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夜雪花洋洋洒洒飘落在薇薇头上以后,是永远定格的一片空白。
温昕看完了薇薇日记的最后一页,一格一格,如电影胶片一般薇薇生命的最后两年里在温昕脑海里映现……薇薇从一片空白中走来,进入到这个偌大的都市,却又很快在一片空白中消失,曾经绚丽的梦啊,怎么突然间化作世间最冰冷的刺痛?
窗外好像又下雪了,满世界的白,洋洋洒洒,不知道有没有那夜飘落到薇薇发上的一朵?望着窗外的雪,无声,温昕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日记本里有单独的一页,记满了人名和电话号码,大部分人都曾出现在薇薇的日记里,温昕努力想象着这些人的形象,想象他们跟薇薇在一起的丑陋姿态……古队长说,先从这些嫖客身上入手,看看是否有什么线索?
嫖客,温昕第一次听见这个肮脏的词语被安置在具体的某个人身上。
古队长让温昕把可能有价值的电话号码和电话的主人登记下来,请他们尽快到队里一一协助调查。
看完薇薇的日记,温昕基本对里面出现过的众多“男主人公”有了印象,温昕把其中十几个薇薇的熟客的电话甄选出来,刚想打电话,古队长却找到温昕,“薇薇的身份已经经黑城公安局调查清楚并通知了她的家人,你陪她去认一下尸体。”
温昕无法想象站在刑警队一楼走廊上这个衣着朴素甚至略带寒酸的女人就是薇薇的妈妈,薇薇是家里的独生女,父亲在一次矿难中丧生,妈妈一个人将她拉扯大,两人相依为命,再无其他亲人。那女人呆呆望着窗外的雪,黑色的围巾和枣红色的羽绒服被融化的雪打湿。温昕在走廊另一头注视着她,她的脸部轮廓像极了薇薇,想必年轻时也一定是个美人,只是生活的重担早早就把艰辛与磨难刻在她的脸上,不到五十岁的人,猛看上去却足足有七十岁,温昕不知道该怎样上前面对这个佝偻着背的女人,想了想,还是先进那女人身后的办公室,正好迎面碰上端着一杯热水出门的庞姐。
温昕急忙拉住庞姐,问:“怎么不让她进去?”
庞姐拉温昕到一边小声说:“她说鞋底有雪,怕把办公室地面弄脏,死活不进门,然后就在那儿呆呆看着窗外,小张已经去开车了,马上就可以走。”
“哦。”温昕接过水杯,轻轻走到那女人身后:“阿姨,您先喝点水。”
那女人回头,温昕看到的是一张比侧面更加苍老的面孔。
“谢谢您,我不渴……”那女人半推的手顿住,大约是看清面前是个和女儿一般年纪的女孩,于是伸手接过水杯,“警官,你……”
“阿姨,我叫温昕,您叫我小温好了。”
“小……温警官,你……多大了?”那女人迫切地盯着温昕,温昕知道自己让她想起了薇薇,迎着她的目光温昕努力微笑,“我今年二十三岁。”
“比薇薇只大一岁……”女人眼神里犹疑着另一个女孩的影子,呆了半晌才接着问:“温警官,黑城公安局说发现一具……尸体,让我来认一下……”
女人嗓子发干,好容易吐出“尸体”两个字后,眼睛里渗出泪花。
“您……先别急,”温昕不由伸手抓住女人的手臂,“还不一定呢,一会儿车来了我陪您去辨认一下。”
古队长处理这样的情况很有经验,一般先不给家属看死者照片,而是直接请他们去辨认尸体,因为看过照片后仍要履行第二个程序。尽量把死者家属的伤痛降到最低点,这也是人性化办案的要求。派温昕陪同薇薇的母亲,也是为此。
去法医中心的一路上,女人紧紧抓住温昕的手,紧张的脉搏一下一下击打在温昕心头,答案早已揭晓,温昕实在不知道二十分钟后该如何面对一个母亲的悲恸,雪很大,车很慢,但终点,却终将来到。
“阿姨,您贵姓?”温昕想暂时分散她的心神。
“蒋,蒋介石的蒋。”女人微笑,好像也想暂时从紧张的猜测中缓过心神。
蒋?薇薇日记里后来提过那个蒋哥还是她家一个什么远方亲戚。温昕问:“黑城有个蒋××您认识吗?”
