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俞安行的语调是一如既往的平和,此刻随风落入青梨耳中,却变得分外温柔了起来。
青梨甚至还未来得及说话,鼻尖便忍不住泛起了酸意,眼角的红意愈发浓重,恍若点上了胭脂一般嫣红。
长眸目光从她绣着海棠花枝的裙面上一扫而过。
不过是若有似无的轻轻一瞥,青梨却仍旧察觉到了,不免有些局促地将赤着的右足往裙裾里藏了藏。
她知道她现在的模样有多么糟糕。
发髻散乱得不成样子,披风上沾了尘泥,裙角也接连被路上横伸出来的枝叶勾破了好几道口子。
就连鞋子也在刚刚不慎掉了一只。
青梨心里一时有些庆幸。
好在,站在眼前的人是俞安行。
可是……
他到底不是她可以毫无顾忌倚在怀里撒娇诉苦的娘亲。
对俞安行而言,扈氏同扈玉宸,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表弟……
而自己,不过是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口头上的“妹妹”。
仅此而已。
沁凉的风迎面拂过,吹走了眼角的酸胀。
青梨渐冷静了下来。
她微微后退一步,拉开了同俞安行之间的距离,要对他欠身行礼。
许是方才跑了太久,她腿上没了力气,行礼时还弱不禁风地歪斜了一下身子。
大掌适时扶住了她。
俞安行的性子温和,手上的力度也放得极轻,柔柔从青梨纤细的肩上擦过。
他恪守着礼节,青梨才刚站稳,他便收回了手,进退有度,不会让人觉得有丝毫的冒犯。
倒真是君子端方。
青梨心里这般想着,缓缓半抬起眼眸看向他。
“兄长……”
娇柔的嗓音里带上了一丝颤颤的尾音。
“……方才……拂云让我来水榭里寻母亲请安,我到园子里,找不见母亲人在哪儿,倒是远远地撞见了水榭里两个私会的影子……”
似是被吓得不轻,青梨说到此处,还捂着胸口适时停了一瞬,才又接着继续说了下去。
“我第一次撞见这么污遭的场面,心里慌乱,一时跑得有些急,路上不慎跌了一跤……”
说完,她半垂下头,纤指轻捏起一方素帕,擦起了眼角上并不存在的泪珠。
青梨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极好。
她手上并无指认扈氏同扈玉宸一道算计她的凭证,若是将事情就这么说出去,俞安行信与不信是一回事,也难保不会被扈氏反咬一口,总归她先把自己从这事里给摘出来。
且她话里虽然并没有直接点破,但府上拢共就俞安行并扈玉宸两个成年的郎君,府上下人断然不敢这般没规没矩到主子去的水榭里幽会,明眼人一听就知晓她说的是谁。
再加上那夜扈玉宸在椿兰苑门口拦住自己一事,应也能让俞安行认清扈玉宸的为人。
俞安行这般正直的品行,自然会看不惯扈玉宸的所作所为,到时……
青梨低眼去看地面,凝神想着,卷翘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弯好看的剪影。
俞安行并不在意青梨说了什么。
一来他知道她说的并非真话。
二来刚进菡萏园时他便看到了扈玉宸的人,不过略加思索,便已然能猜出大概发生了何事。
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厌烦了扈氏的这些手段,也不想再多管闲事。
他已经让管事的往椿兰苑里拨了过冬的份例,他同她,已然两清了。
只是方才站在廊下,看着她一路小心谨慎躲藏的模样,他觉得很有趣。
甚至,她还差点被他给吓哭了。
清冷的眉梢一挑,俞安行去寻青梨嫣红的眼角,却是一眼便窥破了,她到底是没有哭出来。
他有些意兴阑珊地收回了视线。
面前的俞安行久未出声,青梨借着帕子的遮掩,用余光偷偷去打量他。
莫不是已经被扈玉宸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她正在心里小声嘀咕着,耳畔忽然响起了几个人的脚步声。
声音听来隐绰,应该还隔着一段距离。
青梨放下手中的帕子,下意识便踮起了脚尖,视线越过面前的俞安行,她依稀辨出了远处老太太的身形。
在老太太身后,还跟着扈氏和扈玉宸。
瞧着他们三人脚下步子的方向,是要径直往中庭这里来了。
她眼下可还光着一只脚呢。
青梨忙回头去寻方才不慎掉落的绣鞋。
俞安行负手立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动作。
