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暮色四合,秋日落晖正好,天际紫色的霞光潋滟,悉数倾洒人间。
庭院里的枫叶红澄似火。
俞安行立于树下,与澄澈明朗的秋景恰恰融为一体。
许是在姑苏多年,被江南烟雨浸润,一身风骨朗朗,清雅绝尘,颀长的身形端正,可窥浩浩君子之风。
他看向迎在前头的老太太和扈氏。
长睫低低覆着,藏在眼中的情绪教人看不分明。
蹙眉思考了几息,俞安行方缓缓开口。
“祖母,母亲。”
他语气温润,说话时清隽的眉目也跟着染上淡淡的和煦笑意。
温和的四字落入耳中,老太太和扈氏脸上笑意莫名深了许多。
果然,是不记得了啊。
顾不上是在众人面前,老太太径直将人拉到了自己跟前,左看看,右看看,仔细端详了好一阵,才放心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外祖将你照看得很好,平日里读着信,我这心总悬着,如今见到人了,总算是能踏实下来了。”
扈氏亦含笑点头。
“之前我就同你祖母说不必挂心,姑苏的老祖宗做事妥帖得很,定不会怠慢了去,可你祖母偏不肯信,白白愁了这么些日子。”
老太太显然对这个嫡长孙很是喜爱,拉着俞安行的手念叨了许久。
“我已经听说了,你一直用的那些伤身子的猛药,幼时的事情都记不大清了,又几年未回来,弟弟妹妹们转眼便成了大人,你如今怕是都认不出他们了。”
说着,老太太冲着后头招了招手。
“还不快上前拜见你们兄长。”
俞青姣和俞云峥磨磨蹭蹭着上前。
俞青姣微昂着下巴,面上仍旧一脸傲色,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想来心里还是敬爱俞安行这个兄长的。
俞安行和煦同两人问了好,还含笑摸了摸俞云峥头。
并未因着生母不同而对俞青姣和俞云峥有何芥蒂。
青梨在人群外探头张望了一番。
她这位世子兄长,端的是清雅方正的君子之风,倒真同传言一般,毫无二致。
眼见着前头的俞青姣和俞云峥都已打完了招呼,众人后知后觉还少了一个青梨,簇拥在前头的仆妇小厮们忙急急往旁边让出了一条小道。
青梨捏着手中帕子垂首上前。
来得近了,她才瞧清了俞安行的模样。
男子的五官恍若世间名家手下纵情挥毫的一撇一捺,明艳张扬,隐隐透出一股恣意凌厉的况味。
面上的笑意却又是含蓄温和的,两者合一,显出一种奇妙的平衡来。
青梨有一瞬间怔然,又很快回神,低头弯腰冲他行礼。
“见过兄长。”
垂目间,视线不经意掠过他被微风轻轻掀动的衣角,天际的霞光夕照在其上拂动,用金线绣出的云纹泛着莹莹流光,清雅又矜贵。
俞安行打量的目光静静落在青梨身上。
他记得她六年前进府时,他正好启程往姑苏去,并未见过她。
落日余晖给少女的面庞镀上一层嫣然,凝脂般的肌肤干净剔透。
她纤长的乌睫下垂着,在眼下留下一扇小小的阴影。
鬓发挽起,露出小巧白嫩的耳垂。
上头戴着的荷花坠子简单素雅,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荡出流畅微小的弧度,闪烁着晶莹透彻的亮。
有些晃眼。
长眸微眯。
俞安行含笑上前,指腹温柔擦过青梨纤瘦的腕骨,虚虚将人扶了起来。
“我好似,是第一次见到妹妹。”
一旁的老太太出言同他介绍。
“这是你溶月姨娘之前带进府里的妹妹,名唤青梨,进府时你正好往你姑苏外祖家去了,没正经见过面,认不得也正常。”
俞安行浅浅轻笑一声。
“原是如此,我就说妹妹瞧着眼生。”
他嗓音清润,如珠石落地般,淡淡响在耳畔。
青梨捏着帕子的手不由收紧,半垂着的眼睫也跟着轻颤了颤。
一行人都行过礼见了面,众人才又簇拥着往前头花厅去。
老太太拉着俞安行坐在自己身侧。
“咱们祖孙俩坐一道,好说些体己话。”
有丫鬟送了茶和点心上来。
青梨捧着茶盏,也不插嘴,只听着老太太一字一句带着俞安行忆起他已忘记的幼年琐事,这才大概知晓了一些俞安行六年前离府时的情状。
打从娘胎出来,俞安行身上似乎便带了不足之症,但一直只是发些小病,无甚大碍。
到了十三岁那年,他身上的症状却倏然加重了许多,日日咳血,连床都下不得,请来的大夫也没有法子,只能日日用些大补的药材吊着。
俞安行就这么硬生生捱了一年,直至十四岁的某夜,他身上气血无故尽失,之前一直用的补药方子也失了效用。
