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Court Hearing

庭审

说到这里,Han突然停下来,看着自己放在桌面上的双手。

“后来呢?”李孜问,“他告诉你那些事情之后,九月九日夜里,在银厦,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离开了。”他极其平淡地回答。

李孜看着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当天下午,Ward收到检方追加证人的通知,不出他们的所料,巴黎那家婚礼用品商店的店员果然就在其中,而且,就是他们在巴黎时见过的那个姓Charmaine的女经理。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也用最快的速度走完了辩方开示证据的程序,并向法院申请传证令,以获得一些取证有难度的证明。所有事情都进行得很顺利,但李孜一直都觉得遗漏了什么,好像有根细线牵动着她记忆深处的某个点,却始终找不到那个点究竟在哪里。只可惜她不像通常快要离职的人那样清闲,连停下来好好想一想的时间都没有。

正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Ward突然问她:“想试试在刑事庭上说话吗?”

李孜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头也没抬,挥挥手叫他别闹了。

没想到那个胖子却是认真的,提出要她来负责辩方举证的部分,甚至还开玩笑说:“反正你要去西海岸了,就算搞砸了,那里未必有人知道。而且如果加州的律考过不了,你也就此隐退了,这是一生难得的机会,千万别错过了。”

李孜打断他的俏皮话,说:“我打算提交免试申请。”

“你资历太浅,不会批准的。”Ward一盆冷水浇下来。

“我这人别的不行,考试还是很在行的。”李孜满不在乎地回答。

“别胆怯。”

“我没有。”她辩解道。

“那就证明给我看。”

“但这是你的案子。”

“也是你的。”Ward回答。

短暂的一瞬,李孜在他脸上看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诚恳,她考虑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吧。”

二月十二日便是重新开庭的日子,也是李孜在事务所工作的倒数第二个工作日。

法官宣布开庭之后,检方召唤了追加的那名证人——巴黎那家婚礼用品商店的店员,Charmaine经理。

宣过誓,检察官让Charmaine女士指认了被告,并且陈述了事发当天的经过。她说得简单清楚——Han打了Eli York,并对他说:“如果她有什么事,我会杀了你。”

Ward站起来交叉询问,问及她的国籍和母语,是否接受过系统的英语培训。

“我是法国人。”Charmaine回答,“没在课堂上学过英语,但巴黎是个旅游城市,我每天工作都会碰到一些说英语的人。”

Ward没有用脱口秀节目来考验她的英语程度,李孜知道他是想要在陪审团和法官面前营造一个可信赖的好形象,毕竟他们手上已经有足够的反证,不再需要那些怪招了。

辩方举证程序开始,轮到李孜上场,她传召的第一个证人仍旧是Charmaine。

“发生冲突当天,被害人在贵店买了什么东西没有?”她首先发问。

“有。”Charmaine回答,“一个粉彩莲花盅,York先生八月初通过在线商店预订的。”

“那只莲花盅,他当天带走了吗?”

“没有,在冲突当中打碎了,他重新订了一个。”

“贵店没有第二只一样的莲花盅了吗?”

Charmaine摇摇头,说:“那个款式莲花图案的只有一个,而且York先生有些特殊要求。”

“什么样的要求?”

“他要求在上面写一句话。”

“什么话?”

“快乐绝望之类的,原文我记不得,但预订单据上有。”

李孜呈上证物,在法官和陪审团面前念出那句话:“他不要剧烈的快乐,取而代之亦没有深刻的绝望,这是他处世的哲学,也是他幸福的源泉。”紧接着又问Charmaine,“预订那样一件商品需要多久?”

“瓷器都是西班牙送来的,一般要两周左右。”Charmaine回答,“但York先生说他就要离开法国了,希望能快一点拿到手,他是老顾客,所以我拜托工厂加急了。”

“那他是什么时候拿到的?”

“九月九日上午。”

“他一个人来的?”李孜问。

“不是。”女经理回答,“那个打过他的亚洲人跟他一起来的,也就是被告。”

旁听席上一片骚动,李孜还是不动声色地问:“你会怎么描述他们之间的状态?友好?敌意?”

“都说不上。”女经理想了想,“只能说是平静,很严肃。”

检察官叫了一次反对,获得法官的支持。李孜对Charmaine女士道了谢,说没有问题了。

随后辩方传召的第二位证人,南特市立综合医院心外科护士Jun Hua Lou。

李孜问Lou:“楼小姐,你和被害人是什么关系?”

“朋友。”Lou回答,“更准确地说,我是他女朋友的朋友。”

“你们怎么认识的?”

“二○○六年四月,他的女朋友方杰雯心脏病发送进医院,我是负责她病房的护士。”Lou回答,“那之后他经常送她来复诊,我跟杰雯都是华裔,所以就成了朋友。”

“方小姐现在人在哪里?”

“她去世了,去年八月二十四日,死于心肺衰竭。”

“在她死后,York先生做过什么?”

“他把她火化了,没有举行葬礼,也没有落葬,就离开南特了。”

李孜已经知道了法官对证人主观感觉的态度,没有让Lou描述Eli York那时的状态,只是问:“据你所知,他为什么要这样匆忙地离开?”