青梨在假山旁的草丛里隐约窥见了女子鞋履的影子。
再往里,便是那棵高大的古榕树。
青梨往草丛边走去,指尖穿过葱绿的草叶,才刚要碰上鞋面上熟悉的海棠绣花纹路,却有一只手径直越过了她。
青梨抬起头,对上俞安行的眼。
他眼底的眸光清朗,温柔得像三月里和煦润泽的杏花春雨。
宽大的掌心里正托着她小巧的绣鞋。
耳畔的脚步声愈发清晰,青梨要抬手接过,腰上却在这时多出了一股力。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俞安行揽进了一旁的假山。
扈氏一早便到了静尘苑,无论如何也要将老太太请到园子里的水榭来。
老太太推拒不得,便也只能先停了诵了一早上的佛经,同扈氏一道入园。
本以为扈氏是要同自己说今晨俞安行令管事的往椿兰苑里送东西的事情,老太太早早的便在心里预备好了说辞。
不想扈氏竟半点未提这桩事,只顾着将她往水榭引。
到了水榭处,景还没赏,却先见了扈玉宸并几个小厮在那儿偷摸说着话。
老太太只隐约听到了几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扈玉宸面上隐约可见怒意,抬眼见了她同扈氏过来,方才收敛了许多。
既遇上了,老太太也不好拒绝,便开口让扈玉宸也一道跟了过来。
同俞安行比起来,无论人品、样貌,亦或才学,扈玉宸处处皆处在下风。
且平日里只顾着吃喝玩乐无所事事,一身的纨绔习性,半分心思都没放在国子监上,实在是难以成器。
老太太心里不大看得上他,但毕竟是扈氏的亲侄子,她面上不好显露出来,只旁敲侧击地委婉提点他。
“一晃眼便又快要到来年科考了,玉宸还是要多放些心思在书册上才是,若是平日里有什么不懂的,大可去问安哥儿。兄弟两人间多走动走动,才能更亲近些。”
今日没能在水榭堵住青梨,计划落了空,扈玉宸心里本就烦闷。
如今再听老太太提起俞安行,又想起了那夜他在椿兰苑门口多管闲事坏了自己的好事,扈玉宸心里愈发恼了起来,只一个劲胡乱点头答应过去。
三人说着话,缓缓朝园子中庭而来。
中庭繁盛的草木在肃萧的冷风中摇晃摆动中,老太太浑浊发黄的目光从上头缓缓一扫而过,最终停在古树旁的假山上。
并未察觉出来什么异样。
“方才离得远远的,我好像瞧见了这边站着两个人影,现在过来了,却连半片衣角都寻不见,到底是人老了,眼睛也跟着花了。”
扈氏同扈玉宸两人的心思都不在此处,一路上一直都心不在焉的,自然也未曾注意过中庭这边的动静。
听了老太太的话,扈氏轻笑了一声。
“这园子里的树木多,一不留神就看走了眼,也是常有的事。”
几人交谈的声音清楚地萦绕在头顶,青梨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几片衣角,心跳声不由快了起来,连带着呼吸也重了些,喷洒出的温热气息轻落在俞安行颈侧的肌肤上,带起一阵酥麻。
假山里头的空间逼仄又狭小,两人贴得极近。
眨眼间,长睫仿佛能直接抚过对方的脸。
青梨也不知事情为何会突然发展成这样。
最初,她是要躲着扈玉宸没错……
但她碰到了俞安行,即便不用躲藏,扈氏同扈玉宸两人的计划也落了空。
就算是她方才那般狼狈的样子教老太太和扈氏看了去,她也能随便寻个理由来搪塞过去……
可眼下她同俞安行两人一道藏身在假山里……
害怕被发现,青梨一动不动,竭力秉着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响动。
外头的天光被玲珑堆起的山石隔绝在外,假山里头的光线黯淡。
俞安行垂下眼眸,于昏暗中不动声色地窥探着眼前的青梨。
她似乎很紧张。
纤细的肩背有些微微发抖,攥紧的手心一直未曾松开。
她一心只全神贯注地顾着外面的声响,一丁点儿细微的动静都能教她的心神紧紧绷起。
她甚至没发现她手上攥着的并非她的绢帕。
——而是他的衣襟。
眼底的眸光沉了下来。
俞安行凝视着袖襕上那几道被她揉扯出来的褶皱,视线几番兜兜转转,最终却是落到了她的手上。
她的手指是修长纤细的,犹如春笋般细长柔嫩,指尖在白皙中透出一层淡淡的粉,柔弱无骨般攀附在他的宽大袖口上。
俞安行沉默地看了半晌。
很奇怪,他最终还是没将她的手拂开。
他看着她的手,突然便想到了她方才放柔语调同他说的那一番话。
隽秀的面容俯下,微微扬起的薄唇凑近了青梨的耳畔,于唇齿间送出一道极轻极淡的声线。
“妹妹,我们眼下这般,算是私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