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如期而至，高一年级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苏慕青走在拥挤的人群中，往自己的考场赶去。第一次月考并没有按照中考成绩分考场，而是随机打乱。但班主任说了，往后三年的每场考试，都会以上次考试的成绩排名来排考场，考得好就会被分入前三个考场，在实验楼的一楼教室，也就是说，楼层越高，成绩越差，一目了然，清晰可查。
苏慕青这次是在实验楼二楼的一间教室，同考场里没有同班同学，但隔壁考场里有两个，都和她算不上熟，她便这样一个人前往。走在楼梯上，从扶手的缝隙间不经意地向下一望，苏慕青看到了任逸。
任逸没有看到她，正微垂着眼眸上楼来。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苏慕青总是能第一眼就寻到他的身影。不论是在下操后的操场，还是嘈杂的食堂，抑或是像现在这种时刻，以至于她都恍惚以为是上帝的眷顾，直到后来她才想明白，原来是眼睛的习惯。
苏慕青心想，考前看到任逸或许是一种好运气的象征，毕竟他那么优秀。她有留意任逸的考场，在四楼。或许，这是他唯一一次在这么高的楼层参加考试，一场月考下来，大家身上都会被打上各式各样的标签——一楼生、二楼生、三楼生……优等生、中等生、差等生……理科好、英语好、作文好……
如果是任逸的话，估计是——全都好。之所以叫“估计”，是因为周测只测数理化，谁也不知道他的文科成绩如何。
苏慕青对自己的文科成绩还算有些自信，也许得益于这一个月来的语文小测难度不大，班上同学难以拉开差距，而她作文水平还算高，常常能够被老师单独点名表扬，从而显得她在文科的学习上较为得心应手。
加油，加油。她为自己打气。开学以来的这一个月，她已经很拼了，拼到音、美、信全用来偷偷做数学，拼到熬夜的小台灯都被烧坏了，拼到在寝室阳台看过许多许多次日出。
加油吧，努力成为“任逸的翻版”，成为那个同样耀眼的、令人仰望的、可以对他人“友好”的苏慕青。
上午考了两场，对苏慕青而言至关重要的两场——语文和数学。她的语文作文属于王炸，绝对不能允许自己出错，而数学对她来说则是个地雷，每一步都必须走得极为谨慎。两场考试下来，苏慕青倍感疲惫，但好在发挥不错。
自以为的“发挥不错”，是因为她从没有考后和别人对答案的习惯。
在走回教室的路上，十分意外地，苏慕青被任逸叫住了。
这次是任逸先看见了她，并毫无犹豫地快步向她走去，赶上她的脚步后，他轻轻碰了碰她的肩头，于喧闹的人群中缓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苏慕青转头，有些吃惊，还有些欣喜。一方面在于任逸的主动，另一方面则在于，她天真朴素地认为考后被任逸搭话，大概也是个不错的征兆。
“考得怎么样？”任逸问她。
这一对璧人肩并肩走在一起，引得反方向迎面走来的学生纷纷注目。但有任逸陪在身旁，苏慕青本能地忽视了周围的环境，她笑着答道：“还行吧，不过，跟你没法比。”
任逸见她笑，自己的心情也跟着变得很好：“下午物化，再加油。”
“你也是。”
“数学难不难？”
“最后两题比较难。”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间仿佛回到了那个周六的夜晚。
“是，拉分的题。”
好在任逸似乎也没有对答案的兴趣，这令苏慕青很安心。
“你目标是年级多少名？”苏慕青问他。她很在意这个问题，因为她的目标是他。
任逸嘴角微扬，露出颇为含蓄的微笑，回答说：“我不了解其他人的水平，只能说，越靠前越好。”
“那你想达到的水平是年级多少名？”苏慕青认真地看着他。
“……你不要跟别人讲，”说罢，任逸做出的举动简直令苏慕青的心脏都停滞了一瞬——他径直靠近她的耳朵，声音虽小但语气却极其坚定，“年级前十。”
苏慕青自己都没有留意，她的手在这一刻抚上咚咚直跳的胸口。
年级前十。
他想要考年级前十。
苏慕青一时间没有弄清楚，自己在心跳骤停后随即又心跳加速，究竟是因为任逸的突然靠近，还是因为听到“年级前十”这四个字。但至少有一点她很清楚，那便是她此刻不能表现出自己的慌张。
“……你可以。”她认真地看着他。
任逸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变得有些谦逊，说：“道阻且长。”
苏慕青弯起嘴角，所幸她知道自己该在此刻说些什么：“行则将至。”
月考结束，结束在周五的下午，周六不再补课，学生们难得享受了一个完整的周末。
