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Eli York

伊莱·约克

在遇到方杰雯之前,Eli York过着一种充满快意的简单生活,他喜欢女人,女人们也喜欢他,而他的工作恰好又是关于女人的,这一行他混迹了十多年,从中赚了不少钱,使他得以身穿别致的衣服,住在华美的房子里,有好几辆叫人艳羡的车,每天都跟那些最年轻最美丽的女人厮混。那些女人,有的一头金发,有的长着一张典型的南欧人的面孔,或俏皮,或忧郁,或放浪,或神经质,他记得她们的五官、身高、三围,了解她们的专长和风格,却时常忘记自己和其中哪几个约会过,每当一场欢爱结束,出了房间就好像患了健忘症,他却觉得自己浑身充满晦暗的魅力,并为此扬扬自得。

直到二○○三年初夏的一天,他在北京,方杰雯走进那间甄选模特的舞蹈教室,站在他面前,带着一种难于归类,不属于任何时代的风格。

他记得自己问她:“你为什么想要做模特?”就像问其他无以计数的女孩子一样。

“我要赚许多钱,离开这里,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一个人生活。”她回答,最简单的词,最简单的句式。

Eli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在比赛中名落孙山的女孩子,十七岁零九个月,五尺十寸高,黑头发黑眼睛,没有任何摆得上台面的经历。但这样的答案是他不曾听到过的。

“美国够远吗?”他反问,脸上带着不太认真的笑。

她想了想,认真地回答:“够了。”

那个时候,他以为她只是个极其常见的离家出走的厌世少女,却破例没有追究监护人同意书上签字的真假,就给了她一个新名字,一张单程机票和一份工作。

于是,那个夏天,她就在纽约了。在那里,她是G,十七岁零十个月,五尺十寸高,黑头发黑眼睛,和暑假里无数蜂拥而至的年轻女孩儿一样,她颀长孱弱美丽,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

Eli带着一种一视同仁的冷漠提醒她们:没有聚会,没有酒吧,没有男朋友,保持身材。但又无法无视她的与众不同,他欣赏她,却不明白为什么。她算不得很漂亮,完全没有经验,唯一受到过的指点来自于一个无名的中国摄影师,那个人曾对她说:“做这一行其实简单得很,甚至脸好不好看都是无所谓的,别笑,别东张西望,目光要迷茫,态度要散漫,走路要又快又直,做到这几点,你就成了。”也正是因为简单,她才会选择走这条路,因为她什么都不会,又急于远走高飞。

Eli感叹她的无知,教给她许多东西,要她目标高远,远离邮购目录、末流广告和默默无闻的退休。他给她许多工作,猜她的极限在哪里,袖手旁观她什么时候会跑来叫苦不迭,结果却发现她是他所见过的最奇特的人,很吃得起苦,看起来比绝大多数年长她许多的女人都要自信,也没有那种小女孩的无知和胆怯,如果她觉得好,便会说好,不好就说不好,不会扭捏。他不知道这来自于什么样的经历,她没说过,他也不屑去问,只是带她去见各种各样的人,去许多不同的地方,有些带着异国的风格,有的又宛若石英矿坑般璀璨而黑暗,到头来却发觉她终究还是个稚嫩的孩子,自始至终都在想些不相干的事情,每当置身在这种黑就极端的黑,亮就亮到极点的地方,便会觉得神思恍惚,眼睛发涩。

仅仅两个月之后,Eli就把G送上了时装秀,甚至还专门跑到后台去看她。在那里,粗花呢、薄纱、软缎、大大小小的串珠堆满房间,鸵鸟的羽毛被染成深深浅浅的米色;模特、裁缝、摄影师、杂志编辑、送咖啡点心的小工,打招呼,亲吻,各式各样的人忙作一团;貂毛、山羊毛的刷子,食指和无名指在她脸上飞舞;水、发胶、缎带,把黑头发约束;一转身就脱掉衣服,一件白色贴身长裙随即披上身,背后的缝合还没来得及做,立刻就有两个手工精湛的女人围过来把那条裙子开口的部分缝起来,动作干净利落,速度快过消防队员。

