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小饭店内,谈话还在继续。
顾言琛问:“你们之中没有人反抗吗?”
“反抗?怎么反抗?工厂条例的第三条,不许打架斗殴。一旦你动手了,被发现或者是被举报,你就可能会被开除出工厂。”
韩子爱苦笑:“当然,这条规则只是用来限制我们的,像是孙雨诗那样有靠山的人就可以有恃无恐。我们只有高中文化,想要找这样的一份工作很不容易。说出去也是正经的工厂,有五险一金,还是槟城市里的百强。现在经济不好,外面很多人排着队,甚至花着钱都不一定能顺利进来。”
“而且你和她们发脾气,她们就会笑嘻嘻地说,‘我是在开玩笑啦。’甚至有时候,看到你急了,她们还会说什么,‘都是一个车间的同事,不要那么小气嘛。’她们就是在折磨人,看着人们伤心,她们就会开心,以此为乐。”
顾言琛问:“她们会欺负人到什么程度?会有暴力行为或者是体罚吗?”
韩子爱抿了一下嘴唇:“有时候孙雨诗不开心,会把人拉到宿舍那里体罚或者是打人,她会扇耳光,还会强迫人,做一些羞辱的动作……没有人敢去揭发她。”
韩子爱说到这里,又想到了不好的事,捂住了自己的脸。过了片刻才松开了手,擦了下眼睛。
顾言琛开口问:“工厂的领导知道这些事情吗?”
韩子爱低声说:“这样的事情,在每个车间都或多或少有出现,就算是告诉领导,都无法解决。他们只会怪诗对着干。”
顾言琛几乎可以猜到,就算是领导找她们谈话。那些女工们也会用一些轻描淡写的言语化解掉。
“我们是开玩笑的。”
“只是不小心。”
“并没有讨厌她。”
“我们关系挺好的。”
更别说还有孙雨诗和副厂长那一层关系,相信谁不言而喻。
顾言琛继续问:“周颖颖被这样针对过吗?”
韩子爱回忆着:“周颖颖有点胖,所以一直在被她们开玩笑。我们刚来上班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在车间里工作,忽然飞进来一只很大的黑甲虫,落在了周颖颖的衣服上,那时候她吓坏了,站起身来一边尖叫着一边把虫子抖落。因为她很胖,在一旁的孙雨诗就嘲笑了她……”
她顿了一下,把那个形容词说了出来:“她说她像是一只在‘跳舞的犀牛’。从此以后,周颖颖就多了一个外号,叫做犀牛。”
对于年轻的女孩子,就算是胖一些也还是爱美的,这样的称呼明显带有贬义
“还有一次,周颖颖收到了一个发卡,那个发卡是她妈妈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从小到大,她母亲没怎么想到过她,更是很少送她生日礼物。她开心地每天戴着。”
“后来有一天,孙雨诗故意买了几个一模一样的盗版发卡,然后发给车间里她的那些同乡们,每人一个。周颖颖当时脸色就变了,把自己头上的发卡摘了下来。然后孙雨诗还假惺惺地去和周颖颖说,‘我觉得你戴着好看,就给她们买的是和你的一样的款式。’”
这样做就更过分了,单纯是在恶心人。
沈君辞专注听着女孩的描述,微微皱眉。
韩子爱描述的那些事情都是一些看起来不大的小事,时间线也有些凌乱,基本是想到什么说什么,顾言琛尽量启发她,把时间地点等细节说得详细。
听了一会,沈君辞在一旁问:“你也曾经被这么对待过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和眼下的案件无关,却可以让面前的女孩说出更多的隐情。
韩子爱点了下头,眼睛里闪了泪光:“我也经历过一段,孙雨诗不知道为什么盯上了我,让我去给她洗袜子,我在厕所里,一边洗一边哭。她还曾经因为我的瑕疵率没合格,借口拖了整个车间的后腿,让我在储藏间里做了两百个蹲起。第二天走路,我的腿都在颤。”
她说到这里擦了下眼睛,不愿意回想那些经历:“当我在被这么对待的时候,首先怀疑的是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那种感觉,我很难形容……所有的同事都去做一件什么事,唯独丢下你一个人,真的很难受。她们会背着我窃窃私语,不和我一起吃饭,像是躲避瘟疫一样躲着我。她们有共同的秘密,我却是被排斥在外面的。”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她后来离开了那家工厂,迅速脱离了那个环境,可是现在想起来,还是令她窒息。
精神上的凌迟会让人每一天都如坠寒冬,这样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韩子爱握起纸杯,喝了口水,低下头蜷缩起了身体,那是一个自我保护的动作,像是在安慰过去的自己。
“我那时候还曾经卑躬屈膝,想要融入她们。幻想着有一天一起床,她们就会接纳我,对我好了。直到离开那个环境,我才明白,原来错的并不是我。”
“我被欺负时痛苦不堪,是我妈察觉到了我的不对,让我换份工作。我那时候失眠,心悸,就算如此,还想要再坚持一下。”
“我妈发现了我的异常,抱着我哭。说钱哪里有人重要?差的工资大不了爹妈补给你。他们宁可看着我挣得少一点,也希望我快快乐乐的。”
“现在想想,如果我那时候没有及时离开,可能会被她们逼疯吧,或者逼得抑郁,甚至是自杀。”
她的父母很爱她,这种爱,救了女儿一命。韩子爱心里清楚,如果她不离开,死的人可能会是她。
“在我快走的最后那段时间,她们盯上了周颖颖……大家都在一个车间,躲都躲不了,我那时候提醒过周颖颖,最好是换一份工作离开她们。”
顾言琛问:“周颖颖想过离职吗?”
