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特·沙利文拿着一本书坐在椅子上,书却从未打开过。他的思绪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些微妙的事件上。这些事件与平生发生的事件大不一样,完全悖离他的为人之道。他雇人去干掉害他妻子的那个人。这次行动失手了。但是沙利文心里却在暗自庆幸。他的悲伤已平复下来,知道自己的这一企图是错误的。一个文明社会必须遵循一定的规矩,才可成方圆,要不然就会变成一个野蛮社会。无论他感到多么悲伤,他是一个文明人。他会循规蹈矩的。
这时他低头翻阅报纸。虽然好几天过去了,但上面的内容仍然不停地在他的心头震荡。白纸黑字标题在他看来格外地显眼。当他定睛一看,原来模模糊糊的心中疑窦顿时清晰起来。沃尔特·沙利文不仅是一个亿万富翁,他还具备机敏的洞察力,什么东西在他面前出现都一览无余。
卢瑟·惠特尼死了,警方抓不到嫌疑犯。沙利文早就放弃了这个显而易见的解决办法。出事那天麦卡蒂在香港。沙利文给此人下达的指令确实已经传达到,他取消了追杀,但是有别人已取而代之。
并且唯有沃尔特·沙利文确切地知道不是他的那位蹩脚杀手干的。
沙利文看了一眼他的那座老式钟表。这时还不到凌晨7点,但他已经起床四个小时了。一天24小时对他来说一点也算不上什么。年纪越大,时间参数对他来说就越无所谓。他可能会在凌晨4点精神抖擞地坐在太平洋上空的飞机上,而下午2点正酣然入睡。
他正在脑中过滤很多事情,他的大脑快速地转动着。上次体检显示他的大脑具有20岁小伙子一样的青春活力。他那个奇妙的脑袋正在考虑很多事实,正在得出他本人都感到惊奇的结论。
他拿起书桌上的电话,一面拨着号码,一面望着书房四周精心打磨过的樱桃木嵌板墙壁。
他很快接通了塞思·弗兰克。先前沙利文对他并不感兴趣,所以当弗兰克把卢瑟·惠特尼逮捕归案的时候,沙利文不大情愿地承认这小子还真有一手。但现在可不同了。
“是我,沙利文先生。我能为您效劳吗?”
沙利文清了清嗓门,使他的声音尽可能地比平时谦卑一些。听到这种调门,弗兰克果然感觉好多了。
“我有一个问题,涉及早先我给你的有关克里斯婷的情况,也就是我们俩本打算同去巴巴多斯的别墅,但她却突然在去机场的途中变了卦。”
弗兰克从椅子上坐了起来:“你还记起什么别的情况了吗?”
“实际上我想证实一下我有没有对你说她没有成行的原因。”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是这样的,我怕年龄不饶人。我怕不光是身子骨不行了。这一点我自己都不想承认,别说在别人面前了,探长。言归正传,我想我告诉过你她当时生病了,只好回家。我的意思是,我想我当时就是这么对你说的,对吧?”
虽然塞思十分肯定答案是什么,但他还是花了点时间把档案记录拿出来。“你当时说她没有说出原因,沙利文先生,只是说她不去,并且你没有强迫她去。”
“噢。好,就这样吧。谢谢,探长。”
弗兰克站起身来,一只手拿起一杯咖啡,然后又放下。“等一等,沙利文先生。为什么你认为你曾告诉过我当时贵夫人病了。她真的病了吗?”
沙利文顿了一会儿答到:“实际上没有,弗兰克探长,她当时身体相当棒。我相信我当时回答你的问题时说过她身体不好,这是因为,说实话,除了偶尔记忆有误之外,这两个月来我都在试图使自己相信克里斯婷留下没去肯定有原因。无论什么样的原因,我猜。”
“到底为什么,先生?”
“为了证实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决不会是一桩鬼使神差的巧合。依我看来,凡事都有来龙去脉。我觉得有必要说服自己克里斯婷没有成行也必有其因。”
“噢。”
“要是我这个老家伙的愚蠢给你造成了不必要的困惑,那真是对不起。”
“没什么,沙利文先生。”
弗兰克挂上电话,盯着墙足足呆望了五分钟。刚才说的一切如今将意味着什么呢?