终于,音乐响起来,女孩子们在通向白色天桥的入口处排成一队。现场指导伸手朝G示意,而她却站在原地没动,仿佛困在脂粉、缎带和纯白色丝毛织物之间,转过头茫然地看着他。

那个单纯无助的表情让他觉得有些好笑,他揽过她的身体,把她带到台边,退到她身后,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轻推了一把,在她耳边几乎不出声地说了一声“Go”。她在水波般层层展开的音乐声里走出去,脸上仍旧带着那种迷茫的表情,在一片白色的眩光里只看得到一个背影。

这样临时怯场的事情,Eli经历得太多了,他总是怀着或赞赏,或鄙夷,或漠不关心的态度看着这些初露头角的女孩子们,但不知为什么,G却可以叫他心头一颤。

一晃到了七月,他找了个机会送她去巴黎工作,却在她离开之后体会到一种奇特的感受,他以为那不是思念,只是她在他身上激起的一种即时的欲望,而消退欲望的办法只有一个。

两天之后,他也到了巴黎。那是他出生长大的城市,他熟悉那里的每一个角落。在她工作间隙,他带她去了很多地方,去那些俗气热闹的旅游胜地,去看广场上的露天电影。他们经过街边鳞次栉比的精品店,他暗示她可以进去看看,绝大多数情况下,礼物总能让事情进展得更顺利也更容易。但是,不知是粗心或是故意,她无知无觉,只是在圣路易岛上吃了一支青苹果味儿的冰激凌,又在塞纳河边买了几本旧书,他记得其中的一本,是火车站候车室里常见的那种薄薄的、大小刚好能放进口袋的十法郎丛书,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只要一块钱,卖得比杂志报纸还要便宜。

那两个礼拜,G跟十来个陌生的女孩子挤在一套四间卧室的公寓里,他则是住在旺多姆广场上的丽池酒店,回纽约的前一天,他终于下决心要把G带到他住的地方去。那是个古雅美丽的地方,而且他的套房正对着花园,从阳台上看出去,风景很美,他觉得她一定会喜欢的。

那天中午,他约她在酒店花园旁的餐厅吃饭,并邀她饭后到他房间里去一次,有些事情要跟她讲。她先是答应了,临到饭吃完又反悔了,说下午还要去试镜,可能会来不及。她在巴黎的工作都是他安排的,他知道她在撒谎,若是在平时,碰到这样的事情,他只会觉得好笑,直接点破她,嘲弄一番了事,但这一次,他却有些气急败坏。账单送上来,二百一十五欧元,再加至少百分之十五的小费,他故意拖着不付钱,说他有事要先回房间了,心里知道她根本没有钱埋单。她没拦他,他起身走出去,想让她难堪,让她明白这世上付出与索取之间的关系,她知道他的房间号码,迟早会打电话上来找他。但当他走出餐厅门口,隔着玻璃看见她坐在那里,红着脸磕磕巴巴地跟侍者说着什么。旁边桌子上有些人朝她投去或好奇或轻视的目光时,他发觉自己没办法就这样撇下她,又转身回去,拿起那张账单。

她没看他,说:“我自己会付。”

“你没钱了。”

“我有的。”

“别装了,不够的,你钱包里只有十几块钱。我看到了。”

他不是一个很坏的人,那个时刻,他突然有些明白了自己对她那种特别的感觉,无关于欲望,也不完全是怜悯。如果这一点感觉可以长久,他或许真会爱上她也不一定。这念头叫他惊惶,却又毫无办法。

从餐厅出来,两个人都没讲话。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到大堂电梯厅旁的时候,突然开口说:“带我去你房间吧,你不是有事跟我说吗。”

