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特!”
“主人?”
温姆西用手指弹着刚收到的一封来信。
“有没有感觉到轻松而又非常让人沉醉?是不是彩虹女神让冬天的空气散去,让阳光照耀着衣着光鲜的邦特?你有没有这种无法拒绝的感觉?说说,有没有唐。胡安的感觉?”
邦特用手指平衡着一个早餐盘,不满地咳嗽了几下。
“你拥有非常出色、给人印象深刻的手指,如果你允许我这样说,”温姆西继续说道,“你还拥有大胆的,没有事情的时候游移不定的双眼,随时准备反诘的口才。邦特——有人告诉我说你有自己的方式,那么一个厨师或者是仆人还想要什么呢?”
“我总是心情愉快,”邦特回答说,“用尽我所有的才能为大人您服务。”
“这个我知道,”温姆西承认,“我一次次的告诉自己‘温姆西不能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这个优秀的人会不再是我的仆人,会有自己的生活’,但是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仍然是一个早晨又一个早晨,我的咖啡杯端上来、我的洗澡水被准备好、我的剃须刀被摆好、我的领带和袜子被整理好,熏肉和鸡蛋被准备好作为我的早餐。这都不算什么。这一次我需要你更加危险的奉献——对我们来说都是非常危险的,我的邦特,因为如果毫无希望的被婚姻把你从我身边带走,谁来为我端咖啡、准备洗澡水、摆好剃须刀,谁来做这一切?然而——”
“我要去找谁,大人?”
“有两个人,邦特,两个一直深居简出的女人,不错,噢,真的不错,名字叫做汉纳·韦斯特洛克,你见过这个女佣,三十多岁,我猜想人还不坏。另一个是个厨娘,我不会发她名字的轻辅音,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读,但是毫无疑问应该是格特鲁德、塞西莉、马戈达林、玛格丽特、罗莎莉丝,或者是其他的甜美的、和谐的名字——一个很不错的女人。邦特,就成熟一方面来说,或许,这没有什么更不好的了。”
“当然不会,我的大人。如果我可以直言的话,成熟的女人拥有女王一样的身材,很多时候都比没有思想的年轻女人更会无微不至地关心人。”
“这一点没错。邦特,让我们试想,你带一封客气的信件前往沃伯恩广场的诺曼·厄克特先生家,你能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像蛇一样潜入这个家庭的最深处?”
“如果您希望我这样做,我会尽力这样做让您满意的,我的大人。”
“可敬的年轻人,这样的侵入,或者是像我们描述的那样的侵入的后果是随着我们的努力而改变的。”
“我会帮助您的,如果大人您需要我那样做。”
“我一写好给厄克特先生的信,就通知你。”
“没问题,大人。”
温姆西来到他的书桌旁,几分钟以后他有些愤怒地检查着写好的信件。
“邦特,我心里有一种感觉,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不寻常,让我感到不安。我祈望你不要有这样的感觉。这是一个令人讨厌的想法还是你希望我有另外的想法?有什么让你的良心不安?”
“大人,请您再说一遍。真是非常虔诚地希望您再说一遍。”
“哦,上帝啊。邦特——不要这样谦恭,我能够承受的。最终刺伤、终结一个生命!那是什么?”
“大人,我想请问您,您是否希望换换您家里的摆设?”
温姆西坐了下来,双眼睁得大大地看着他。
“换换,邦特?当我口若悬河地告诉你我对咖啡、沐浴、剃须刀、袜子、鸡蛋和熏肉以及熟悉的面孔始终不变的喜爱方式时,你并没有告诉我有什么不妥,不是吗?”
“没有,真的没有,大人。很难过以后不能为您效劳了。但是我觉得我可以为您订购新的领带。”
“我对男子服饰方面也略知一二!邦特,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当然可以。你心里有特别的款式吗?”
“大人您误解我了。我指的是家庭关系,大人。当一位绅士结婚重组自己的家庭,新娘子也许希望指导他在个人物品选择上的品位,关于这一点——”
“邦特!”温姆西说,他多少有点惊讶,“我想知道你从哪里有了这些想法?”