韩子爱:“可能她也动过这种念头吧,可是她爸妈有点老派和固执。我快走的那一周,看到周颖颖趴在被子里哭,她说她和她爸妈说了。她爸妈完全不以为然,反而责怪她不懂人情世故,得罪了同事。”
“没办法,我们学历不高,那家工厂的待遇很优厚,而且是少有的会结算加班费的工厂,薪水也从来不拖欠。”
韩子爱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眼睛往外看去,似乎是怕现在的老板听到,“就拿我来说,我换了这份工作,工资一个月少了两千块钱。”
她是选择了放弃,但是很多人会为了这两千块钱,选择忍下来。
“后来我离开以后,周颖颖还和我倒过一段时间的苦水。她爸妈死活不同意她离职,还说她能够进来都是八辈子的福分,敢离职就打断她的腿。”
“他们给她谈了村子里的一个坡脚光棍,逼她嫁人,她不想嫁,觉得嫁过去,她这辈子就完了。她爸脾气不太好,骂她蠢,骂她长得像头猪。”
“她如果不拿每个月钱回家,就必须回去嫁人。如果一直有工作,嫁人的事能拖到明年。他爹妈张罗着给她哥哥买房子,凑聘礼,恨不得把女儿的一层皮都拔下来,她连带着讨厌她的父母。”
顾言琛认真听着,这也是之前网上爆出来的内容,这样的父母自然是引起了网民们的义愤填膺。在周颖颖失踪后,她的父母曾经被网暴,网民们都说他们是害了女儿的间接凶手。
这也是第四分局认定周颖颖是出走的原因之一。
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之前周颖颖的父母自知理亏,不敢强令要求厂方和警方寻找女儿的下落。
家里有着这样的父母,在车间有着那样的同事,前有豺狼,后有虎,周颖颖的生活一定是举步维艰的。
或许有可能,那时候周颖颖真的动了出走的念头,只是她没有能够逃离出去。
“我走的时候,周颖颖几乎是对孙雨诗她们的要求言听计从,她和我说,她们既然慢慢接受了陶雅,也可能会慢慢接受她的……再后来的事,我离职了,工作很忙,和她的联系渐渐少了,就不清楚了。”
“陶雅?”顾言琛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
这是谈话之中提到的第三名被欺负的女工。
韩子爱点头:“她是最先被欺负的人,也是最早的一只羊。”
顾言琛道:“我看表格上,陶雅和周颖颖是同乡?”
韩子爱道:“对,她们过去关系很好。是一个镇子上的,好像从小时候就认识。”
顾言琛敏锐把握到了一个细节:“你说,她们最初选择的羊是陶雅,后来又慢慢接受了陶雅,这是怎么回事?”