在那间对着花园的房间里,他终于了了一桩心愿,脱掉她的衣服,想多玩些花样,吻她,抚摸她,仔细看看她,但她太急了,进入她身体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她的颤抖和僵硬。

傍晚时分,他从浴室出来,G裹着白色割绒浴衣站在起居室的小阳台上,光着两条长腿,靠着栏杆看楼下郁郁葱葱的花园。楼下的旗鱼餐厅里有人在吸尘打扫,一道斜阳照在玻璃上,看起来不像他们中午吃饭的时候那样富丽璀璨,反而有种辉煌不再的味道。他走过去,揽过她身体,发觉她浴衣里什么都没穿,想说些亲昵的话,却在她脸上看到似有若无的惆怅。

他提议出去走一走,心想买件礼物给她,她就会高兴起来。

“我没事。”她回答,“你也不用费心给我什么补偿,我是自愿这样做的,只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不懂她说的“感觉”指的究竟是什么,是性,还是别的。

从巴黎回来之后,G时常来找他,不吃饭,不聊天,不求回报,不故作纯洁,除了上床什么都不做,表面上一切如常。起初,Eli以为自己会喜欢这种关系,简单,随意,直截了当。他惊叹于这个女孩子的爽辣,从一开始就把她带回家,而不是去别的什么地方。

一天清晨,G突然来他的公寓找他,他打开门,看到她带着一个二十五寸的旧旅行箱,一种复杂的感觉浮上心头,百分之五十的得意,百分之五十的厌倦和失望,就像终于赢了一场一直想赢的赌局,原以为很难,不想却这么容易,而到手的赌注也不如想象中那么让人满意。直到他发现那箱子几乎是空的,G也并不奢求搬进来,只是在模特公寓和人吵了一架,想找个地方放东西罢了。她躲在他的浴室里哭了一场,走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泪痕,却已然恢复了平静,对他说了声谢谢,背着包走了。他松了一口气,却又发现自己有些怅然若失。

他无法解释G所做的一切,以及随之而来的感觉。他去找别的女人,却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在她们身上寻找与G相似的地方,这个人的笑靥,那个人的颈窝,或是转一些毫无意义的念头,比如,黑色、白色、海军蓝最适合她的肤色,或者绾起头发让她显得更美,这些不知所谓的念头让他厌恶至极,却又怎么也赶不走。

那年九月,Eli在经纪公司的一次公开甄选中看到一个和G极其相似的中国女孩,他很快就和这个叫Ming的女孩子签了合同,故意把许多本应该给G的机会给了她,希望可以重拾一直以来的信念——这些归档在一个庞大系统里的女孩子,只是许多具有商业价值的物品,和期货市场上的玉米、白糖一样,你尽可以说她们每一个都是不同的,但事实上却都差不多。

这些事情他从没对G谈起,也不刻意隐瞒。G应该感觉得到这种变化,工作变少了,也知道他有别的女人,但不管是工作还是女人,她都表现得无所谓。

某个深夜,G躺在他的床上,半开玩笑地问这样的房子月租多少钱,听到他的回答之后,她吹了声口哨,说:“一人一半的话也就是一晚上一百多美金,这太少了。”

他不懂她的意思,冷笑着反问:“你觉得多少合适?”

她没有直接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明天我想去卡地亚看看,你陪我去吧。”

他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很快答应了,心里却狠狠地痛了一下。

第二天,他带她去珠宝店,她挑了条白金项链,两千七百块,他很爽快地付了钱。

走出那家商店,她从他手里接过那个深红色的纸袋,用食指勾着晃啊晃的,对他说:“这个价钱还算不错。”

那天之后,G没有再问他要过钱或者礼物,照旧工作,偶尔去他的公寓,但他从没看她戴过那条项链。过了很久,他才偶然得知,两天之后G就把项链卖了,出手的价钱是原价的七五折,她用这笔钱和几个女孩子去大西洋城待了两天,看了一场演唱会。