“恐怕这让您感觉有点意外了,大人。”
“这是一个被训练来做侦探的人才能想到的。难道我在自己家里养了一个大警犬一样的猎人?我想知道你是否知道那个女子的名字?”
“是的,大人。”
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是吗?”温姆西用一种好像被征服了似的语气说,“你怎么认为,邦特?”
“如果我可以直说,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子,大人。”
“你知道了一切,对不对?当然,条件很不寻常。”
“是啊,大人。也许我可以大胆地把它称作浪漫。”
“你甚至可以把它叫做该死的,邦特。”
“是的,大人。”邦特同情地说。
“你不会抛弃一个善良的人是吗?邦特。”
“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大人。”
“那么别再吓我了,我的神经受不了。这是信笺,拿去尽力而为吧。”
“一定,大人。”
“哦,还有邦特。”
“什么,大人?”
“看起来我是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我也不希望事情发展到这样。如果你觉得我没有什么能瞒得了你的,你能不能给我点建议?”
“当然,大人。”
邦特静静地走了出去,温姆西忧虑地走到了镜子前。
“我什么都看不到,”温姆西对自己说,“脸上既没有痛苦的苍白也没有发热的汗珠。尽管这样,我想,也不要指望可以骗得了邦特。别太在意了。必须先做我能做的事情。我已经一二三四天一事无成了。下一步做什么?沃恩这个人怎么样?”
当温姆西在放荡不羁的文化界做任何的调查时,他习惯于求助于马乔里·费尔普斯小姐。她靠制作陶瓷的小塑像过活,所以经常可以在她的工作室或者是别人的工作室找到她。早上十点钟打电话给她,她通常都在自己的煤气炉上煮鸡蛋。事实上大概是贝娄娜酒吧事件的时候她曾和彼得勋爵有些事情发生,所以现在让她参与文小姐的案子有点为难。但是这么短的时间内,温姆西找不到其他的帮手,所以他也顾不上绅士的颜面了。他拨通了电话,听到了回答“喂!”
“喂,马乔里!我是彼得·温姆西。日子过得怎么样?”
“哦,谢谢,还不错。真高兴又听见你动听的声音。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尊贵的大侦探?”
“你认识那个和菲利普·博伊斯谋杀疑案有牵连的沃恩吗?”
“哦,彼得!你也插手这件事了?真是不寻常,你站在哪一边?”
“被告一边。”
“万岁!”
“怎么老天这样的仁慈了?”
“呵,很刺激也很棘手,不是吗?”
“恐怕是这样的。顺便问一句,你认识文小姐吗?”
“认识也不认识,我在博伊斯和沃恩那群人里见过她。”
“喜欢她?”
“一般。”
“喜欢他?我指的是博伊斯。”
“不会影响我的心脏任何一次跳动。”
“我是问,你喜欢他吗?”
“一方面不喜欢,一方面也不会上他的当。他不是我的朋友,你知道。”
“哦,沃恩是什么样的人?”
“食客。”
“哦?”
“一条看家狗,不会影响我交朋友的天赋,就这种人。”
“哦!”
“不要总是说‘哦’,你想见见沃恩吗?”
“如果不是特别麻烦的话。”
“好,晚上乘出租车来,我们出去巡访一下,肯定会在什么地方遇见他。如果你想见到他们,那里还有其他的竞争对手——哈丽雅特·文的支持者。”
“那些提供证据的女孩子们?”
“是的。我认为你会喜欢伊鲁恩德·普莱斯的。她鄙视所有穿裤子的人,虽然会有点不习惯但是你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马乔里,我会来的,要一起吃晚饭吗?”
