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为了通风,元阑一早便将房门给虚虚打开了,只将门口的竹帘放下,帘子将屋子里头的光景遮得影绰。
秋日透过帘间的细长缝隙,被切割成斑驳的碎光,落在地面上的光影缭缭。
忽得,有下人过来挑起了帘子。
外头亮堂的光线涌进室内,地上恬然的光影很快便被来人的脚步踩得凌乱不堪。
俞安行抬目望向屏风后渐趋靠近的身形,狭长的眸子微眯,迸出来星星点点的危险寒意。
他抬手,将搭在屏风上的外袍取下披好。
绕过雅致的山水屏风,老太太一行进到里间,恰好便听到了床榻上的俞安行一声虚弱的轻咳。
莺歌从外间寻来了一张紫檀木脚凳放到床边,扶着老太太坐下。
跟着老太太一道过来的扈氏、俞青姣并俞云峥三人则都站在了她身后。
甫一看到半倚在床榻上的俞安行,老太太便心疼地抹起了泪,语气里满是自责。
“怎么昨日人还好好的,今日却突然发起热来了?早知你回到京都会受这些难,我便是再如何念你,也不该让你从姑苏外祖家回来。”
一旁扈氏见了老太太如此,忙开口劝了起来。
“风寒不过是小事,安哥儿正当年轻,费上一两日便能好了,倒是母亲要多注意些,仔细伤了心神,倒又惹得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心疼。”
俞安行静静地看着两人。
长睫掩映下,翻滚涌动的眸色早便归于一派平静。
“母亲说得正是,孙儿往日在姑苏时也常染风寒,至多再喝上几副药便能退了热,祖母不必过于忧心,更应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听得他这般说了,老太太才似松了一口气,又指了指莺歌手上正托捧着的一个红漆玲珑木盒。
“这里头都是之前宫里赏赐到府上的千年灵芝和虫草,左右堆在静尘苑里也没什么用,今日我一并让莺歌都给你拿过来了。”
“每日让厨房往你的膳食里都放上一点,补气血是最为管用的。你现在啊,就是身子骨太弱了,才会动不动便染病。”
“得趁现在这时机好好将你的身子养好了,不然待来年开春领职上朝了,任上事务若是繁忙起来,可不再把自己给累倒了?”
絮叨了大半日,老太太终于算是吩咐完了这一遭,这才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扈氏、俞青姣和俞云峥三人。
“听说你身上染了风寒,你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也都担心得很,听说我要过来瞧你,便也都一道跟着过来了。你父亲心里也念着你,只他一大早便赶着要上朝去了,不能过来。”
俞安行忙说无碍。
“自然是父亲朝堂上的事情要更为重要一些,不过是一场小风寒,倒劳烦大家多往沉香苑跑了这一趟。”
扈氏听了他的话,轻笑了笑。
“安哥儿这是什么话,都是一大家子,哪里来的劳烦不劳烦。”
说着,扈氏又瞥了一眼俞安行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袍,蹙眉摇了摇头。
“如今毕竟已入秋了,别看今天的日头晴朗,至了晚间时起的风可就大起来了,还是得要再多穿些衣服在身上才行。”
俞安行应了一声是,眼睫轻抬,却是搭眼往窗外瞧去,目光漫无边际地掠过窗外院子里的点点秋光。
应付了半日这些人表面上的殷殷关切,他心里难免生出了些不耐。
窗棂处落下的微光细碎,有些晃眼。
他突然便想起了昨夜里的那一双眸子。
干净、清透。
收了视线,俞安行似漫不经心问起。
“怎么不见二妹妹过来?”