根据比尔·伯顿的提示,沙利文有可能雇用杀手行刺杀他妻子的嫌疑人,以免让他法庭受审。弗兰克据此对沙利文进行了谨慎调查,这些调查进展很慢。在这些水域涉水可得小心翼翼。弗兰克要保饭碗,要养家糊口,而像沃尔特·沙利文这类人政府里有一大帮能够呼风唤雨的朋友,他们会让这位探长的工作苦不堪言。
那家伙结束卢瑟·惠特尼生命的第二天,塞思·弗兰克马上调查沙利文案发时的下落。但是弗兰克并不会臆测这位老头儿会扣动扳机,把卢瑟·惠特尼送上黄泉不归路。雇人谋杀终归是一种极其恶毒的行为。或许弗兰克理解这位亿万富翁的动机,但事实是,他击倒的有可能不是真正的凶手。最近这次与沙利文的交谈使他疑窦丛生。
塞思·弗兰克坐了下来,心里不知此案何时能结,何时不会再像梦魇一样袭扰他。
半小时之后,沙利文给当地一家他享有控股权益的电视台打了个电话。他的要求简单明了。一小时后一件包裹送到了他的家门口。电视台的一位工作人员递给他这个四方形的盒子,他就把她送出门,锁上房间的门,在墙壁的某个地方按了一下控制杆。一个小型的键盘静静地滑下来,原来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视听走带装置。在这面墙的后面安置了一个尖端的家庭影院系统。这一系统是克里斯婷有一天在一家杂志上看到的,于是就买了下来。尽管她爱看从色情片到肥皂剧五花八门的录像节目,但她并没有充分发挥出这个庞大系统的功能。
沙利文小心翼翼地打开录音磁带,放入走带装置。装置的门自动关闭,磁带开始转动。沙利文听了一会儿。他听到上面的谈话录音,历经沧桑的脸上没有显露丝毫表情。他希望能听到他所期望的东西。他向探长彻头彻尾地撒了谎。他的记忆力真是好极了,要是他的视力能抵上记忆力的一半该有多好,不然在现实面前就不会成为茫然不见的蠢人。最终有一种情感穿过他深不可测的嘴角的皱纹和那双具有洞察力的双眼的灰色眼白透露了出来。这情感就是愤怒,长时间以来都未体验过的愤怒,即使对克里斯婷的死也没这样愤怒过。只有采取行动才能解气,而且沙利文坚信他的愤怒爆发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胜败在此一举,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可从未有失败的嗜好。
葬礼办得非常简朴,除了牧师之外只有三个人到场。为了防止记者蜂拥而至,一切都是在极为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卢瑟的棺材已封上,他头上的累累弹痕并非爱他的人想带走的持久记忆。
上帝的这位仆从对亡者的身世和死亡的方式都丝毫不感兴趣,但是仪式进行得恰当郑重。开车到附近墓地花的时间像葬礼持续的时间一样短。杰克和凯特是一同乘车过来的,随他们来的是塞思·弗兰克。他坐在教堂后排,感到局促尴尬,不太自在。杰克和他握握手,凯特则拒绝和他打招呼。
杰克斜倚着轿车,看见凯特坐在金属折叠椅上,旁边就是她父亲刚刚下葬的土坑。杰克向四周看了看。这块墓地不接纳雄伟的纪念碑。很少看到有竖着的墓碑,大多数都是矮矮地埋在土里的那一类,黑黑的一块长方形上面写着死者的名字、埋葬日期和离世的日子。有一些墓碑上面携刻着“永世缅怀”,而大多数连只字告别的话语都没有。
杰克回头看看凯特,看见塞思·弗兰克朝她走去,但是随后显然又改变了主意,悄悄地向杰克走来。
弗兰克摘下太阳镜,说道:“仪式举行得不错。”
杰克耸耸肩。“再好,他也是死了。”杰克同样不会原谅弗兰克让卢瑟·惠特尼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去,尽管在这个问题上他和凯特的看法迥然不同。
弗兰克缄口不言,审视着轿车上的罩面漆,掏出一支烟,但又打消了吸烟的念头。他把手放在口袋里,不知呆望着什么。
他参加了卢瑟·惠特尼的尸体解剖。子弹造成的瞬间气穴很大。冲击波迅速从弹道呈辐射状发散出来,毫不夸张地说,足足有半个脑颅被爆开。这绝对令人吃惊。从警车的座位里挖出的弹丸谁看了都会膛目,口径足足有0.460。验尸官告诉弗兰克说这种子弹常用来打猎,并且射击的是大个头的猎物。怪不得这子弹钻进惠特尼脑袋的终止冲力超过8000磅,相当于有人在他身上扔了一架飞机。大猎物打猎运动。弗兰克疲惫地摇摇头。他会把这些永远记住的。
弗兰克抬眼朝这块开阔的安息地望去,那里葬有2 多位弃世而去的亡者,徒留悲伤与怀念在世间。杰克背靠着轿车,随着弗兰克的目光看去。
“有什么线索吗?”