“认识啊。”蒋阿姨诧异地问,“他……有什么……”
“没有,阿姨,我……只是刚好认识他,知道他也是黑城人,又姓蒋,随便问问罢了。”蒋阿姨松了口气,说:“原来这样啊,论辈分,薇薇还要管他叫舅舅呢,只不过人家这些年开煤窑挣了大钱,早就不记得我这个穷亲戚了,不过去年春节还是他送薇薇回的家,薇薇说他是去饭店吃饭时认识的……”蒋阿姨转脸问温昕,“你说巧不巧?对了,你怎么会认识他呢?”
舅舅?想起日记里每一处出现这个人的情景,温昕禁不住一阵恶心,这样一个男人,在那次送薇薇回家后明明知道薇薇是她的亲戚晚辈,薇薇也明明知道他是自己的“舅舅”,两人竟然还会继续维持着肉体与金钱的交易!究竟是什么,能够使人沦丧尽毫无廉耻?车窗外的洁白雪地下究竟还深藏着多少腐臭与肮脏?温昕无力去想。
窗外的白雪,路上的行人,车里的人,一切无声无息,向着注定的结果而去。
走进法医中心大门,暖气开得很足,很温暖。蒋阿姨越来越无力的脚步和越来越不由自主地战栗却使所有人心寒到刺骨,姚主任无声在前面带路,如果不是温昕的搀扶,蒋阿姨几乎无力进入冰冷的停尸房。
当薇薇的面部照片送到蒋阿姨面前时,她足足有五分钟没说话,照片好像重如千钧,连呼吸几乎被压制停止,温昕感觉自己的眼眶湿了。
“她……是薇薇?”蒋阿姨把头抬起来,希望在温昕脸上找到相反的答案。
“她……是薇薇吗?”温昕硬着头皮问。
无声,冰冻的房间里寂静无声,温昕想就让时间永远这样留驻吧,能不能就让一切的悲伤不再发生,温昕想听到蒋阿姨说不是,这不是她的女儿!
死亡,留给死亡身后的,往往是比死亡更痛的伤!
“薇薇……她,在吗?”蒋阿姨惶顾四周,白墙,最后的目光凝视在墙面的冰柜门上。温昕不敢去看她,把求助的目光望向姚主任。
姚主任冲温昕点点头,走过去弯腰拉开一扇柜门,薇薇的脸无声地滑出冰柜,如一道高压电击中了蒋阿姨的眼睛。温昕看见她张口,却无法言语。没有眼泪,只是因为眼泪被悲伤凝结。温昕上前一步搀扶住她,却感觉触到的是一个比薇薇还要寒冷的躯体。
末了,房间里终于爆发出一阵从心底最深处迸发出来的嘶嚎,这声音很小,却极为尖厉,好像里面裹着从阴域里传出的幽暗的哀恸,“薇薇,是你?吗……”?眼泪开始细细流淌。
姚主任很细心,薇薇头部以下被白布遮盖,残缺的耳朵也被头发遮挡。母亲的眼泪滴落在女儿曾经美丽的面庞,好像努力想把她唤醒,母亲的嘴一张一合,却什么也听不到,原来最大的哀声是无声的?温昕想,无论这个女孩曾经做过什么或是什么,现在都已不再重要,在母亲心里,她永远都是美丽乖巧贴心可人的宝贝,是母亲心头永远挥之不去的牵挂与怜爱。
“妈妈……来看你了……乖……”母亲伸手去抚摸女儿的脸,伸出的颤抖的手,却比尸体更苍白十分。蒋阿姨最终昏厥在薇薇脸前,干警们把人事不省的母亲安顿在门口的接待室里,看着沙发上昏迷中依然泪流不止的母亲,温昕终于明白楼下这间足可以容下十个人摆着一圈沙发的接待室的用途。
不知何时,温昕泪流满面。
随后的两天,温昕一直陪伴在她身边。悲伤的母亲对薇薇在省城的真实状况一无所知,对案件也无法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问到薇薇的死因,温昕实在不忍心说出事实,征得古队长同意,含糊地说大概是夜间下夜班时失足落水。
薇薇母亲提出想去女儿工作的地方看看,温昕带她到事先安排好的一个高档餐厅,站在金碧辉煌的大门口,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滴水未进的母亲脸上却突然有了笑容,她说:“你知道吗,薇薇还是这里的大堂经理呢?这丫头,从小就聪明,大了,也有出息。”
温昕指着远远一个身穿黑色套裙的女子说:“阿姨您看,薇薇上班时就穿这样的衣服,只有经理层才有资格穿。”
母亲满意地笑,笑着笑着,一行新泪,却重新落在早已湿透的胸前……
薇薇留下的积蓄被存在一张银行卡上交给了母亲,看着那几天内好像又佝偻了一些的远去的背影,温昕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古队长说,温昕你知道为什么我要你陪薇薇的母亲吗?作为一名警察,对人民要爱,对于那些犯罪分子,一定要恨!人民的眼泪,就是我们破案的动力,就是对犯罪分子最刻骨的控诉!