苏慕青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备考，因此在回到家后，她整个人疲惫至极。坏掉的小台灯被她带回家里让爸爸修，苏家父母这才知道女儿在学校的拼劲。看着苏慕青窝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背影，他们心里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忧愁。
周五的晚上，苏慕青简单写了些作业，不到八点就上了床。她需要一个长长的睡眠来补救前段时间的疯狂，来犒劳这副陪同她一起疯狂的身体。
周六早上五点就醒了，苏慕青养成了她并不愿引以为豪的生物钟，尽管眼睛已经睁开，但她还是没有从床上下来。直到将近六点半，她才慢慢坐起。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射入，一道橘红色的亮光劈开了小卧室中的昏暗。她呆呆地看着那道亮光，半晌终于伸了个懒腰。
苏慕青昨晚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坐在考场里考物理，物理最后一题迟迟做不出来，她急得要命，终于，在临近交卷还有不到三分钟的时候，她突破了难点，写字的右手跟分分秒秒流逝的时间做着斗争，在打铃的前一秒，她好不容易答完了这道题。
下床，穿鞋。
苏慕青走向书桌。
从包里掏出那张梦里的物理试卷。最后一题，题目是什么来着？
她的视线锁定在自己潦草的演算笔记上，几秒钟后，她感到一阵窒息。
8+7=13（KG）
？！
竟然出现了这等错误！
就说不可能莫名其妙梦到物理，苏慕青握着试卷的手慢慢用力，骨节泛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仿佛走得极为艰难。
片刻后，苏慕青颓丧地坐在椅子上，极其沉重地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换个思路，譬如说——还好不是高考。这是老天爷在帮我啊，我真幸运、谢谢老天爷……！”
两天的周末对苏慕青来说不过是换了地方继续学习，她已经恢复了精神，开启了第二阶段的奋斗。月考物理试卷的最后一道题她算错了，会被扣掉7分。她用极短的时间让自己接受了这个惨痛的现实，并用一种向死而生的精神胜利法安慰了自己。
周日的晚上大家陆陆续续回到学校，同学们都在打听自己的各科成绩。与此同时，只有苏慕青稳如老狗般地窝在座位上，低头学习，与周围躁动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徐伯远从外面跑进来，风风火火，满脸兴奋：“咱班数学有三个满分！”
简单的一句话，瞬间引爆了大家讨论的热度，也成功吸引到众人的目光。
“谁啊？”
“肯定有任逸吧！”
“哪三个人？”
“快说呀！”
因为物理失掉7分的原因，苏慕青已经对总成绩心灰意冷，她不过分在意这次的成绩，因此刻意堵住耳朵，不去听来自别人家的好消息。
“任逸、何子明，还——有——”徐伯远卖了个关子，故意拖长音。
“还有谁？”大家争相问道。
“还有——我。”徐伯远露出羞赧的笑容。
苏慕青就算再堵住耳朵，也架不住徐伯远的大嗓门。
任逸，毋庸置疑。另外两个男生，也都是班里极聪明的代表。在徐伯远说“三个人”的时候，苏慕青并不是没在那一瞬间幻想也许自己就是其中三分之一，但幻想终归是幻想，现实最不吝惜给幻想施以打击。
不过没关系，苏慕青给自己打气，她不是已经从考试不及格变成敢于期待考满分了吗？哪怕没有考满分，但这样的变化也是值得欣喜的。
我真棒。她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
随后，从外面走进来的三两个同学又带来了其他学科的“小道消息”，无疑例外，光芒聚集在为数不多的几个“聪明人”身上，他们要么是考了满分，要么是逼近满分，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笑得含蓄又张扬。
唯独任逸，他低头不语，沉静地写着不知哪一科的练习册。
苏慕青只看了他一眼，便转回了头。
任逸的翻版。这五个字印刻在她的心上。他低头的时候，她也在低头。他学习的时候，她也在学习。只是，他考满分，而她8+7=13。
道阻且长。
道阻且长。
苏慕青默默对自己说。
按照努力程度，苏慕青在班级里绝对排得上前三，尤其在室友不遗余力地宣传“打灯熬夜”“五点起床”的典型事迹后。她从没有把自己的努力藏着掖着，而是旁若无人地狂奔在卷王的道路上。可她没有考好。这比那些从未被打上“卷王”标签的普通同学看上去要可怜许多。
道阻且长。
道阻且长。
她不知道此刻还能对自己说些什么。但总是要先过了心里这个坎儿，才能继续学得下去。家里的安静从不会令她如此心浮气躁，教室里的喧闹却不会顾及任何一个“失败者”的敏感与脆弱。