“我知道这说出来有些荒唐。”Lou低了一下头,似乎有些忐忑,“Eli是想带她去巴黎歌剧院看那场芭蕾。”

“为什么这么说?”

“杰雯死之前曾经对我说她想去巴黎看一场芭蕾,他们为此还吵过架。我告诉Eli,情绪波动对她的病情很不利,要他暂时先答应她,所以他买了两张戏票。”

“杰雯为什么会在身体状况如此之差的情况下,坚持要去巴黎看那场演出?”李孜问。

“她很喜欢芭蕾,也曾经学过许多年舞蹈。”Lou回答,“而且那场演出里有个她很在乎的人,她想在死之前,再看到他一次。”

李孜扫了一眼辩方席位上的Han,继续问:“演出的日期你还记得吗?”

“八月二十九日。”

“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戏票是我签收的,而且那一整个月,杰雯一直在说那个日子。”

李孜走回辩方坐席,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节目单,展示给法官和陪审团看,“去年八月二十九日晚,巴黎歌剧院上演乔治·巴兰钦的舞剧《珠宝》,被告也参与了那场演出,名字在第一页的左下。”

李孜向法庭呈送了第二份证物——美国联合航空公司的订票记录,上面显示Eli York在二○○九年八月二十七日预订了一张九月七日上午从巴黎飞往纽约的机票,乘坐同一航班的还有纽约市立芭蕾舞团的数十名演员,被告Han Yuan的名字也在其中。但最后两人都没有登机。

第三份证物是法国航空公司的订票记录,Eli York在八月三十日,也就是和Han Yuan发生冲突的当天,订了一张九月九日晚上飞往纽约的机票。

她不慌不忙地等所有人都传看完,继续说下去:“所以,我们现在可以知道,Eli York在女友死后,匆忙离开南特,去巴黎看被告的表演,又订了一张和芭蕾舞团同一航班的机票,虽然后来因为要等那只从西班牙送来的莲花盅所以推迟了回美国的日期。”她停顿了一下,“由此我不能不得出一个与检方观点截然相反的推断——不是被告在跟着Eli,而是Eli在跟着被告!”

她几乎可以预见到,检察官又叫了一次“反对”,说那只是无稽的推测,但法官示意她继续。

她继续问下一个问题:“楼小姐,有句话不知道你有没听过——他不要剧烈的快乐,取而代之亦没有深刻的绝望,这是他处世的哲学,也是他幸福的源泉。”

Lou点点头,说听到过。

“是在什么情况下听到的?”

“在Eli和杰雯的家里,我们在开玩笑,杰雯说起她的身后事,Eli要我把这句话刻在他的墓碑上。”

旁听席上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李孜谢了Lou,让她下去了,接着又提取了检方的物证——Eli York寄给Guary Criton律师的那份遗嘱。

“Eli York在这份遗嘱中向其遗嘱执行人Guary Criton律师交代了两件事情。”李孜向陪审团解释,“其一是他的后事,由其朋友Nicolas Vernette(尼古拉斯·瓦亨奈特)先生全权处理;其二是财产,在他身故之后,所有财产将以家庭财产信托的方式交由巴黎的Foyart信托公司代为管理,他所有的堂兄妹的直系后代年满十八岁读大学时都可以支取一笔学费。”

“遗嘱看起来交代得非常周全,也很普通,让我们来看看执行情况怎么样。”她评价道。

随后便传召呈上两份证明,其一是Guary Criton律师出具的遗产执行情况清单,另一份便是Eli与Foyart信托公司签署的家庭财产信托协议。两者都是由法庭签发传证令方才获得的证据。

她向陪审团解释道:“Eli York在二○○九年七月至九月间,也就是方杰雯病情恶化后直至去世的那两个月里,先后变现了名下几乎所有的房产、证券以及股份,仅保留了一处房产没有挂牌出售,也就是案发地——曼哈顿第四十二街银厦公寓四十九楼E座。出售所获现金陆续汇入了法国巴黎银行的账户,全权委托给Foyart做财产信托,管理方式非常简单——全额购买固定回报率的投资产品,并以其孳息支付遗产的管理执行费用,以及银厦公寓每月的地税和物业管理费用。这份协议没有约定信托期间,他留下的财产都将按照信托协议中的约定处理,直到——永远。”

法庭上所有人都看着李孜,等她解释为什么要说这一番话,李孜感到一种特别的战栗,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接近于兴奋,同时又觉得有些好笑,这个瞬间就像是时光闪回,和三年前那场小组面试惊人的相似。

“我一直在想,Eli York为什么要那么做?银厦四十九楼E座究竟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她做出沉思的样子,走回辩方坐席,从Ward手中接过一张用高倍远焦镜头拍摄的照片,画面上是一个描着一朵莲花的瓷质小盅,盅口处印着一圈花体小字,只看得见后半句:“……哲学,也是他幸福的源泉。”

一秒钟的停顿之后,她用并不太高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因为那是一座坟墓,两个人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