“彼得,我很希望可以共进晚餐,但是我去不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好吧!那我大约九点过来。”
于是九点钟,温姆西和马乔里·费尔普斯乘出租车朝工作室区域开去。
“我已经事先打过电话,”马乔里说,“我们会在克洛普特奇的工作室找到他。他们都认识博伊斯,都是搞音乐的,他们的酒很烈,但是俄国茶还不错。需要让出租车等吗?”
“要,看来我们好像需要做好撤退的准备。”
“哎,有钱就是好啊。过了彼得鲁维奇赛马场,那个地方就在法院的右边。最好先让我去打探一下。”
他们跌跌撞撞地穿过了一条堆满东西的狭窄的楼梯,一路上楼一路听到了钢琴、弦乐和炊具碰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的嘈杂声。
马乔里用力地砸着门,没等回应就猛地推开了门。温姆西紧跟着她进了门,一股热浪夹杂着音乐、烟味和煎炸食物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子很小,一盏有色玻璃的灯罩罩在一个用来照明的电灯泡上,昏暗又让人窒息。屋里挤满了人,雪白的大腿、赤裸的肩膀、苍白的脸庞像发光的蛆虫从阴暗中悚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烟圈在房子的中间缓慢地飘来荡去。在房子的一角有一个无烟煤炉闪烁着红色的火焰,散发着有毒的气体。房子的另一个角落是煤气炉。无烟煤炉上坐着一个巨大的、冒着蒸汽的茶壶,餐柜上摆放着巨大的俄国式茶饮容器。煤气炉边上一个人正用叉子翻动着平底锅里的香肠,这时候一个助手往锅里加了些什么,温姆西的鼻子立刻从空气里辨别出了这种香味,是鱼子酱。屋里有一架钢琴,边上一个有一头乱蓬蓬红发的年轻人正在演奏着柴可夫斯基风格的曲子,一个穿着中性范尔岛服装的人正投入地伴奏着,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到来。马乔里穿过乱糟糟的人群走到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消瘦女子身边,大声地在她耳边说了句话。这个女子点了点头,朝温姆西打了个招呼。她们商量了一下,然后马乔里介绍道:“这是彼得,这位是尼娜·克洛普特奇。”
“很高兴见到你。”克洛普特奇女士在混乱的声音里大声说道,“挨着我坐下,范雅会给你来杯喝的。这里看起来不错,对吗?那是斯坦尼斯拉斯,是个天才,他的新作品在匹克迪利管乐团演奏,很不错,不是吗?连续五天他穿梭于各种场所接受人们的称赞。”
“非常出众!”温姆西大声地称赞道。
“你认为,啊!你喜欢吗?你知道这是一个很大的管弦乐队。只有钢琴没有什么作用,它需要铜管乐器和定音鼓的效果——咣!但是就规模来说,这只是一个轮廓。啊!结束了!不错!好极了!”
声音停止了,钢琴手抹了一把脸,憔悴地打量着四周。
小提琴手放下了乐器,站直了身子,从她的腿来判断是个女的。房间里聊天声响了起来,克洛普特奇女士从坐着的客人身上跳了过去,拥抱着双颊流着汗水的斯坦尼斯拉斯。正飞溅着油点的煎锅被从炉子上端了过来,有人尖叫了一声“范雅!”于是一张苍白的脸孔出现在了温姆西面前,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喝点什么?”同时一盘鱼子酱紧贴着他的肩膀被递了过来。
“谢谢,”温姆西说,“我刚吃过饭——刚刚吃过,”
他绝望地大声嚷着,“吃饱了,我绝对饱了!”
马乔里跑过来用刺耳的声音和更坚定的拒绝救了温姆西一命。
“把这些可恶的东西端走,范雅。它让我恶心。给我们来点茶,茶,茶!”
“茶!”那个面无血色的男人重复道,“他们要的是茶!你认为斯坦尼斯拉斯的音乐诗怎么样?震撼,摩登?人们反叛的灵魂——乐器在人们心里激起了撞击和叛逆。这让资产阶级去思考吧,哦,是的!”