大夫急匆匆赶到府中,却是一筹莫展,只道怕是活不过三日。
正是悲恸之际,姑苏景府派了人过来。
除了前头一个儿子,景老太爷一生只俞安行娘亲景姝一个女儿,女儿病逝,独留下来这么一个亲骨肉,他自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外孙出事。
老太太阻止不得,便只能任由姑苏来的的人将俞安行接了去,不想这一去便是六年未回来,就连加冠礼,也是在姑苏外祖家行的。
如今回来了,虽因着服用的药而失了些记忆,但好歹人是无甚大碍了。
青梨听着,心里莫名揪了揪。
之前她只隐隐听说他体虚,万没想到病得竟这般重。
再留心凝神一瞧,青梨才觉俞安行面色是较寻常人要更苍白些,但这并未减损他半分风华。
颀长的身形虽有些清瘦,却不见半点羸弱憔悴,反而更添了几分温润风雅的气质。
有秋风透过花厅的漏窗吹了进来。
俞安行禁不住轻咳了一声。
老太太满脸心疼。
“你外祖也是,你身子骨弱,禀明圣人直接袭官便成了,何苦还要为科考白费上那么些心思。”
“母亲这是什么话,若不科考,岂不是白白埋没了安哥儿一身的才气?如今夺了魁,咱们国公府可算是好好风光了一回。”
扈氏笑说着,搂着怀里俞云峥的手紧了紧。
左右是俞安行自己不承官的,刚好便给她的云哥儿腾了个位置。
但扈氏这话实则也没说错。
国公府的荣耀是靠着老太爷在前朝拿命换来的。
现如今的国公府子嗣单薄,未再出现如老太爷一般骁勇善战的将领,俞怀翎性子又怯懦,在朝堂上也成不了气候。
外头的人都说国公府大厦将倾,已见颓势。
俞安行今年一举夺魁,让外头说闲话的人一时哑然,可不是好好风光了一回?
老太太听了扈氏的话,脸上笑意更甚,当下便决定了。
“国公府里也许久未办过宴了,待安哥儿在府上好好休整个几日,咱们再挑个合适的日子,热热闹闹替安哥儿办一场家宴,也叫外头的人好好瞧上一瞧。”
花厅里聊得正热闹。
莺歌一直在外头候着,瞧着天色,估摸着时辰已差不多,便进来禀老太太。
“老夫人,晚膳一应都备全了。”
老太太颔首:“行,那便摆饭吧。”
莺歌得令,忙到外头唤丫鬟来布菜。
一众小丫鬟手捧着漆花的捧盒从游廊上鱼贯而入。
不多时,大红的金丝楠木桌上便摆好了菜,各人依次入座,面前皆设了一套汝窑青瓷的碗碟并一双乌木三镶银箸。
“安哥儿今日从姑苏回到了府上,一家子终于算是齐聚了,今日这饭,就当吃个热闹。”
老太太发了话,又叫众人吃菜,席上的人这才敢执起了筷子。
期间老太太一直对着俞安行嘘寒问暖,一副殷殷关切的模样。
扈氏也替俞安行夹了一筷子鱼。
“这是我特地吩咐厨子仿着姑苏的做法烹的醋鱼,快尝尝看合不合你口味。”
俞安行执筷的手一顿,面上很快露出一个浅笑。
“多谢母亲。”
青梨抬目看了一眼。
这两人模样亲昵,倒恍若是嫡亲的母子一般。
一顿饭吃了许久。
眼见着天色从昏昏到漆漆,廊檐下燃起了一盏又一盏角灯,橘红色火光朗朗照着花厅。
几个小丫头子快步上前撤菜收拾。
俞安行面前的小碟子里躺着一块完好的醋鱼。
收拾完毕,有小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众人漱了口,又再留下吃了一盏饭后茶。
老太太毕竟上了年岁,容易疲乏,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
木清苑的宋姨娘见了,忙起身告退。
俞安行捂唇轻咳了几声,亦起身作别。
老太太叫住他,让莺歌拿出了事先备好的小锦绣木盒。
“前些天有人送了些香露过来,味道醇浓,挑一小勺放到茶水里便香得紧,你拿回去,喝完药时再用些,口中也不至于太苦。”
俞安行含笑谢过,侧首唤了一声元阑。
青梨这才注意到俞安行没有随从丫头伴在身后,跟着的反倒是一个腰间别着佩剑的护卫。
那名唤元阑的护卫听了俞安行的吩咐,上前将莺歌手中的锦绣木盒接了过来。
老太太又抬手叫俞青姣跟着俞安行一道回去。
“府上修葺了几次,格局有些变了,你才回来,怕还是不太熟悉,让姣儿带着你好好走一走。”
俞青姣虽也想同俞安行更亲近些,但心底的傲性作祟。
直接应下老太太,难免让她觉得有些丢面子。
“椿兰苑同沉香苑就隔了一道墙,让她和兄长一道回去不就行了?”
口中正说着,俞青姣昂起下巴,抬手指了指低头安坐一旁的青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