他不愿承认这件事让他难过,对自己说:好吧,如果真要这样,也就简单了。大多数时间他都能轻易做到,漠然地看着她,所有事情都公事公办,就像对待其他女孩子一样,但有些时刻,G仍旧可以让他心头一颤,让他忘乎所以地去追问:你爱的人是谁?然后又用冷峻嘲讽的回答把他惊醒:不是你。

就在他得到那个答案的深夜,许多人在或远或近的地方说着话、调着情、笑着或是哭着,他坐在黑暗里,不远处一个黑人乐师正演奏一首Bob Acri的爵士钢琴曲,其中一段四三拍的旋律反复出现,在他耳边回旋不去。

正是随着这异常深情的节奏,Ming突然闯进他的视野,对他说:“带我去你那里,怎么对她,就请怎么对我。”

他只有短暂的犹豫,却无意拒绝,也不想弄明白她出于什么样的企图。他在Ming身上实现了很多愿望,所有那些他无法对G做的事。他甚至还打过她,而她则是带着那样一种嘲讽和挑衅的表情,说:“你伤不到我。”活脱脱就是G灵魂附体。

而当他看到Ming倒在夜店的沙发上吐着胃液,或是眼神空洞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迷醉烂漫的灯光下面她的黑发上闪着发蓝的幽光,侧面的轮廓有着一种和G极其相似的神韵。每当那种时刻,他心里也会升起一丝怜悯,他同样也不了解Ming,但和G相比,她似乎更柔软也更真实。他想对Ming好一点,却做不到。

他知道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只会让G更厌恶,却还是这样一意孤行地做下去,好像他就是希望她厌恶自己,希望她变得更冷,更嘲讽,最终离开他,走得远远的。

如果那当真是他的目的,他的确成功了。

Ming住院三个月之后,G打电话告诉他,要拿走放在他那里的东西。然后,突然有一天,他回到公寓,她的箱子、不多的几件衣服都不在那里了。G没跟他说过分手什么的,因为他们根本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又过了几天,Eli又在经纪公司碰到G,两人仍旧保持着不疏不亲的友好关系,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G告诉他,自己和一个日本人在东村合租了一间公寓。他通过一个时尚杂志编辑打听了一下她说的那个日本人——一个懦弱的同性恋摄影师。他在心里对自己笑了笑,如果她只想赶赶时髦去做某人的Fag Tag〔1〕,那很好,就去做吧。他的日子也可以回复到原来的状态——简单,充满快意。

接下来的那几个礼拜是Eli认识G之后过得最痛快的日子,以至于他听说G缠着别人借车,二话没说就扔给她一把钥匙,一九五六年产的捷豹XK-140,他最喜欢的一辆车,甚至都没问她要开去哪里。那辆车她借用了一天一夜,还来的时候没有什么损伤,甚至还加满了油。他有些讨厌她这样懂事,宁愿她出个小车祸,把车子毁了,他便可以借此对她大发雷霆,把她吓哭,再拥进怀里。或者,出个大车祸。他展开黑色的想象——让他最喜欢的两样东西死在一起。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他知道,G的确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样懂事。

大约一周之后,Eli把那辆捷豹开去做例行保养,工人在驾驶员位子底下发现一粒深橘色的胶囊。他抱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态把那颗药拿去给一个相熟的药剂师看。那人斜睨着他,故作暧昧地笑道:“也够开个两人派对了。”

他感觉到一种别样的钝痛,觉得自己被愚弄了,甚至被背叛了。他不能理解自己何以会有这样的感觉,G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做这样的事情太普通了,也完全不关他的事。但他却兴师动众地跑去教训了她一顿,哪怕心里很清楚,自己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这样做。

夏天来了,夏日少女蜂拥而至,秋季时装周的甄选工作如火如茶,G几乎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一切都跟往年没有什么两样,似乎又重回平静。

直到八月的一天,G突然来Clef的办公室找他,想要回自己的护照,说她不想干了。

他坐在那里看着她,想起曾经听说过一件事——一个很受器重的东欧女孩子,受不了这个行当的辛苦,想要回家,经纪公司想说服她留下,结果她拿出刀来威胁要自杀。他跟G也说起过这件事情。