探长用鞋尖拨弄着地面。“倒是有一些,但毫无用处。”
他们都直起身来。这时凯特也站了起来,在土堆上摆了一小簇鲜花,站在那里呆望着。风停了,虽然有些冷,但阳光耀眼,让人感觉到融融暖意。
杰克扣上外套的扣子。“现在还要干什么?案子结了,没人会指责你。”
弗兰克笑了笑,决心非找到确凿证据不可。“他妈的那一枪决不可能让我罢休。”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凯特转过身朝轿车走去。塞思·弗兰克把帽子戴上,拔出车钥匙。
“这简单,查清谁是凶手就是了。”
“凯特,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要相信我,他不会为任何事责备你。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就像你说过的,你是不由自主地被牵扯进来的。你并非有意为之。卢瑟明白这一切。”
她坐在杰克驾驶回城的汽车上。不用抬眼就可以看见太阳随着汽车每行驶一英里都会向西斜去一个角度。开车前他们坐在车子里几乎有两个小时一动没动,因为凯特不愿离开这块墓地,好像如果她耐心等下去,她父亲就会从墓穴里爬出来,跟他们呆在一起。
她把车窗开出一道缝,一股窄窄的气流袭入车内,驱散了新车内的油漆味,还有预示着又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潮湿气。
“弗兰克探长没有放弃这个案子,凯特。他仍在查找杀害卢瑟的凶手。”
她终于把目光移向他。“我对他说什么和干什么丝毫不感兴趣。”她摸了摸疼得要命、又红又肿的鼻子。
“别这样,凯特。看上去这家伙没有害卢瑟的念头。”
“真的吗?一起漏洞百出的案子就在开庭的时候被不了了之了,涉及此案的每个人,连同负责调查的探长看起来都像是十足的傻瓜。到头来只剩下一具尸体,和一起无头命案。这名神探现在还要干什么?”
杰克看见前面有红灯,就把车停了下来,跌靠在椅背上。他知道弗兰克对他没有半句假话,但想要说服凯特相信他却没了招数。
绿灯亮了,他们又汇入车流。他看了看表。该回办公室了,这时他才想起自己有办公室可以去。
“凯特,你现在不能一个人呆着。让我在你的住处蹭几晚上好吗?你早晨煮咖啡,我来做饭,成吗?”
他本以为会被毫不含糊地拒绝,并且想好了如何应付。
“你说话当真?”
杰克看见她红肿的大眼睛盯着他。她身体里的每根神经都好像要叫喊起来。当他在度过对他们俩来说都是一场悲剧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他对她正在经受的巨大痛苦和自责茫然不知。对此他感到惊奇异常,远非握她手时听到的那一声枪响所能比。当时,他们俩手指绞在一起还没来得及分开,卢瑟就已死去。
“驷马难追。”
那天晚上他是在沙发上睡的。他把一条毛毯拉到脖颈处,好盖住胸部以上的部分,抵挡从对面窗子的一处看不见的缝隙吹来的风。听见门吱嘎一声,她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她还是穿着以前的睡衣,头发盘成一个面包状发髻。她的面部润泽鲜亮,只有挂在面颊上的微微红晕表明她内心遭受的创伤。
“你需要什么吗?”