一般来说,群体的排斥都是有惯性的,除非目标离开,不会轻易更换。
这就像是班上的同学有时候会集体欺负某一个人一样。
只有当那个学生转学了,或者发生了重大转变,他们才会继续欺负下一个目标。
韩子爱道:“开始的时候,陶雅被欺负得有点惨,她们会让她代替她们顶班。还会让她一个人去小卖部,给她们带所有人的零食。陶雅一直默不作声,都按照她们说的做。还有一些挺过分的事吧,那是在两年前,我记不清了。”
“至于她们的态度发生改变,是因为一件事,之前的一次冬假,我们工厂组织了团建,路过一个湖边,那湖边长了很高的芦苇,我们都以为芦苇是长在地上,没想到是长在水里的。”
“人多一挤,孙雨诗脚下踩空,就掉到水里了。那天气温差不多是零度以下,湖面上有一些冰。羽绒服吸了水,她的身体一直往下坠。”
“当时很危险,那些男人们都离我们很远,来不及救人,眼看孙雨诗越飘越远,人也在不断往下沉,陶雅就脱了衣服跳了下去。”
“我真的很佩服陶雅的勇气,能够面对一个欺负过她的人还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她的水性也一般,会游泳但是不太熟练的那一种,但是她还是努力把孙雨诗救了上去,自己差点就溺水死了,她还被冻得生了病。”
说到这里,韩子爱叹气:“平心而论,我做不到这一点。”
顾言琛也不清楚,这个叫做陶雅的女孩,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怎样的目的,拼命去救自己的“仇人”的。
韩子爱还在继续讲:“总之从那以后,孙雨诗像是真的感动了,不再捉弄她,还对其他人说,陶雅是她罩着的人,所有人都不许欺负她。”
“后来,她们的关系挺好的,甚至还好到形影不离,陶雅会紧跟着孙雨诗,还会给她出主意。”
随后韩子爱又说了一些信息,多是一些琐事。
她离开那里一年,才敢无所忌惮的倾诉。
问着韩子爱,他们对这个宿舍里面女工的关系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十几名女工,里面的关系复杂,自然不是几句话能够说清楚的。
顾言琛在纸上画着,尽力整理着她们之间的关系。
孙雨诗像是车间里的狼。
陶雅是第一只羊,她和孙雨诗和解,成功摆脱了羊的身份,倒戈向了狼的一方。
面前的韩子爱是第二只羊,她选择了自救,离职,彻底离开了那个环境。
周颖颖是第三只羊,她曾经失踪,最近才被人发现早已经在一年前死了。
三个女孩虽然都受到过欺负,但是命运完全不同。
顾言琛在陶雅这个名字上打了个星号,他还是对这其中的转变有些想不通。
“陶雅有欺负过你吗?”
韩子爱摇了摇头:“我不太清楚,她没有直接对我怎样,但是应该有帮着出主意吧。”
“那陶雅有没有跟着孙雨诗,参与对周颖颖的排挤?”
“她也参与了,而且做得还挺狠。”韩子爱顿了一下说。
顾言琛继续补充着关系图:“也就是说,当陶雅不被欺负以后,她变成了孙雨诗的帮凶?”
韩子爱犹豫了一瞬,轻轻点头:“有时候,她冲在最前面。”
这像是一只叛变了的羊,为了自保,离开了弱小的群体。
顾言琛忽然想起了陀耶妥夫斯基的一句话。
“卑鄙的灵魂摆脱压迫之后就要压迫别人。”
他凝眉思索,在这种过程中,陶雅是因为害怕被伤害,进化为了狼?
还是说她的内心里本来也有狼的一面呢?
韩子爱顿了一下说,“不过,这也挺正常的吧。最初陶雅被欺负的时候,周颖颖也没有帮她,后来周颖颖被欺负了,陶雅也就开始旁观,甚至落井下石。什么同乡,什么好朋友,有时候,就是表面上一层。夫妻都还大难临头各自飞呢,更别说是老乡了。”
随后,顾言琛又问了一些细节的问题,尽可能从韩子爱这里还原整个车间里女工们的关系。
沈君辞也低头在脑内整理着信息。
问询完了韩子爱,沈君辞和顾言琛的菜才上来。
顾言琛点了几道沈君辞喜欢吃的菜。
这家小饭店的菜做得一般,也就是凑合的水平,怪不得生意不算好。
沈君辞一边吃一边小声对顾言琛道:“我觉得这有点像是一种群体暴行,里面还有一些ua的成分。”
顾言琛点了点头:“等下去看看现场,看看能不能找到进一步的证据。”
单凭目前获得的信息,他们还无法判断出凶手会是谁。
讨论完了公事,沈君辞拿出手机看消息,那家宠物店的店员给他发来了猫猫的视频。
画面上的小猫喵喵叫了两声,眯着眼睛忽然张开了嘴巴打了个哈欠。这么小的猫居然也会打哈欠。沈君辞瞬间被治愈了,他又重播了一遍视频。
顾言琛听到了猫叫声:“在看猫?名字你取好了吗?”
沈君辞把视频转给他:“取好了,大名雪芽,小名莲蓉。”
“大名很形象,小名挺有意思。”顾言琛似是不经意地说,“可以和五仁凑盒月饼了。”
五仁这个名字,很少有人知道。
沈君辞的手一顿,不知道顾言琛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单纯联想到了月饼,随口开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