了……”
驾驶的特警道了一声:“明白!”
那辆车如果左拐,可能会引起重大伤亡,为了不让班车驶入闹市核心区,这辆警车甚至会作为肉弹与大巴相撞,撞击可能会把上面的爆|炸物提前引爆。
不惜一切代价,包括他们年轻的生命。
“如果车辆没有左转,经过路口以后,抓住所有机会,我会从副驾的方向对着车上的蓝宝昌进行射击。叶夕之,你从后侧座椅的方向进行补射。”
这是一种双保险的方案,即使一枪不中,另外一枪也可以补上。
王队道:“如果狙击成功,我们会尽快打碎车窗,帮助车上的人逃生,如果狙击失误,我们也准备从车顶进行强攻。”
随后王队严肃道:“蓝宝昌身上的物品极度危险,会在半分钟内引起爆燃,我们要和死神抢时间。能救多少人,尽力救多少人。但是你们所有人都必须注意安全,一旦引爆马上下车!”
众人答了一声是。
都规划好了,王队道:“大家休整一下吧。”
这是个默契的暗语,一般是在危险任务前给特警们留的两三分钟时间,说白一点,就是万一发生不测,留遗言用的。
车上的几人都拿出手机,低头编辑着信息。
顾言琛觉得自己不入乡随俗不太好,他想了想,点开了和沈君辞的对话框。
他凝望了一会沈君辞的头像,最终还是没有打出一个字。他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压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随后按在了屏幕上,像是匆匆留下了一个吻。
大巴已经出现在了他们车辆的侧前方,丁字路口也近在眼前。
驾驶的警员踩下油门,准备弯道加速。
王队开口道:“我们大约还有20秒左右能够追上那辆大巴。”
所有人都视死如归。
顾言琛收起手机,架枪沉声道:“准备狙击!”
蓝宝昌目视着前方,额头满是冷汗。
他越是回想清水说的话,脑内的记忆就越是清晰。
那几句话像是给他下了强烈的心理暗示。
到了这里,站在这辆飞驰的死亡班车上,蓝宝昌忽然明白了。
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报仇吗?
那些钱吗?
死亡的解脱吗?
选择只有一次,这个路口,千万不能走错。
比起仇恨,他内心更多的是委屈与不平。
他扪心自问,自己真的想要伤害那些无辜的人吗?
他是一个人,会因为愤怒萌生恨意,也会因为心中残留的善念产生迟疑。
蓝宝昌比在苏秦龙脖子上的刀颤抖着,大脑几乎不能思考,他的心跳越来越猛烈。
然后他的喉咙哽住了,说出两个字:“往右……”
他最终还是没有下得了狠心。
一念地狱,一念天堂。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发现,一辆黑色的车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大巴车的左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