“你也想玩儿这个?”他调笑道,半秒钟的静默之后,才发现她是认真的。

他没有答应她的要求,让她回去好好想想,至少做完手头上那个工作,去蒙淘克扮演一回三十年代的海滨女孩儿,就算帮他一个忙。她并没有让步的意思,最后却还是答应他了。

G走了之后,Eli隐隐察觉到自己说话的口气带着一点哀求的意味。她可能也听出来了,因为可怜他,所以没有坚持。这个念头让他气恼,却不能让他停下来。他开始到处打听她的事情,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让她这样突然地想要离开。

很快他就知道原因了,一点也不特别的原因——男人。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变美变丑,发奋堕落,来或是走,通常都是这个理由——男人。

但这个庸俗老套的理由却让他失去其他感觉,让所有一切都变得寡然无味。他想起和G在一起时那些混乱的片段,她的眼睛、呼吸,以及身体在他身上留下的沉重却又极其柔软的压迫感;某种姿态下,她的背和腰的轮廓,她后颈的皮肤,细薄的汗毛,脖子上戴的那条细软的银项链,她的手和手指,与之交错,直至十指紧扣;她在床上从不闭上眼睛,有时似乎能看进他意识深处,有时却好像根本不在场。如此之多细小的毫无意义的印象,最初只是浮光掠影,却始终盘旋不去,在不经意时嵌进他记忆深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同样是血与肉的身体如此着迷,以至于做了许多他曾经以为绝对不可能做的事情。他到处打听她,甚至开始跟踪,到头来却发现她的生活还是像从前一样简单——工作,回家,偶尔出去逛街,在宠物商店对一只半岁大的金毛猎犬一见钟情,一有空就去看它,却又总是不买,直到眼睁睁看着它被新主人带走。她似乎还是那个假装成大人的小孩子,就像他第一次看到她时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多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也很年轻,亚洲人,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岁,是个在东村一家小餐馆里工作的厨师。一般情况下,Eli会觉得此类人什么都不是,却又意外地发现,他曾在十七岁零九个月的方杰雯身上看到过的那种不属于任何时代的、难以归类的风格在这个男人身上一一重现着,甚至更加清晰强烈。

原本的钝痛慢慢变得尖锐,他挣扎了很久,才不得不承认,曾经以为的那种即时的欲望根本没办法在其他女人身上得到满足,甚至连G本身也不能在一朝一夕间让他满足。他要她的永远,以及全部。

他想知道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人——Han,二十三岁的芭蕾舞演员,一度住在精神病院里,那颗深橘色胶囊的主人。

Eli以为自己把这件事情看得很透彻,同时也觉得有些讽刺,如果不是因为Ming,G根本不会认识这个人,他们的生活本没有交集,Han不过是想从原先的环境中逃离出来,体验一把神秘未知的生活,一旦厌倦了,便会抽身离去。

与此同时,Eli发觉还有其他人正企图弄明白G的背景。他们一起使了些手段,眼睁睁地看着这段短暂的恋情结束。

九月末,深夜的街头,G拖着两条腿,走在马路中间。他一直跟在后面,很久之后终于追上去,降下车窗,大声叫她。她在几步之外的地方回头,木然地看着他,好像根本不认识他是谁,车前灯的眩光把她照得异常苍白,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以为她会任由自己被撞死。他下车走到她身边,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塞进车里。

她静静地坐在副驾驶位子上,没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想听,以为那不过就是小女孩失恋的故事,几个礼拜之后也就淡忘了,只有他们两个人才会永远在一起。

他嘲笑她,对她说:“这世上你未曾见过的东西、没到过的地方太多了。”