“呸!”面无血色的人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又在温姆西的耳朵里响起,“没什么大不了的,资产阶级的音乐、老套的音乐。没意思!你应该听一听弗瑞洛维奇的‘字母Z狂想曲’。那才是没有俗套的纯粹震颤。斯坦尼斯拉斯——他为自己想的太多,他像岩石一样老——这些你可以从他对曲子所有的不合谐的修改上感觉到。仅仅是伪装的和谐,其他没有什么了。他能够接受这些仅仅是因为他红色的头发和骨感的身体。”
说话者没有继续胡乱说下去,因为他像弹子球一样无畏又不失圆滑。温姆西平静地回答:“嗯,那你能用我们的管弦乐团那些过时而又可怜的乐器干些什么呢?用自然音阶的形式,呸!十三个半资产阶级的人啊,噗!你们需要三十二个高八度的音符才能表达你们复杂的时髦情感。”
“为什么要用高八度?”一个胖男人说,“除非你能告诉我高八度和感情的联系,你无法摆脱传统的桎梏。”
“这就是精神所在!”温姆西说,“我可以使每个音符派上用场。毕竟,猫在午夜的歌唱不需要这些,它们只是随心所欲地卖力地表达自己。发情的牡马也不在乎高八度或者是停顿,它们就会充满激情地叫喊。只有人,被荒谬的传统束缚——哦,马里乔,不好意思,什么?”
“过来和赖兰·沃恩聊聊。”马乔里说,“我已经告诉他你是菲利普·博伊斯著作的忠实读者。你看过他的书吗?”
“看过一些,但是我想我已经记不清了。”
“接下来的时间你会感觉更糟的。最好现在来吧!”
她把他带到煤气炉边的一个角落,一个高个子男人蜷曲着身体坐在地上的垫子上,正用叉子从一个坛子里舀着鱼子酱吃。他用一种伤心的神情和温姆西打了个招呼。
“该死的地方,”他说,“还有该死的事情。这个炉子太热了。来喝一杯。一个恶魔还能干什么?我来这里因为菲利普以前常来这里。习惯了,你知道。我痛恨这个地方,但是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当然,你很了解他。”温姆西说,并一边说着一边在一个废纸篓上坐了下来,希望自己正穿着洗澡时的衣服。
“我是他惟一真正的朋友,”赖兰·沃恩忧伤地说,“其他的所有人都只在乎从他的脑子中捞取东西。猿猴、鹦鹉一样的野兽。”
“我读过他的书,觉得非常不错,”温姆西有点真诚地说,“但是我觉得他并不幸福。”
“没有人理解他,”沃恩说,“他们把他叫做麻烦——面对那么多人需要去争辩谁会不麻烦?他们吸食他的血,他该死的出版商偷走了他手里的每一枚硬币,那个该死的婊子毒死了他。天哪,这是什么样的命运?”
“是啊,但是什么让她那样做的——如果是她干的?”
“哦,就是她干的。就是仅仅因为嫉妒和怨恨,这就是所有的原因。哈丽雅特。文什么都写不了,就会夸夸其谈——她和那些该死的女人一样以为自己能做什么。她们痛恨男人也痛恨他的作品。你们应当认为,对她而言,照顾一个像菲利普这样的天才就足够了,不是吗?为什么,可恶,他竟然问她对他的作品有什么建议——建议?上帝啊!”
“他采纳了吗?”
“采纳?她根本就没说。她告诉他从来不对别的作者的作品发表意见。别的作者!厚颜无耻!当然她和我们不是一类人,但是她怎么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和他思想上的不同?当然自从菲利普和这样的女人纠缠在一起就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天才需要的是服从,而不是争辩。那时我曾经警告过他,但是他已经被冲昏了头脑。再后来,他要求和她结婚——”
“他为什么那么做?”温姆西问道。
“我猜,因为从小牧师养育的影响。真是不幸。还有,我认为是厄克特那个家伙的教唆。花言巧语的家庭法官——你们认识他吗?”