老太太执着鸠杖的手一顿,片刻后,只摇了摇头,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她到底不是你父亲所出,比不过姣姐儿和云哥儿对你上心,不来也罢。毕竟人心还隔着一层肚皮,谁知道她心里对国公府存的什么心思。”
老太太一字一句说着,面庞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随着她嘴唇的翕合微动,活像一块干瘪皱巴的丑陋树皮。
俞安行的视线紧紧盯在老太太浑浊的眸光上。
许久,他兀自呵笑一声。
“是啊,人心隔肚皮,确实难猜得很。”
再叙了几句,老太太状似不经意间环顾了一眼房内各处的摆设,嘴里颇为不满地嘟囔了几句。
“你这房里贴身伺候的丫头怎么一个都瞧不见,到底不成个样子。”
老太太说着,轻咳了一声,冲屋外扬声唤人。
“心莲,进来。”
屋子里头的话音才刚刚落下,那名唤心莲的丫鬟便抬手掀开了帘子,扭着步子款款从外头走至床前。
“奴婢见过世子爷。”
她手里捏着一方绣花丝帕,指尖微微翘成兰花指的弧度,夸张地扭着细腰对俞安行福身行礼。
矮下身子时,胸前有意无意乍泄出一片大好春光。
如此明晃晃的做派,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今日这些人大张旗鼓走这一遭,原是打着这个主意啊。
俞安行眉目仍旧笑着,窗畔秋光描摹着他半面俊脸,深眸中的情绪教人无从窥探。
搭在榻边的长指轻叩了叩,传出的声音低沉,节奏缓慢而又幽远。
老太太将心莲往俞安行身前推了推。
“心莲是我在静尘苑里千挑万选出来的丫头,模样好,性情好,人又是个伶俐的,有她在你身边照看着,我再放心不过。”
俞安行轻瞥了一眼心莲,眉目间含着的笑意依旧温润,辨不出喜怒。
“我身边已有元阑,不用再添人,倒是祖母年岁大了,身边更应该要多些人来伺候。”
老太太不依。
“我身边哪会缺人,那元阑到底是个大男人,照顾人哪有女子来得妥帖。”
以俞安行如今这一副过分端方正直的性子,老太太自然知晓他不会这么轻易便收了心莲,是以早早的便先备好了一套说辞。
“我知你心里顾忌许多,但你如今已弱冠,官职也已定了下来,虽目前亲事未有着落,但房里也该收上一两个贴心的人才是。”
如此费上一番功夫来劝诫,总算劝动俞安行松口同意将心莲留下。
又仔细嘱咐了心莲要好好伺候着俞安行,老太太方才带着扈氏一行离开了沉香苑。
心莲扭着腰要给俞安行奉茶。
她凑得极近,胸前堪堪要擦过俞安行。
来沉香苑之前,老太太早已差了嬷嬷来教了她许多伺候人的手段,该学的她也都会了。
她可不甘心只能当一个伺候人的下等丫鬟,纵俞安行之前未尝经过人事又如何,只要她使上些手段,总能将人给勾住。
俞安行淡淡垂目,好整以暇地看着心莲的搔首弄姿,面上仍旧带着一成不变的温和笑意。
在她故意朝他俯身而来时,他不动声色斜过身子,避开了她的触碰。
紧蹙的眉心下,长眸在刹那间闪过寒意,清冷如冰下寒潭。
“吱呀——”
门被推开。
屋外的元阑恰在此时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同他身上装束毫无二致的女护卫。
俞安行往元阑的方向轻扫了一眼,元阑会意,抬手指了指心莲,开口吩咐身后的元翠。
“元翠,将她带下去。”
元翠应是,上前要拉人,心莲却无论如何都不肯退下去。
“老夫人来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奴婢贴身伺候世子爷,不能离了世子爷半步,奴婢才不要退下。”
心莲特特咬重了贴身二字。
她刻意掐着嗓,只觉自己的嗓音轻柔曼妙。
殊不知落入旁人耳中,却是百般聒噪。
俞安行抬目望了她一眼。
心莲对上俞安行唇畔的笑意。
她整日呆在静尘苑里,未曾见过俞安行这般俊朗的男子,不免在原地怔愣了半晌,半边脸颊很快便红了个透。
房内响起俞安行温润的声线。
“奉茶这种粗活,怎么能由你来做,你初来沉香苑,难免会不熟悉,让元翠先带着你去院子里逛逛,若时候到了,我自会去寻你。”
俞安行说着这话时,面上也是笑着的,过于平缓的语气听了,却教人莫名有些不寒而栗。
心莲脸上淡淡的红意还未曾消散,后背已骤然冒出了涔涔冷汗。
心里没来由地生出恐惧,她一时只当自己是魔怔了。
正出神之际,便被元翠给拉了下去。
心莲离开,外头清风拂过,房内浓郁到浑浊的廉价脂粉气息才被吹了个干净。
清隽的眉眼舒展开来,俞安行轻呼出了一口浊气,吩咐元阑盯紧心莲。
“派人仔细在偏院守着她。”
听见元阑应了声,俞安行复又拿起手边的书卷重新翻阅了起来。
光影恬然,细细勾勒出他面部深邃的轮廓。
一旁的元阑看了一眼他有些苍白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小声埋怨了起来。
“当初属下就让您不要急着赶回来。”
俞安行身上所中的毒仍未找到解毒之法,但目前至少找到了可以压制毒性的法子。
京都和姑苏两地离得远,路途又颠簸,若是当初俞安行能在姑苏多休养上一些时候再启程,也不至于刚到京都便又毒发染病了。
骨节分明的长指闲适翻过一页,俞安行未曾抬眼看他,只淡声道。
“写封信,明日于万客楼相见。”
元阑应了,人却站在原地不离开。
“还有事?”
“椿兰苑的二姑娘过来了,正在门外等着,说是听说主子染了风寒,特地熬了鸡汤给您送过来,您要见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