外围的调查并没有发现疑点,经过对薇薇日记里记载的那些“客人”的传唤,也没有得到更多的线索。薇薇日记里最沉重的落脚点,无疑是“老人家”,也只有他,没有联系方式。这个隐藏在日记里的神秘人物,在薇薇的死亡中是否扮演着某种角色?也许,答案,就在他身上!雪,又开始下。今年冬天的雪特别多,好像老天爷也在努力想掩盖什么秘密?
雪夜,古队长亲自带着温昕等几名警员,一起走进薇薇最后一天日记里记述的那个公园。夜里到处是白茫茫一片,仅仅不到一个月前,薇薇就是沿着这条路跟踪那个神秘的“老人家”一直到他的住处。对于薇薇而言,这条路,莫非真是一条死亡之路?想到这儿,温昕不免有些害怕。
几个人的脚步吱吱踩进雪里,头顶上飘洒着越下越大的雪花。突然,温昕猛地拉住古队长地胳膊紧张的指向一角:“看,那双脚印,不会是薇薇的吧!”
前面雪地上,一行女人的脚印已经快被雪覆盖,只留下浅浅的痕迹。说完这句话,温昕就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怎么可能?一个月前的脚印?
古队长看着温昕笑,却没一点嘲讽的意思:“害怕了吧?”温昕点点头,张警官伸手拍拍她肩膀:“还是回队里来吧,法医中心那地方不是你待的地方。”
很奇怪,那串脚印果然真的浅浅的一直在几个人前面伸展,好像真的是在给他们指路。古队长说:“这个脚印的主人一定也是那个小区的住户,看来小区很多人都习惯于穿越公园回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小区应该是……”古队长想了想,没往下说,专注地看那串脚印。温昕也随着古队长目光认真看那脚印,伸脚上去比对了一下,尺码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看鞋底花纹,应该是今年流行的平底雪地靴一类女孩子喜欢的款式,这么大的雪,这脚印最多是半小时前留下的,温昕看表,晚上九点,这么清冷孤寂的寒夜里,会有一个女孩独自穿越公园吗?况且,还要路过一个公墓?
雪花飞舞处,好似一个孤寂的单薄身影正在前面雪地里艰难地踟蹰,地上,没有影子。温昕越想越害怕,不禁上前挽住古队长胳膊缩着脑袋恨不能躲队长怀里去。古队长轻轻笑:“就你这胆量,还想干刑警?”
温昕说:“这脚印,怎么如此奇怪?”
张警官大笑,笑声在雪夜里震得雪花四散:“八点半一个女孩独自穿过公园回家,有啥好奇怪?她走的时候自己也越来越害怕呢,一定是后悔自己走进了公园。”
温昕问:“你怎么知道她害怕?”张警官没理她,笑着眨眨眼,说:“自己用心观察不就清楚了,连这点观察力都没有,还想干好刑警?”
古队长说:“小张说得对,温昕你再仔细观察一下。”
温昕嘟着嘴又低头认真边走边看,足足一分钟后抬起头。张警官问:“看出什么了?”
温昕不理他,轻轻在古队长耳边说:“队长,我还是看不出来。”
古队长笑:“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刑警,一定要有人所不备的观察力和判断力,你?看……”?古队长指向那串脚印方向,“咱们走的这条路,是不是比旁边部分要稍稍低一些?”