“不认识。”
“他控制了他——依靠家庭,我想。在真正的麻烦开始很久之前,我觉察到了他对菲利普的影响。也许他的死是一件好事,看到他变得传统而安定下来是一件更可怕的事。”
“那么,他的表哥是什么时候开始控制他的?”
“哦——大约两年以前——也许更早一点。邀请他共进晚餐或者其他的事情。那时我看见他我就知道他会毁了菲利普,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他需要的是什么——菲利普需要的是什么,我指的是自由和空间,但是那个女人,他的表哥和他那样背景下的父亲——哦,天哪!现在哭也没有用了。他的著作留了下来,这是他最有价值的一部分。至少,他留下了这些给我照看。毕竟,哈丽雅特·文没有碰过这些。”
“我相信他的书在你手里非常安全。”温姆西说。
“但是当一个人想起往事,这足以让这个人割断自己的喉咙,不是吗?”沃恩用充满血丝的眼睛难过地看着彼得勋爵。
温姆西表示理解:“顺便问一下,”他说,“直到他去了他的表哥家,那段最后的日子你都陪着他。你不认为他带着什么东西——毒药或者其他的?我也不愿那样设想——但是他不幸福——也许这样的心情让他——”
“不,”沃恩说,“不,我发誓他没有。他会告诉我的——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他是相信我的。我知道他所有的想法。他被那个恶毒的女人伤得很深,但是他不会不告诉我或者连句再见也不说就离开我。另外,他也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他为什么这样做?我能够给他的——”
他犹豫了一下,凝视着温姆西,发现他的脸上只有同情的关注,于是继续说道:
“我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他有关毒药的事。天仙子碱——佛罗纳(一种安眠药)——所有的这样的东西。他说:‘赖兰,如果我真的想离开了,你要告诉我方法。’如果他真的想要,我一定会给他。但是砷!菲利普是那样的爱美——你们认为是他选择了砷?农民投毒者用的物品?这绝对不可能!”
“当然,这不是我们必须要达成共识的问题。”温姆西说。
“看这里,”沃恩用嘶哑的声音动情地说——他把许多瓶白兰地放在鱼子酱上,失去了控制——“看这里,这些!”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瓶。“这个是留着我编辑完了菲利普的书后喝的。你知道,有这个看着让我感觉到安定。从象牙门离去——那是——古典,这些让我冲破古典。那些人嘲笑一个年轻人,但是你们没有必要告诉他们我所说的——可笑,去他妈的,可怜的菲利普。”
这时候沃恩拍着小瓶子眼泪横流。
温姆西脑子和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正坐在一个发动机房里,他轻轻站起,退了出来。有人已经开始演唱匈牙利歌曲,炉火烧得很旺。他朝马乔里作了一个暗号,此时马乔里正坐在墙角的一群男人中间,其中的一个人好像正把嘴贴在她的耳朵上朗诵着自己的诗文,另一个配合着身边人欢快的呼喊正在信封的背面画着什么。喊声把正在唱歌的人吓了一跳,他在吧台的中间停了下来,生气地吼道:“讨厌,噪音!可恶的干扰!简直无法忍受。我跑调了!停!重新来过,从头再来。”
马乔里跳了起来,道歉说:
“我真是很无礼——没有把你的野兽看管好,尼娜。我们简直是在胡说,请原谅我,玛雅,我心情不好。我看我现在还是带上彼得逃之天天吧!亲爱的,改天再给我唱吧,等我感觉心情好点了,这里有足够的空间伸展我的感情的时候。晚安,尼娜,我们已经享受好久了——鲍里斯,这是你写的最好的诗,只是我听不太懂。彼得,告诉他们今天我的心情有多糟,现在送我回家。”
“好的。”温姆西说,“不好意思,礼貌上的不周。”
“礼貌,”一个留胡子的男人突然大声说,“是留给资产阶级的。”
“非常对,”温姆西说,“讨厌的形式,让人感觉压抑。走吧,马乔里,否则我们要一起变得礼貌起来了。”
“我重新唱,”唱歌的人说,“从头开始。”
“谢天谢地。”温姆西站在楼梯上说。
“是的,我理解。我想忍受这些是很好的牺牲。不管怎么样,你见到了沃恩。一个神志不很清楚的爱激动的人,不是吗?”