她便也笑着回答:“那就带我去看看吧。”那笑容里却带着一点凄然。

于是,那年秋天,他们就在巴黎了。

在巴黎,她是方杰雯,十九岁零五个月,一百七十九厘米高,黑头发黑眼睛,像黑曜石一样带着些微的虹彩,光艳而坚硬。

Eli告诉她:“在此地,你是张新面孔,需要更多的Tears,充满你的影集。”

她知道他说的Tears指的是杂志上的照片,却还是笑着说:“我不是个眼泪很值钱的人,别的没有,Tears倒现成有很多。”

有人被她的玩笑话逗乐了,可能只有他知道,这玩笑背后藏着什么。

他们在巴黎最初的几个礼拜,住的是一个酒店套房,两间卧室紧挨在一起。她有时候会哭,总是在夜里,甚至做梦的时候。半梦半醒之间,他总是能听到她抽泣的声音。他知道这些眼泪都和他没有丝毫的关系,他没办法让她夜里不哭,只能用工作把她的白天填满,让她无暇去想,更快地忘记。

十一月,风逐渐变得冰冷,让人完全记不起夏天的温度。杰雯很久都没再哭过了,他以为她终于忘记了。

他带她去枫丹白露,那是最纯正的秋天,天空又高又蓝,砂石路两边高大的阔叶乔木落下暗黄色的枯叶,在地上慢慢堆积,逐渐变干,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响声。

她笑着跑起来,直到透不过气,才在草地上坐下来,拿下围巾,交到他手上,贴着皮肤的那一面还带着身体的余温。他在她面前跪下,伸出右手抚过她的脸颊,靠近她,轻吻她的嘴唇,她一开始没有拒绝,但很快就推开他。

他没有退让,看着她说:“我不会离开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你早就很清楚了,是不是?有一天,我们甚至会成为朋友,一起去旅行,谈论人生经历,过去的,以及将来的,但你应该学会分享和回应,而不是让我永远等下去,别让我永远乞求下去,请别让我永远求你……”

她怔怔地沉默了很久,轻声回答:“对不起,我做不到。”她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起身走了。

那天之后,杰雯很快就搬去了模特公寓,跟几个根本不认识的东欧女孩子同住。Eli不知道她是不是还会在夜里哭泣,至少她的每一个白天都是满满的,光艳照人。

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找她,但她的工作都是他安排的,绝大多数时间,他都知道她在哪里。至于日程表上那些少有的空白时间,她在哪里,在做什么,总是他不能释怀的心病,他做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坐下来跟她慢慢地算,两点钟离开摄影棚,公寓离那里不过六站路地铁,五点钟还没回去,这溜走的时间去了哪里?逼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逻辑让这越来越像是一种软禁。但不管他怎么对她,杰雯都默不做声。

就这样直到次年的四月,Eli安排杰雯去拉波勒的海滨拍一组广告照片,出发的前一天,她失踪了。Eli几乎立刻就报了警,但因为不到四十八小时,警方没有立案。之后的一天一夜,他什么事都干不成,到处找她,却始终没有结果。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有人打电话告诉他,杰雯已经在拉波勒了。

他赶到那里,闯进她的房间,把她反锁在浴室里,不管她怎么叫嚷,翻遍她所有的行李和随身带的包,找到的唯一可疑的东西不过就是一张在里昂转车然后开往米兰的高速火车车票,和一本斯卡拉歌剧院的演出介绍——纽约市立芭蕾舞团上演《吉赛尔》全本,演员名录里不起眼的位置有一个熟悉的名字,Han Yuan。

Eli对着那张薄薄的折页冷笑,他知道自己爱杰雯,爱她的一切,他愿意为她做一切,但只有一件事情是他不能改变的——她不爱他。他打开浴室的门把她放出来,她气急了,跟他大吵了一架,几乎歇斯底里地哭喊:“你以为你是谁?!你什么都不是!”