“对呀。”温昕侧脸看,果然是。
“这说明,这条路经常有人走,过路人把积雪踩下去形成一条比旁边积雪低些的道路,等到再下雪时虽然又被新雪覆盖,但只要仔细观察,还是可以看出来。看来,公园侧门对面小区的人们,已经习惯穿越公园回家。这串脚印的主人,一定是小区里的住户。”
“另外,刚才进门时,这串脚印的步幅跟你差不多大小,加之脚印也跟你差不多大,说明刚进门时,脚印的主人也是照往常一样,跟咱们一样正常走路。”
“对呀,刚才我也注意到了,但为什么能知道她也害怕了呢?”
“你想呀,毕竟是冬天的晚上,从地上只有一串脚印可以判断出在八点半时,公园里除了脚印的主人外一定没有别人,越往里走,就越靠近公墓,你看……”古队长指向身后刚才一个转弯处,“那里刚好离公墓最近,温昕你要是刚才脚印的主人,你走到那里的时候害怕吗?”
“害怕啊,当然怕了。”
“对了,她当时心里一定也害怕了,要是你,你会怎么做?”
“跑!我一定会跑……”话没说完,温昕就马上明白,“从那个转弯开始脚印的步幅明显大了许多,说明她开始跑了起来,就这样一口气跑出公园侧门!”
“对。”古队长赞许地点点头。现在再看到的脚印,已经比刚进门时明显深了很多,一定是那个女孩在恐惧中加大步伐快速跑了过去……
“温昕,你是一名刑警,不能先被自己心里的恐惧吓倒,更不能被凭空的幻想左右思维!在现场勘察中,如果没有设身处地的判断,再仔细地观察,只能流于表面。”
温昕红了脸,队长的话一句句敲在心头,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刑警,自己,真的还差得太远!
一行人出公园侧门,马上看到马路对面的成片社区,古队长说:“对面一共有好几个小区,日记里并没有记录当时薇薇进的是哪个小区。”温昕大声说:“这片小区都是十年前建设的,大部分都没有安装门禁系统,我们只要看哪个小区有门禁就行。”
张警官白了温昕一眼,说:“温昕,你以为队长是头一次来吗?我们都来两趟了!对面一共四个小区,全都在去年夏天改造安装了门禁系统。你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住户习惯穿过公园回家吗?”温昕又红了脸,摇头说:“不知道,这儿不明明有公交站吗?”
“那是因为公园正门对面有个大型超市,人们从公园里穿过去超市是最近的路,下班回家的人们也往往先到超市里买完东西直接从公园里回家。明白了没,小丫头片子!”
雪地里,越发衬出温昕的脸色现在已经格外得红。古队长不说话,笑呵呵听温昕继续顽强地抵抗。“那个老人家的外貌特征很明显,我们只要在这几个小区按照‘戴眼镜,大高个,四方脸,浓浓眉毛,大耳垂,嘴唇下方一颗大黑痣’这些体貌特征排查不就得了?干吗非要费这劲呀?”
“嘿嘿……”看张警官表情都已经不屑再跟温昕解释了。古队长说:“傻孩子,对面几个小区都是前些年开发的公务员小区,里面住着好几万号人都互相熟悉,并且,好多领导也住里面,你这儿还没开始排查,那边恐怕就已经知道了。”
张警官得意地冲温昕眨眼,温昕再也不想犯傻,紧闭双唇暗下决心今晚绝对不再乱发言。古队长接着说:“这里同志们已经来过好几次,今晚趁着下大雪特地带大家来沿着日记里的路线走一遭,是想让大家体验一下日记里的气氛,看能不能找到感觉,有时候,破案也是要靠直觉的。”
温昕想,我的感觉是什么呢?想了很久,除了刚才的恐惧和被自己的犯傻弄得一团糟的自信外,实在没找到任何别的感觉。忍了忍,温昕还是问:“队长,您的感觉是什么?”
“我的感觉……”古队长沉吟着,但始终没吭声。古队长的感觉是,侧门对面靠东边那个小区里,始终有一种让他抑制不住想去以探究竟的神秘……但那个小区,正是省直机关的家属院,里面,住着许多省级领导……古队长盯着对面的小区沉思了许久,就在温昕忍不住又想发问的时候,古队长却一摆手说:“撤。”
“结束了?队长您有什么新发现吗?”回来的路上仍旧穿过公园,温昕忍不住一路发问。古队长反问:“温昕我问你,如果假设说小区里一无所获,我们该怎么开展下一步调查?”