“是的,但是我不认为是他杀了菲利普·博伊斯。你认为呢?我必须见到他弄明白。接下来去哪里?”
“我们去乔伊·特林布尔斯那里试试。那里有和这里迥然不同的意见。”
乔伊·特林布尔斯的工作室原来是一个马厩。这里同样地拥挤,同样地烟雾缭绕,同样地吃鲑鱼,有更多的酒,更热,更嘈杂。此外这里还有强烈的灯光、留声机、五只狗和浓重的油彩的气味。他们在等待西尔维娅·马里奥特。温姆西发现在这里自己卷入了自由恋爱讨论,D·H·劳伦斯好色又故作正经地穿着长裙。这时候,他又被一个面带阴险的微笑、手里拿着一摞纸牌、看起来像男人的中年妇女给解了围,这个女人告诉大家她可以说出任何人的命运。人们在她的身旁聚拢,几乎同时来了一个女孩告诉大家西尔维娅扭伤了脚踝,来不了了。所有人都热情地说: “噢,真不幸,可怜的宝贝儿!”这时他们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主题。
“我们赶快走,”马乔里说,“不要在乎说不说再会了,没有人会注意你。西尔维娅真是好运气,因为她肯定在家里,躲不过我们了。有时候我真希望他们都扭断了脚踝。但是,你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有不错的表现,就连克洛普特奇那帮人都是如此。我曾经非常钟爱这样的生活。”
“我们都变老了,你和我。”温姆西说,“不好意思,这样说也许有点冒犯。但是你知道,我快四十岁了,马乔里。”
“你的衣着光鲜,但是今天晚上看起来有些疲倦,彼得,亲爱的。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快到中年了,体力不行了。”
“如果你对自己不够关心就该过安定的生活。”
“噢,我已经过了好几年安定的生活了。”
“你有邦特和那么多书的陪伴,有时候真嫉妒你,彼得。”
温姆西什么也没说。马乔里先是有些警觉地看着他,然后挽起了他的胳膊。
“彼得——一定要高兴点。我的意思是说,你是那种总是非常安逸,没有什么能够打乱你生活的人。不要改变自己,好吗?”
温姆西已经是第二次收到不要改变自己的请求了。第一次这样的请求让他有些得意,但是这一次让他有点震惊。当出租车行驶在雨中的大堤上时,他第一次因为意识到了自己的改变而感到无助的空虚和愤怒。就像《庸人的悲剧》中的阿萨尔夫一样,他想要哭喊,“噢,我在改变,改变,可怕的改变。”无论经营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一切都已经时过境迁了。他的心不会为不幸的爱情而破碎了,因为他已经没有了年轻的血液所拥有的奢侈的痛苦,在憧憬的自由中他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从今以后的每一个时刻,轻狂不再是一种特权而变成了一种成功。
第一次他怀疑自己是否有将所承担的事情进行到底的能力。他个人的感情已经和调查混杂在了一起,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一片茫然。他总是漫无目的地对转瞬即逝或者让人发笑的可能性进行着摸索。他胡乱地问问题,对自己的目标进行怀疑,时间的紧迫曾经给他激励,但是现在却让他害怕和疑惑。
“对不起,马乔里,”他让自己振作地说,“我感到自己真是无聊极了,也许是缺氧。你介不介意把窗户放得低一点?好多了。给我好的食物和一点点新鲜的空气,我会像山羊一样面对着日益增大的年龄雀跃。当我行动迟缓、头发掉光了的时候,人们会在属于我的曾孙一辈人的夜总会里认出我,他们会说:‘亲爱的们,看啊,这就是邪恶的老彼得,他九十六年以来从来没说过一句有道理的话。他是惟一一个躲过进化规律的英雄,我们会把他当做孩子的宠物一直喂养着。’我会摇摇脑袋,展示我满口的假牙,然后说:‘哦,哈哈!他们不会有我们年轻时候的快乐了,这些可怜的,被规矩束缚的家伙们。’”
“如果他们的法律是那样的话,没有夜总会会允许你进去。”
“哦,也是——自然会报复的。他们会从政府公社游戏中悄悄地溜出来跑到一碗过滤过、消毒过的牛奶上面的地下墓穴中去玩单人纸牌游戏。是那个地方吗?”