“我还好。这长沙发比我想象的舒服多了。我也有一只同样的沙发,是当时我们在夏洛特斯维尔公寓里的,里面的弹簧已经不管用了,我想应该换新的了。”
她没有笑,却在他的身旁坐了下来。
当时他们同居在一起的时候,她每晚都沐浴。她总是满身散发着芬芳上床,他真是陶醉极了。她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般完美无瑕。当他趴在她身上精疲力竭之前她总是沉默不语,然后才明确而又狡黠地笑一笑,开始用手抚摸他。他好几分钟都在想女人就是用这种方式统治这个世界,一点儿没错。
她的头靠向他的肩膀,这时他的低级本能开始萌动,不可扼制。但是,看到她一身的疲惫,再加上对一切都兴味索然,他的世俗欲望一下子就被打消了,反而多多少少感到有些自责。
“我不敢说我能做一个令人称心的伴侣。”
她意识到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了吗?她能意识到吗?她的思绪已离此地十万八干里。
“陪住并不陪乐。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凯特。”
“我真欣赏你能做到这一点。”
“得到你的赏识比什么都重要。”
她捏捏他的手,起身走开。睡裙的裙边松开,她那细长的腿裸露出来。好在这天晚上她睡在别室。一直到凌晨时分他还在浮想联翩,从披着被假渍玷污了的白色销甲的骑士,到孤枕难眠只会凭空臆想的律师。
第三天晚上他又睡在了沙发上。像往常一样,她从卧室里走出来。听到地板发出的轻微吱嘎声,他放下手中的杂志。但这次她没有朝沙发走来。他伸起脖子四处搜寻,才看见她正在注视着自己。今晚她看起来可并不聊无兴致,并且今晚还没有穿睡袍。她转身又回到卧室,门开着。
他一时并没作出反应,过了一会儿才起身朝卧室门走去,朝里面窥视。透过黑暗,他隐隐约约看见她躺在床上的轮廓。被单放在床尾。她那曾经如同自己的身体一般熟悉的身体轮廓映入眼帘。她看着他。他只能看得出注视着他的那双眼睛的椭圆形状。她没有把手向他伸过来。他回想起她以前也从未这样过。
“你的意思我不会搞错吧?”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他不想在早晨起来看到谁受到伤害,有谁感到意乱情迷。
作为回答,她起身把他推到床边。床垫坚实,还留有她的体温。他很快脱光衣服。他本能地凑近她半月形的嘴巴,两个人吻在了一起;他用手在她变了形的双唇周围摸来摸去。她的那双眼睁得很大,很久以来第一次没有流泪,没有哭肿,就是以前他常见的那种表情。他希望这种表情永远不要离开她,他慢慢地用双臂抱住她。
沃尔特·沙利文的宅邸接待了许多高官显爵,但今晚却与先前的聚会比起来有些特殊。
艾伦·里士满举起酒杯,向东道主讲了几句简短而有力的祝酒词。其他四位精心选择的来宾夫妇也碰杯祝酒。第一夫人穿着一身简朴的黑色晚礼服,光彩照人;在灰黄色秀发衬托下,她那张这几年苍老了许多的棱角分明的脸与生俱来就是为拍照用的,并且适合拍笑容可掬的照片。她笑意融融地面对着这位亿万富翁。尽管她的周围不乏富有的人、才华横溢的人和有教养的人,但她还是像大多数人那样对沃尔特·沙利文这类人推崇备至,毕竟这样的人在我们这个地球上是凤毛麟角。
沙利文理应哀伤未了,但他的谈话兴致却极盛。啜着进口的咖啡,他们在宽敞的书房里从全球贸易机遇谈到最近的联邦储备委员会中的官场斗法,从星期天爵士鼓队对淘金者队的胜负比数到次年举行的大选。在场的人都会认为艾伦·里士满在这次大选中稳操胜券。
只有一人例外。
互道告别时,总统和这位老人家拥抱,说了几句悄悄话。沙利文听了他的话笑了起来,然后微微打了一个趔趄,幸好抓住总统的胳膊又摆正了身子。