“许云!”温昕立即张口大叫,好像这个想法已经在心里憋了很久。话出口,温昕便又有些后悔自己会不会再次犯傻,看古队长赞许地点点头,才又得意地说:“队长,我早就想好,调查那个神秘的老人家,许云是最直接的突破口,她一定认识!”
“嘿嘿,瞧你小丫头片子能的?”张警官故意学温昕得意的模样,“队长早就安排好明天传讯她。”
古队长笑笑,说:“温昕,明天传唤许云,你也参加。”
作为薇薇一案的重要人证,温昕一直奇怪古队长为什么迟迟没安排传唤许云。现在温昕终于明白,原来队长是把她放在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
上午,警员到天堂俱乐部找许云,说她上午从没有来过,只有每天下午四点以后才会出现,而她的住址也无人知晓。
温昕打了许云一天电话始终都是关机,直到下午四点才拨通,这时的许云,刚刚到达天堂俱乐部。对于有两面之交的许云,温昕对她的印象是和电影上的妈咪一样,风骚而精明,靠手下风尘女子的出卖色相赚黑心钱。但看过薇薇日记里的许云,温昕对她的印象反而改变了些,薇薇的沦落过程里她并没有特别过分的举动,这也许是薇薇始终也对许云心存感激的一个原因吧。更何况,在那样一些男人中间,许云本人每天也在承受着屈辱。妈咪和小姐也许一样,在依靠男人赚钱的同时,也隐匿着不为人知的无奈。听到公安局刑警队的传唤,许云有些意外,问能不能等到明天,因为她正要上班。
“不行,今天必须到。”
“哎哟——这位小姐呀,我……”许云拉长了音还想啰唆什么,温昕最烦从这种人嘴里听到这种称呼,啪的挂掉电话。正站在天堂俱乐部大堂里的许云还没反应过来把电话放下,温昕已经出现在她面前。
古队长特意嘱咐温昕今天穿着便服,听温昕喊出她的名字后,许云才看到已经走到自己面前的这个漂亮女孩。
“你是许云吧?”温昕问。
“你是……”温昕一脸严肃,使许云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是警察,刚才电话是我打的。”温昕亮了一下警官证。
“哦,小……警官,我可是马上要上班呀,你看能不能……”
“不能,我从上午找你到现在,已经等了你一天。”这时同样穿着便服的张警官也走上前来。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许云一脸疑惑。
“没什么大事。”张警官微笑,“只是有点事情想请你协助调查,最多打扰你半小时,不会影响你晚上的工作,待会儿我开车送你回来。”
许云好像松了口气,说:“那我安排一下好吗?”
“好,我们就在这里等你。”
许云站在大堂用对讲机叫了几个人过来,低声跟他们说些什么。张警官和温昕坐门口沙发上。不一会儿,许云过来,跟温昕他们一起往外走。
张警官去开车,许云亲切地用手去挽温昕的胳膊,小声说:“妹妹你真的是警察吗?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警花呢,你……怎么看上去有些面熟啊?”
温昕笑了一下:“我也觉得你面熟。”
许云微笑着挽紧温昕,又问:“有啥事啊非要马上去?我可是守法公民呀。”
温昕微笑着不说话,这时,车开了过来。
车停到刑警队院里,上台阶时,许云一滑险些跌倒,温昕眼疾手快一把搀住她,这才看清她穿着一双鞋跟足有十五公分的高跟鞋,这么冷的天,腿上只穿着丝袜。许云笑着说:“谢谢小妹妹。”
进入刑警队的讯问室,许云一边脱下白色的貂绒大衣露出内里黑色的修身连衣裙,一边笑着说:“怎么感觉跟审讯我似的?”
温昕给她倒杯水请她坐下,说:“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不用紧张。”
张警官坐许云对面桌子上,说:“许云,今天请你来,是想请你协助我们调查几个问题,薇薇,你认识吗?”
“薇薇?”许云点头,“认识啊。”
“她是什么人?”
“是天堂俱乐部里的一个……服务员。”许云看着温昕,“薇薇她怎么了?”
“服务员?”张警官问。
“是……反正我们那里的女孩都叫服务员。”许云笑得有些尴尬。
“你最后一次见到薇薇是在什么时候?”
“是在……二十来天前吧?她来上班,后来就再也没来过。她怎么了?”许云脸色有些紧张。
张警官没回答,接着发问:“后来你们再也没有联系吗?”