她需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苏慕青起身，向教室外走去。
黑夜显得沉静无比，天空的尽头看不见光亮。这样仰望着天，清冷的晚风打在脸上，会令升腾起的难过情绪稍稍沉淀下来。
苏慕青心想，文科出成绩比较慢，说不定她文科那几门考得很好。
一场小考。
一场小考，而已。
那如果总成绩平平无奇，怎么办？毕竟你已经那么努力了。心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令趴在栏杆上的苏慕青有些措手不及。
淦……！
她托着腮静静地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怎么办？承认自己是笨蛋？
久久伫立于黑夜之中，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片刻过后，苏慕青扭头，身处光线幽暗的走廊里，望向灯光明朗的教室。任逸的身影再次锁住她的目光。在教室里，她是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张望他。
向好学生取取经？问问他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学习方法？他应该会跟她讲的吧。苏慕青心想，两个人成绩差距那么大，任逸肯定不会把她当成竞争对手。
不知是不是苏慕青的视线“打扰”到了任逸，他竟然在此刻抬起头，目标明确地朝她的座位望了一眼。他这时才发现苏慕青不在位子上，紧接着，再一回眸，就看到了正站在窗外的她。
苏慕青朝任逸勾了勾手，不是用食指，那样显得太轻佻，而是四指并拢，双肩微缩，看上去一副“有事相求”的样子。
任逸突然一笑，这笑容在苏慕青看来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放下笔，站起身，朝着教室门口走去。
“怎么了？”任逸站到了苏慕青面前。
“有两件事想要拜托你，可以吗？”
苏慕青很少这样主动，更从未在他面前用过“拜托”一次，这令任逸感到很好奇。
“可以。”他甚至不先问问是哪两件事。
见他回答得如此利干脆落，苏慕青大着胆子说：“一，可不可以把你的学习方法传授给我？”
任逸听了这话，紧跟着笑了一下，应道：“……我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学习方法。”
“肯定有，请告诉我。”苏慕青眼里满是渴求。
任逸的目光在她脸色流转，随后问道：“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是……”苏慕青深吸一口，说，“请你安慰一下我。”
任逸的眼里闪现一道别样的光芒，他滞了一瞬，又问：“你怎么了？”
“我大概率没考好，但我已经很努力了。”苏慕青叹了一口气，无奈垂眸。
任逸的心跳正在加速，显然是被她的一句请求和垂眸的模样给狠狠拿捏住了。
“我等会儿把我的学习习惯写在一张纸上，下晚自习的时候拿给你。”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沉静，却不失友好。
“真的吗？谢谢你！”苏慕青太过于惊喜了。
“至于安慰……”任逸心跳狂飙，他在努力压制，喉结滚动，“……我也写在纸上吧。”
谁知苏慕青这时突然摇头：“只要拿到你的学习方法，我就不需要安慰了！”
苏慕青的这句话把任逸给整不会了，他可是还在紧张与心动中无法自拔呢。
“……噢，好。”任逸努力配合她。
苏慕青一本正经地弯腰鞠躬，向任逸表达自己诚挚的谢意：“真的很感谢你！”
任逸向后退了小半步，等她直起身子后，温柔地与她对视，说道：“跟我不用这么客气。”
晚自习下课，任逸将整理出来的学习方法递给了苏慕青，两个人都没有讲话，只是简单地微笑着对视了一眼。趁着人头攒动，教室喧闹，苏慕青快速扫了一遍纸条上的内容。是非常详尽的学习方法，按照不同学科的性质做了分门别类，足见任逸的认真。
在纸条的最后，苍劲有力的字体写着这样一句话——
“不是安慰，仅仅只是分享：
如果遇到困难，不妨使用电视剧反派角色的话：“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
希望你能有所感触，祝好。”
在这一瞬间，笑容慢慢攀上苏慕青的脸颊。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下走进了任逸的灵魂——原来，这个看起来冷清高贵的优等生，实际上却是极其温暖有趣的人。
最关键的是，全班，只有她知道。
尽管上面写着“不是安慰”，但苏慕青却被实实在在安慰到了。
“嗯，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