客人都离去了。沙利文在书房里吸着雪茄。他朝窗户走去,总统车队的灯光很快消逝不见了。尽管屋里没人,沙利文还是笑了起来。刚才沙利文抓住总统的胳膊时,总统的眼睛里透露出的些许退避神色预示着那一特别的胜利时刻早晚会到来。弗兰克曾经向这位亿万富翁开诚布公地谈了他自己对这起案子的看法。沙利文对其中一个看法颇感兴趣:他妻子用拆信刀把攻击者给刺伤了,有可能刺在腿上或胳膊上,还有可能比警察认为的刺得要深,并且有可能破坏了肌肉神经。要是只是皮肉之伤,现在早该好了。
沙利文慢慢地走出书房,随手关上灯。沙利文的手指掐入总统的身体时,总统感到的肯定只是一丝疼痛。但要是有心脏病的话,紧跟一丝疼痛的常常会是一阵巨痛。沙利文一面想着诸多的可能性,一面咧嘴笑了起来。
沃尔特·沙利文站在山顶上看着那座绿色锡皮屋顶的小木屋。他把耳套摘下,用一根很粗的手杖支撑着站稳。每年这个时候弗吉尼亚西北部山区天气都异常寒冷。天气预报说肯定要下雪,井且很大。
他沿着一条冻得硬邦邦的路下了山。随着年岁的增长,到头来自己也成了一条对过往寻踪觅迹的线索,一种怀旧感老是萦怀不散。他在口袋里装着一本无所不包的备忘录,提醒自己什么东西需要修缮。他出生的这间屋子至今保存完好。当时他在接生婆的手中呱呱落地,看见的是明灭的灯光,还有母亲米莉脸上坚定刚毅的神色。而他母亲先前已有三个孩子夭折,其中两个都是在分娩中死去。他出生时,威尔逊已入主白宫,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交战双方鏖战正酣。
那个时候弗吉尼亚这块地方好像每个人的父亲都是煤矿工人。沙利文的父亲也不例外。由于经年的有劳无逸,再加上煤尘的熏染,儿子12岁的生日刚过,他就被缠身的病魔突然夺去了生命。多年来这位未来的亿万富翁都是看着父亲蹒跚着回到家,筋疲力尽,脸黑得像黑皮外套,一下子瘫倒在里屋的床上,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连与爱子嬉耍的兴致都没有。他可知道,儿子多么期盼他的关怀!可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永远都是这样疲惫不堪,对他来说哪怕是一点点的关怀都成了奢望。
他的母亲有幸能看到她的儿子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这位儿子为恪尽孝道,可以不惜倾其所有,保证母亲过上安适富足的生活。作为对父亲的悼念,他把夺去了父亲生命的煤矿买了下来,总共花了500万美元,并且发给每个矿工五万美元遣散费,隆重地关闭了这个煤矿。
他打开门,进了屋。壁炉里烧的不是木柴而是煤气,烤得房间暖洋洋的。储藏室里堆满了食物,可足足用上六个月。在这里他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他从不允许别人到这里来跟他一起过。这里是他的私宅。除了他自己,有权呆在这里的人都已死去。他想独自呆在这里,他就想这样过。
他拖拖拉拉地吃着自己做的晚餐,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借着渐趋昏暗的光线,他只能分辨出倚屋面立的光秃秃的榆树轮廓。树枝缓慢而有节奏地摇曳着。
里屋并没有按旧时的模样布置,已失去了原貌。他出生的这块地方从未带给他童年的欢乐,因为穷困潦倒无休无止地困扰着这个家庭。那时培养出的一不做二不休的做事紧迫感成了他日后事业成功的保证,确保他精力充沛、意志坚定,很多艰难险阻在他面前都会退缩。
他洗完盘子,走进曾经是他父母卧室的小房间。现在里面有一把舒适的椅子、一张桌子和几个书箱,书箱里面装有精心挑选的读物。角落里有一张小摇床,这个房间他小时候也住过。
沙利文拿起桌子上一只精致的手机,拨了一个只有少数人知道的号码。对方的声音传来。沙利文拿着手机等了一会儿,才出现另一个声音:
“天哪,是你,沃尔特。我知道你想分秒必争,但也不要操之过急。你现在在哪里?”