“联系……我给她打了回电话,问她怎么又两天没来了……”
“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见她那次后的第三四天。”
温昕和张警官对望一眼,许云说的是实话,薇薇的手机通话记录里的确有这次通话,1月5日下午五点,也就是薇薇写下最后一篇日记的日子,这次通话后的第二天,薇薇的手机接到了她生命里最后一个电话,和以前她日记里记载的所有神秘电话一样,这最后一个电话也是一个无法显示的电话打来,经过技术解密后警方发现,这些电话统统是在本市漫游的来自不同省份的外省手机号码,更奇怪的是,这些号码每次都只使用了一次。这些电话的主人,难道都是那个神秘的老人家?最后一次,也是他打来的吗?薇薇之死,老人家具有重大嫌疑!而许云,无疑是解开老人家真实身份的关键钥匙!
张警官点点头,温昕拿出一张打印出来的薇薇照片递过去,许云顿时呆住了,好半天才抬起头,颤声问:“薇薇她……死了吗?”
温昕点点头。
许云的眼泪渐渐渗出眼眶,又接过温昕递过来的纸巾,嘴里喃喃说:“可怜的薇薇……她怎么死的?”张警官不回答,问:“这么长时间不见她也不联系,你没怀疑过吗?”
“可怜的孩子。”许云擦去又渗出的泪水,说,“后来,我又打过一两次,但总是关机……这孩子,她……冬天后就总是不常来,我也没太在意。”
“她在最后一次通话里说了什么?”
“她说……这两天身上不舒服,等过两天就来上班。当时我想,这孩子估计又是跟哪个男人在一起了,我也没多心……后来打电话关机,我以为没几天她又会自动出现……”
“她总是这样经常不来吗?”
“是……以前不是,也就从冬天开始后,就常常隔三差五地不来上班,像我们这样的职业,薇薇又是我最心疼的女孩,我也没管她太多……”许云眼泪又流下来。
“心疼?”温昕问,又递一张纸巾过去。
“是呀,薇薇年纪小,家里穷,来到省城举目无亲……”
“你认为让她当小姐就是心疼她是吗?”温昕语气冷冷地努力压抑心中的愤懑,张警官不禁看她一眼。
“哪里……”许云拼命抹眼泪,“我从来没逼女孩们做小姐,大家都是女人,我知道……一旦湿了鞋,这辈子就别再想干着脚上岸,可她……”许云终于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脸上的浓妆被泪水洗刷得面目全非。
看来许云是真的伤心,张警官无法继续问下去,只得任由她哭个够,许云好容易收住哭泣,幽幽叹口气,问:“她是怎么死的?”
还是没人回答她。许云又叹口气,说:“我想先去洗个脸,行吗?”
看她脸上已经五颜六色,张警官点点头,示意温昕陪她去。
到了卫生间,许云哭得更伤心,一边哭一边洗脸,脸上和双手被冰冷的水冻得通红,温昕跑到一楼自己办公室给她拿来自己的毛巾,许云感激地接过毛巾擦干脸,露出一张比浓妆时沧桑不知多少倍的面容。
也许是冷水的刺激,许云终于止住悲伤,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轻声对温昕说:“知道吗温警官,我们,我也好,薇薇也好,天下所有的小姐也好,其实每个人光彩的外表下都是这样一张苍老的脸,不管她年龄有多大,心,早就老了。”
“这样的道路,难道不是你们自己选择的吗?”
“是啊,自己……”许云惨笑一声,“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命。”
回到问讯室,张警官早有些不耐烦。窗外暮色渐浓,温昕看表,已经过了下班时间,真正的问题,还没开始问呢。
许云也看了一下表,自言自语道:“今天看来是上不成班了。”张警官笑:“没关系,再问你一个问题就可以走了。”
许云不知是对警员说还是对自己说:“就我这张脸,还怎么去上班啊?”
张警官有些意外,不禁又看温昕一眼,温昕知道马上要问到老人家的事情,心里有些紧张,好像那个神秘的人物马上就要出场。按照古队长的分析,许云一定知道那个老人家是谁,而且并不清楚薇薇的真实死因,所以回答这个问题应该不是太困难的事。
“去年10月14号,薇薇做什么了?”
许云迷惘地摇头。
“月亮湖度假村你熟悉吗?”
“熟悉,是钟山集团的酒店。”
张警官认真观察许云的表情,问:“薇薇的客人你都认识吗?”