也是凑巧,那天风雨大作,拍摄无法进行。之后的那一整天,她都躲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在床上没完没了地睡觉。

第二天,天终于又放晴了。春天的阳光很难有盛夏的味道,温度始终在十摄氏度上下浮动,但模特们却还是要几乎半裸地在海滩上拍照。

快到中午的时候,化妆师突然来找Eli,说妆化到一半,G说要离开一下,就不见了,再也没回来。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终于要离开他了,但同时也觉得气恼,她竟然会用这样一种不负责任的孩子气的方式向他示威。他到处找她,遍寻不着,最后推开化妆室的门,却看到她就缩在窗边的扶手椅里,可能一直就那么静静地躲在那里,只是没人看到。她没换衣服,妆只画了一半,头发也没弄,拍摄时要穿的衣服扔在一旁的黑色大理石台面上,半透明的肉粉色雪纺,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死去的水母。

他关上门,走到她身边,伸手推推她,却发觉她并没有睡着。他对她说:“你做这行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以为你不至于这个样子。”语气冷淡,带着点讽刺。

“我不舒服。”她无心再和他吵架,似乎连说话也说不动。

他觉得和她一样累,转身抓起那条裙子,扔在她身上,“穿上它,把今天的事情做完,至于明天你要去哪儿,要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二分之一秒的静默之后,慢慢站起来,脱掉身上的白色浴衣,套上那条裙子,他低下头帮她系好背后的扣子,没再看她的脸,径直走出去找化妆师。

下午拍摄的地点是一片天然石灰岩海岸,春天清冷的阳光下,灰蓝的海水拍打着人迹稀少的海滩,崎岖的峭壁下面,黑色岩洞在起伏的海浪间时隐时现。杰雯穿着那条极薄的裙子在风里站了很久,休息的时候才有人递一件棉袄过去,她却不像其他几个女孩子一样急吼吼地抢过去,反倒像没有力气完成那个穿上棉袄的动作似的,只是拿在手里呆站着。Eli走过去,从她手上抽出那件棉衣,披在她身上,她迟了半拍才感觉到,身上轻轻颤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到不值一提的反应却让他心里一阵痛。

快到傍晚时,杰雯站上峡角最远端的一块礁石,半透明的裙摆随着风在身后扬起。Eli就站在几步之外看着她,觉得她很美,同时也感觉到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他决定放弃,转身离开海滩,朝酒店的方向走过去。身后有人发出惊叫声,他没有回头,直到听见他们是在喊杰雯的名字,他掉头跑回去,她已经不在那块礁石上了。

“她掉下去了。”举反光板的男孩子叫嚷,“我没能抓住她。”

Eli推开他,从她刚才站的地方跳进水里。那正是涨潮的时候,但那块礁石距离海面还是有近三米的距离,他在一片伸向海面的黑色岩石下找到她,看不清她的脸,但预感到她要死了,因为她几乎没有挣扎,只是以一种慢镜头般的方式下沉。直到一个巨浪涌来,带着她拍向粗糙的岩壁,他用尽全力把她拉向自己,弓起背环抱住她,随之而来的便是贯穿整个右侧身体的撞击,却感觉不到痛。腥咸的海水灌入他的鼻子和嘴里,泛起泡沫,让他看不到任何东西,耳边只有浪涌的声音。他知道时间流逝的速度未曾放慢,但每一秒钟都好像变得很长。不知多久之后,两个身穿橘色连体泳衣的救生员接连蹿入水中,把他们分开,带上水面。

短暂的黑暗之后,他睁开眼睛,看到方杰雯躺在一块平展的白浴巾上,一轮心肺复苏术之后,吐出一点水,仍旧没有醒过来,青色的血管像大理石纹路般在皮肤上蔓延开来。几秒钟的静默之后,他觉得一切都结束了,她却终于动了一下,胸腔深处传来细若游丝的啸叫声。

也就是在那个时刻,他终于明白,自己会永远爱着她,直到生命终结,矢志不渝。

注 释

〔1〕Fag Tag,俚语,指常与同性恋男人为伍的女人,新名词“腐女”似乎就是来源于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