“你要是到我这个年龄也会分秒必争的,艾伦。即使你想慢慢来,也不可能从头开始。我宁愿在行动的火球中爆炸,也不愿不声不响地销声匿迹,我希望没有耽误你的正事。”
“我现在没有急不可耐的事情要做。我对处理世界危机驾轻就熟。你需要我帮你什么忙吗?”
沙利文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话筒旁放了一个很小的录音机。
“我只有一个问题,艾伦。”沙利文停顿了一下。他突然感到喜欢这样做。他的眼前浮现出停尸房里克里斯婷的面容,他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等了那么长时间才杀死他?”
接下来是一阵沉寂。沙利文可以听到电话另一头喘气的声音。真不简单,艾伦·里士满非但没有换气,并且还如往常一样呼吸平稳。沙利文先是感到佩服,接着感到的是一丝失望。
“请再说一遍。”
“要是你手下失手的话,说不准你现在正会见律师,计划如何为自己辩护,驳倒对你的控告。你得承认你干得正是时候。”
“沃尔特,你没事吧?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哪里?”
沙利文把听筒从耳朵旁拿下来一会儿。电话装有干扰器,他的位置不可能被发现。如果有人想锁定他现在的位置,他敢肯定有人正在这样做,就会遇到一打这通电话发出信号的位置,而且其中没有一个接近他真实的位置。这个干扰装置花了他一万美元。不就是钱吗?无所谓。他又笑了。他想谈多久就可以谈多久。
“实际上我好长时间都没有感觉这么好过。”
“沃尔特,你胡说些什么?谁被杀了?”
“你知道,当时克里斯婷不想去巴巴多斯,我并不感到多么地惊讶。说实话,我猜到她想留下来,跟一些她夏天猎取的年轻男子鬼混。她说自己不舒服真是可笑。我记得当时我坐在轿车里,猜想着她会编出什么借口。她并不擅长撒谎,可怜的妞儿。她的咳嗽一听就是刻意装出来的。我想她上学的时候也会经常煞有介事地编出诸如‘狗吃了我的作业’之类不能自圆其说的谎话。”
“沃尔特……”
“奇怪的是当警察询问她没跟我一起去的原因时,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告诉他们克里斯婷说过她病了。你会回想起当时报纸上充斥着有关男女私情的流言蜚语。我知道若是我说她身体不好,再加上她没有跟我到岛上来,无聊小报就会说她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即使尸检证明没有。人们喜欢往最坏处想,往最刺激的事情上猜,艾伦,你明白这一点。要是你被人控告,他们肯定会把你想象得一无是处。不过也应该这样。”
“沃尔特,请你告诉我你在哪里好吗?你显然不舒服。”
“艾伦,你是不是想让我把录音带放一遍,是一盘记者招待会上的录音,上面有你一句关于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却令我好不感动的话。你真值得称道。一段老朋友间的私人对话,被当地几家电视台和广播电台录了下来,却没有公之于众。这可以使你盛名更盛,但我想还没有人了解。你这么风度翩翩,人缘又好,谁会留意你说克里斯婷病了。但你确实说了,艾伦。你告诉我说要是克里斯婷没病的话,她不会被谋杀的。她会跟我一起去岛上,今天还会活着。”
“克里斯婷只告诉过我一个人说她病了,艾伦。我曾讲过我从未告诉过警方。你怎么知道的?”