“只要来过俱乐部玩的基本都认识,但她外面有没有男人,我不太清楚。”
“她的客人里面有老头儿吗?”
许云点头,说:“有好几个呢。”
张警官猛把话题一转,问:“你给薇薇的客人开过房吗?或者说,你开过房让薇薇陪客人吗?”
许云想了想,说没有,眼中一丝犹疑却未逃过张警官的眼睛。
张警官突然大声问:“10月14号,你在月亮湖度假村开过房吗?”
许云说:“我想想。”
“这种问题还用想吗?”张警官盯着她的眼。
突然,许云好像从记忆深处捡起些什么,脸上不觉掠过一丝紧张。
“我提醒你吧,那天,你有没有让薇薇去陪一个人?”
“有。”许云下意识回答,却又马上惊恐地看着张警官。张警官一脸平静,继续说:“薇薇所有接触过的客人,我们想请你一一帮我们回忆一下,你能认真回答吗?”
“能。”看她的表情,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
“好,那天,你让薇薇陪的客人叫什么名字?”
“那天……”许云的神色越来越不对,好像胸中的秘密就要爆炸而出。
“还用我提醒你吗?大高个,戴眼镜,五十以上,嘴角下有颗痣,你不会不知道是谁吧?”
“他……你们怎么会知道?”许云大惊失色。
他是谁?温昕紧张得满手心都攥着汗,侧脸看张警官,额头上竟然也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回答他的名字,待会儿我还要往下问别的客人呢。”
“他……”许云艰难地呼吸。温昕突然觉得不对,许云的表情,明明好像看见一只最可怕的怪兽出现在眼前,难道是,她知道内情,或者是,那人是一个……房间里静得可怕,墙上电子钟的秒针走动的声音一声声清晰入耳,许云右手不觉中紧紧抓住自己的貂绒大衣,白色的绒毛上,是近乎痉挛的手!
“怎么了,用得着这么紧张吗?不就是一个客人吗?”张警官故作轻松地微笑,“我这里收集了二十多个名单,都要你这么回答,明早也说不完。”张警官伸了个懒腰,“你不饿我可饿了,快说完回家吃饭去。”
温昕过去给许云倒上杯热水,发现她的手还在紧紧抓住衣服。
“那人是谁?能让她这样紧张万分!”
许云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张警官的问话,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轻声问:“你们都知道了?”
“当然知道了,要不找你来干吗?这些嫖客我们都要处理。”
温昕惊奇地看到许云的表情突然平静下来,甚至还微笑着问:“处理嫖客哪里还用得着刑警队出马呀?再说,薇薇那么多客人,见了面认识,让我想,一下子哪里能想得起来?”
“那这个人你总应该能想得起来吧?”张警官冷笑。
许云脸上猛抽搐一下,问:“薇薇到底是怎么死的?”
“不该问的事情你不要问,现在是请你回答问题。”
“警官,几个月前的事,您总该让我好好想想,那天,我好像是开了房,不过是打电话到前台的,那个客人,我也没见着,也不认识他是谁。”
“不认识?不认识你会让薇薇陪他?告诉你实话,这个人已经被我们列为重大嫌疑,那天晚上他穿着什么衣服,几点到达几点离开,我们已经一清二楚,请你来,只是想让你印证一下。你如果不说清楚,只能证明你同样具有重大嫌疑!”
“警官……”许云突然笑着站起身,温昕刚要问她,却见许云摇晃了一下向后仰去,竟然一头栽倒在地上。温昕和张警官同时跳起来却已来不及,许云的身体将椅子整个撞翻,温昕清楚地听见她的后脑在墙壁上撞出砰的一声闷响!两人手忙脚乱把许云扶坐起来,许云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张警官忙给古队长打电话说明情况,古队长说许云一定知道那人是谁,我马上赶到。
温昕检查许云后脑,发现并没有伤口,拍她脸也没有一点反应。张警官把椅子扶起来靠墙放好,和温昕一起把许云放回椅子上,许云软绵绵头靠墙上,散乱的长发披盖着苍白的脸,这时的许云,与下午在天堂俱乐部看到的那个神采飞扬的漂亮女人,好像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温昕突然对许云升起一阵怜悯,说我再给她拿块干毛巾去。
张警官点点头。温昕匆忙跑到自己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一条新毛巾,刚想出门,想许云是不是饿了,又转身回到办公桌前从自己包里拿出两块巧克力。再回到二楼的问讯室,温昕却呆了,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
自己下楼拿东西再上楼,最多也就两分钟,怎么转眼间一个人都没了?地上,只剩那件貂绒大衣。正发愣间,身后张警官出现。温昕转身笑着问:“就这两分钟您把她弄哪儿去了?”