“是的。如果西尔维娅弄断了她的腿的话,事实上,我希望有人会让我们进去。是的——我听到了脚步声。哦,是你,伊鲁恩德·西尔维娅怎么样了?”
“真的没什么,就是脚踝肿了。上来吗?”
“可以见到她吗?”
“是的,当然可以。”
“好的,因为我带了彼得·温姆西勋爵一起来的。”
“哦,”女孩子说,“你好,你是来破案的,不是吗?你来为了什么人或者什么事吗?”
“彼得勋爵为哈丽雅特·文来调查她的案子。”
“他?好极了,真高兴有人正为这件事努力。”她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女孩,有翘翘的鼻子、闪闪发亮的眼睛。
“你说事情是什么样的?我想告诉你他是主动自己做的,他是那种自怜型的人。你好,西尔——来的是马乔里,她带了一个想救哈丽雅特出狱的人来。”
“马上带他进来!”屋里回答。门打开了一点,这是一间房子,既是卧室也是起居室,装饰非常简单。一个脸色苍白、戴着眼镜的姑娘坐在一张莫里斯样式的椅子里,她的脚缠着绷带,伸出来搭在一个箱子上。
“我无法起身,因为正如詹尼·雷恩所说,我的脊背和腿都扭了。这位男主角是谁,马乔里?”
她介绍了温姆西,然后伊鲁恩德·普莱斯就急不可耐地问道:
“他可以喝咖啡吗,马乔里?或者他需要一点男人的新鲜空气?”
“他非常的有教养、正直,也很清醒,除了可可和带气泡的柠檬水,他什么都喝。”
“哦,我这样问是因为你的有些男性伙伴喜欢刺激,也许他要的我们没有,现在酒吧要关门了。”
她脚步重重地朝茶盘走去。西尔维娅说道:
“别介意,她就是喜欢这样粗鲁地对待别人。告诉我,彼德勋爵,你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我也不清楚。”温姆西说,“我已经派了几个调查人员去了几个地方,希望可以发现什么。”
“你见过他的表哥了吗,那个厄克特?”
“我已经约好了明天见他,有什么事?”
“西尔维娅的看法是他干的。”伊鲁恩德说。
“很有意思,为什么?”
“女人的直觉,”伊鲁恩德直率地说,“她不喜欢他的发型。”
“我只是说过他的话太过圆滑,不像是真话。”西尔维娅辩解说,“还会是谁?我相信不会是赖兰·沃恩,他不是个道德败坏的家伙,他为这件事情真的是伤透了心。”
伊鲁恩德不屑地吸了一下鼻子,咔嗒咔嗒地在楼梯上灌了水壶。
“而且,无论伊鲁恩德怎么想,我始终不认为菲利普·博伊斯是自杀的。”
“为什么不是?”温姆西问道。
“他说过许多,”西尔维娅说,“他对自己估计得太高了。我不认为他会固执地拒绝这个世界去看他的书。”
“他会那样做,”伊鲁恩德说,“他才不会顾及他那样做会让别人伤心。不用,谢谢——”温姆西走上前去替她拎水壶——“我可以拎六品脱的水。”
“又弄糟了!”温姆西说。
“伊鲁恩德不赞成男性对女性的客套。”
“很好,”温姆西和蔼地回答道,“我会学习这种被动的掩饰的态度。马里奥特小姐,你有什么看法,为什么那个油嘴滑舌的律师要除掉他的表弟?”