“你肯定告诉过我。”
“在那次记者招待会之前我从未跟你会过面,也没讲过话。这些很容易证明。我的日程是按分钟计的。作为总统,你身处何地,跟谁来往每时每刻大都记录在案。我之所以说大都记录在案,因为也有例外。克里斯婷被杀的那个晚上你就不在你日常去的几个住所。你恰好就在我的房间里,更确切地说,是在我的卧室里。在那次记者招待会上我们一直被围得水泄不通。我们说的每句话都被录了下来。你不是从我这里知道的。”
“沃尔特,请告诉我你在哪里。我想帮助你解决问题。”
“克里斯婷从不擅内敛,她肯定会为自己能够跟我耍花招而沾沾自喜。她大概向你吹嘘过,是吗?吹她是怎样对付那老家伙的。因为我的先妻实际上是世界上唯一会告诉你她装病的人。你却无意当中把这些话在我面前说了出来。不知何故我现在才悟出来。可能是过于急切地想找到杀害克里斯婷的凶手的原故,我不假思索地就接受了谋财害命的假设。或许是一种直觉让我放弃了这个假设,因为我从未完全忽视克里斯婷对你的一片痴情。但我又想你不可能这样做。我本应把人性朝最恶处想,那样就不会失望了。但有句话说得好,晚做总比不做强。”
“沃尔特,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沙利文的声音变得异常冷静,但仍不失先前的那种铿锵有力,那种咄咄气势。“因为,你这个恶棍,我想让你知道你会落得个什么下场。你面对的将会是法庭上律师之间的唇枪舌剑、公众面前的丢人现眼,诸如此类作为总统你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事情。我告诉你这些就是为了当警察出现在你家门口时让你不会感到吃惊。更重要的是,我想让你知道到底谁会带给你这一切。”
总统的声音变得有些紧张。“沃尔特,如果想让我帮忙,我会的。但我毕竟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虽然你是我的故交,但我不会容忍无论你还是其他人的无理指控。”
“随你怎么说,艾伦。你会想到我要录下这段谈话。这无关紧要。”沙利文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嫩小子,艾伦。我把什么都传授给你,你也学得不赖,甚至爬上了这个国家最炫耀的位置。值得庆幸的是,你也会跌得最惨。”
“沃尔特,你经受的压力太大了。我最后一次请求你让我帮帮你。”
“真可笑,艾伦,那应该是我向你提出的建议。”
沙利文啪地一下关闭了电话,关上录音机。他的心脏跳动得异常迅速。他用手捂住胸口,强迫自己放松放松。冠心病是不能听之任之的。但是他觉得身体还行,这次就随它去吧。
他朝窗外看去,然后又把目光转入室内。这就是他自己小小的家园。他的父亲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去世的。想起这些,多多少少对他都有些安慰。
他又躺回椅子里,闭上眼睛。第二天早晨他要给警察局打电话。他会把一切告诉他们,把磁带交给他们。然后他会坐观事态的发展。即使他们不控告里士满,他的事业也会到此为止,也就等于说,这家伙无论是事业、精神抑或是心智全都要垮掉。谁在乎他变成一具行尸走向?这样就足够了。沙利文笑了。他曾发过誓要替妻报仇。他做到了。
忽然,他感到他的一只手从身边抬起,他猛然睁开眼睛。于是他的手攥住一个又凉又硬的东西。直到枪管贴在他的脑袋的一侧他才真正反应过来,但是已经太晚了。
总统一面看着电话话筒,一面对了对时间,现在行动该结束了。沙利文没有白教他。老师落得个如此下场,真是好极了。他几乎是确信无疑,沙利文在向世人公开自己的罪责之前会跟他联系的。这样事情相对来说就好办多了。里士满起身上楼到自己的私房。死去的沃尔特·沙利文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老是把死去的对手挂在心头只会耽误事情,于事无益。事既毕,所做的只能是去迎接下一个挑战,这也是沙利文教的。
暮色中年轻人盯着这座房子。他听见一声枪响,但他的眼睛却死死盯着窗户里微弱的灯光。
比尔·伯顿很快回到了科林身旁。他甚至连看都没看搭档一眼。两位训练有素、忠于职守的特工,死在他们手里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在乘车返回的路上,伯顿的身子深埋在座位上。任务终于完成了。加上克里斯婷·沙利文,总共杀了三个人。为什么不算上她呢?这一场梦魔都怪她。