出乎温昕意料,张警官顿时大惊失色:“怎么?我抽空去趟厕所她人就没了!”
温昕大惊,却见张警官冲出房间,拉开走廊上的窗户大声叫刑警队大院里的警卫。警卫应声从门卫出来,张警官问有人出去吗?警卫说没有。
张警官说:“那就好,我想就这两分钟她也来不及跑出去呀?温昕你去女卫生间看一下。”
温昕跑到女卫生间,边喊着许云的名字边一个个推门看,卫生间里没有一丝踪影。回到走廊上,迎面见张警官摇头:“整个二楼都没有。”
她会到哪里去?两人面面相觑。
“这么冷的天,许云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裙子。肯定不会出楼。”张警官大声叫许云的名字,已经下班了,大部分办公室都锁着门,几个值班的民警也帮忙在楼里找。逐层向上寻,刚到顶层第六层,大家猛然觉得一凉,开着暖气的办公楼里怎么会有凉风?一眼看去,温昕只觉着背脊上一阵寒风刺骨,所有人傻眼了:六楼通往屋顶平台的门,开着!
冲上平台,温昕一眼就看见正站在最边缘的许云!见几个人冲过去,许云大声尖叫:“别过来,我跳了!”
所有人急刹住脚步,停在距离许云不到五米之处。许云身下方是一条马路,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路过的车灯不时照亮许云的身影。寒风中,许云单薄的身体颤抖成一片,黑暗中温昕看不清她的脸,但偶尔的灯光闪烁中,却见点点晶莹。
“许云你别这样。我们只是想问你几个简单问题,你要不想回答就算了。”
“不想,哈哈……”暗里的笑似哭,比寒风更刺骨,“你们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们知道吗?我必须死,必须死,你们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许云一阵狂笑,刑警队大院里有车声,照明灯亮起,灯光下,许云泪流成河。
“许云,你过来,我保证马上让你走。”
“走,去天堂吗?”许云笑,愈发凄厉。
身后有匆匆脚步,古队长赶了过来。
“许云,我知道你有难言之隐,你先下来我们好好聊,我知道薇薇之死跟你没关系。”古队长大声说。
“没关系,当然没关系了。你们以为我会杀了她吗?哈哈……”许云忽然收住笑,冲温昕招手,“温警官,你过来。”
身后古队长轻声说:“听她的,别妄动。”
温昕向前几步,快到许云身边时,许云阻止她继续向前。惨笑的许云像一个女鬼,温昕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许云轻轻说:“谢谢你,温警官。”
温昕微笑:“许姐,天太冷,看你都着凉了,我陪你去吃饭好吗?”
许云幽幽叹口气,说:“你不懂的,小姑娘,你是个好人,别像我这么傻,非要知道那么多事,你看……”许云撩起头发看远处的夜空,“天黑了,夜空多美,可你知道,夜里,藏着多少黑吗?”
“嘘……”许云不让温昕说话,接着说,“这么多的黑,会压得你喘不过气来,我想飞,真的想,这样的夜空,最适合飞翔的,我累了,想飞。”
“许姐你别做傻事……”
“你们知道那老人家是谁吗?”许云笑着小声说,“你们不知道,我知道你们不知道,永远都不会知道,因为知道他的人,一定会和我一样下场。”
“你为什么不说?告诉我,好吗?”温昕伸出一只手。
“唉……我也想,可我不能。你知道吗温警官,刚才一上车我就认出你来了,钟山是个好男人,不过,永远不要接近他……”
这是许云留给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温昕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眼前的身影突然间以一种飞翔的姿态消失不见,楼下,刚刚过来一辆大货车……货车司机惊恐的急刹车还是没能止住车轮碾过重重砸落在车前方的人体,许云先是落在马路上,紧接着被车轮碾过并撕扯成两半,从楼顶望下去,鲜血,新鲜的血,一直喷洒到十米开外的地方,在黑色的夜、昏黄的路灯、洁白的积雪共同衬托下,血,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