“没有。我只是按照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理论去猜测的,当你把不可能的都去掉以后,就算剩下的也不太可能,那也是真的。”
“在歇洛克之前杜宾就那样说过。我同意结果,但是在这个案子里我向假设发问。不要糖,谢谢。”
“我以为所有的人喜欢在咖啡里加糖浆。”
“是的,但是我与众不同,你没发现吗?”
“我还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观察你,但是我会把咖啡作为你的一个特点。”
“谢谢。我想说——你们能告诉我文小姐对这件案子的反应吗?”
“呃,”她想了一会儿,“他死了——她当然非常不安。”
“她被吓坏了,”普莱斯小姐说, “但是我觉得她很庆幸可以摆脱他了。毫无疑问,那个自私的野兽。他利用了她,让她整整一年不得安宁,还最终侮辱了她。他是一个贪婪的家伙。她很高兴,西尔维娅,你有什么好理由反对吗?”
“是的,或许。得知他死了是一种解脱。但是那时候她不知道他是被谋杀的。”
“不,我不相信是谋杀,如果是谋杀,那么事情就有点糟了。菲利普·博伊斯总认为自己是受害者,最后他真的成了受害者,他一定非常恼怒。我觉得这就是他这样做的原因。”
“人们总是这样说,”温姆西忧虑地说,“但是事情很难证明。我的意思是,陪审团总是倾向于相信那些实际的理由,比如说钱。但是我发现这件案子与钱无关。”
伊鲁恩德笑着:“是啊,除了哈丽雅特赚的,没什么钱。荒唐的人们不喜欢菲利普·博伊斯。他不原谅她,你知道。”
“这有用吗?”
“当然,但是他同样也怨恨。她应该管理他的书,而不是来赚钱,也不应该用她自己的书来赚钱。男人都是这样的。”
“你不会和我们有同样的观点,是么?”
“我认识很多借钱的人,”伊鲁恩德·普莱斯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希望得到帮助。所有人都一样,他们认为女人是邪恶的,或者是无法相处的。我从来不借钱也不借给别人钱——除了借给女人,她们都还了。”
“人们努力工作就是为了收入,我想,”温姆西说,“除了天才之外。”
“女天才不受宠,”普莱斯傻笑着说,“所以她们不抱什么希望。”
“我们跑题了很远了,是不是?”马乔里说。
“没有,”温姆西说,“我对问题的关键看到了一点希望——就是记者们喜欢说的主角。”他瘪了一下嘴,“一个人在强光下有了很亮的形象,让人们忽视了绞刑架。”
“别这样说。”西尔维娅恳求道。
外面电话响了起来,伊鲁恩德·普莱斯出去接电话。
“伊鲁恩德抵制男人,”西尔维娅说,“但是她是一个很可靠的人。”
温姆西点了点头。
“但是她不该那样对菲利普——她天生无法忍受他,她总是那样认为——”
“是你的,彼得勋爵。”伊鲁恩德回来说,“快去吧——一切都明白了。苏格兰场要你去。”
温姆西犹豫着退了出来。
“是你吗?彼得?我满伦敦地找你。我们找到了那个酒吧。”
“不可能!”
“真的,我们正在找装白色粉末的袋子。”
“天哪,太好了!”
“明天你能一大早来吗?或许我们能把它交给你。”
“我会飞一样地赶过去的。我会打你一顿,帕克总巡官先生。”
“希望你可以。”帕克和蔼地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温姆西意气风发地回到了屋里。
“普莱斯小姐的看法得到验证了,”他大声说道,“是自杀。五十比一没人下注。我会傻笑着在城市里奔走了。”
“不好意思,我不能支持你,”西尔维娅·马里奥特说,“但是如果我错了,我也很高兴。”
“我真高兴我对了。”伊鲁恩德·普莱斯平淡地说。
“你是对的。一切都没错。”温姆西说。
马乔里·费尔普斯看着他没说什么,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撕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