伯顿低头看看手,仍然不能相信这只手刚才还握着枪柄,扣动扳机,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伯顿的另一只手曾拿着录音机和磁带。现在这些东西放在口袋里,不久就会化为灰烬。
当他监听沙利文与塞思·弗兰克在电话上的谈话时,伯顿还不明白那个老家伙拿克里斯婷的“装病”做什么文章。但是当他把这次通话内容告诉总统时,里士满朝窗外凝视了几分钟,比伯顿进来时显得更加愁容满面。于是他给白宫对外传媒部门打了个电话。几分钟之后他们把米德尔顿法院门口台阶上的第一次记者招待会上的录音听了一遍。从总统表示对老友的同情,到生活中的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以及要是克里斯婷没生病就不会被害云云。显然他没有留意是克里斯婷被害那天亲口告诉他生病了的,于是乎说漏了嘴。这个事实可是证据确凿;这个事实可能会让他们每个人都完蛋。
伯顿瘫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他的上司。总统默默地看着那盘磁带,好像试图用意念把磁带上的每字每句都抹掉。伯顿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像个政客一样把无奈的情绪用语言表露了出来:
“我们现在该干什么,头?乘空军一号逃命吗?”伯顿眼盯着地毯半是自嘲地说。他脑子一片混乱,甚至就要停顿了。
他抬头发现总统的眼睛大睁着盯在他身上。“沃尔特·沙利文是除了我们之外唯一知道这条重要信息的人。”
伯顿从椅子上站起来,回视着他。“我的工作不是唯命是从,你想让我杀谁就杀谁。”
总统的目光仍然盯着伯顿的脸。“沃尔特·沙利文对我们直接构成威胁。妈的他还在跟我过不去,他妈的谁也别想跟我过不去。你也想试试吗?”
“他跟你过不去有过不去的理由,不是吗?”
里士满从桌子上拿起一只铅笔,在指间把玩着。“要是沙利文把这事抖落出来,我们一切玩完,一切玩完。”总统打了个响指。“杀了他,就这样,我要不惜一切避免这事被抖落出来。”
伯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突然感到胸中火烧火燎的。“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抖落出来呢?”
“因为我了解沃尔特,”总统简捷地说道,“他会用自己的方式处理这件事情,他会让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并且是存心为之。他并不都事事关心,但要是一旦插手,就会让人感到铺天盖地、猝不及防。”
“说得对。”伯顿把头埋在手里,脑筋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转得快。多年训练赋予他一种迅速处理情报的本能。他思维极快,行动起来也比其他任何人都快捷。而现在他的脑子却一片浆糊,像一杯搁了一天的咖啡,似浑汤般粘稠,一切都不清晰明了。他抬起目光。
“但有必要杀了他吗?”
“我可以保证沃尔特·沙利文现在正谋算着如何把我们搞垮。把他杀了我丝毫不感到怜悯。”
总统斜倚在椅子上。“明说了吧,这家伙已下决心跟我们斗一斗。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沃尔特·沙利文比在座的每个人都清楚这一点。”总统的目光又注视着伯顿。“问题是,我们是否都已准备就绪,可以回击了呢?”
科林和伯顿最后花了三天时间开车跟踪沃尔特·沙利文。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伯顿下了车。他真不敢相信能够这么容易得手,同时又对他这一现在确实可以任人摆布的目标生出深深的悲哀。
夫妻双双已被干掉。汽车疾速地奔向首都。伯顿下意识地搓着手,试图搓掉上面每一个缝隙里的污垢。一想到他内心的感觉永远不会被抹去、他的所作所为已既成事实,他不由得冷彻肌骨、胸中的块垒将伴随他余生中的每时每刻。他曾以命换命,现在又干了一次。他长期以来钢铁般的脊梁萎缩成了一块令人可怜的橡胶。生活给了他最棘手的挑战,而他却败下阵来。
他把手伸进座位的靠手里,朝窗外的茫茫夜色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