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
天黑了,雨越来越大,他们不得不躲进车里。李孜已经冻得瑟瑟发抖,Lou发动车子,打开空调,热风袭来,车窗上很快结起一层水汽,再加上落在玻璃上的雨滴,根本看不到外面了。
“说完那些话之后不久,杰雯出现了呼吸衰竭。”Lou继续说下去,“急救之后,我们给她上了呼吸机,她的生命体征平稳,但医生认为她不会醒过来,也不可能再恢复自主呼吸了。Eli回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意识,完全依靠那些设备维持生命。”
“他怎么样?”李孜问。
“他没办法接受,虽然几个月之前他就知道她要死了,而且一直表现得那么冷静。”Lou回答,“他不同意撤除维持她生命的设备,求医生再想想办法,然后又说要去别的医院找更好的医生来会诊,给她动手术,无论如何让她再醒过来。我对他说太晚了,放弃吧,杰雯随时有可能走,要他留在她身边。他很久才平静下来,在她身边坐了整个晚上,一直在跟她讲话。第二天早晨,他走出那间病房,同意我们关掉呼吸机,杰雯就这样死了。”
李孜默默地听Lou说完,突然想起她之前说的话,又问:“为什么你说早就想到过这样的结果?”
“我不知道,我就是预感到会这样。”Lou摇摇头,“杰雯死后,Eli火化了她的尸体,但没有举行葬礼。他来跟我告别,说要带她回纽约,不会再回来了。医院里这样生离死别的事情很多,但他表现得那么冷静,反而让我有些不好的预感。”
“你预感到了什么?”李孜追问。
Lou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有人敲了敲车窗打断了他们,那个地产经纪到了。这是一个花白头发的男人,穿着一身渔夫似的连身衣裤,咕哝着对他们说了声抱歉,今天他原本是休息的,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港口修他的船。
李孜一行三人从车上下来,经纪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开门引他们进去。房子里很冷很暗,打开灯,也没有多少人气。里面还保留着原来的家具,东西不多,以美国人的眼光来看全都纤小而家常,跟Clef或者银厦那种浮华的后现代风格更是截然不同。李孜一个一个房间看过来,又顺着狭窄的柚木楼梯爬上二楼,上面有一个开放式的书房,和两间紧挨着的卧室,一间灰一间白。她试图想象方杰雯和Eli York在这里度过的日子,却发现很难。Han和G的故事先入为主地占据了她脑子里主管想象的部分,她曾以为Eli York是个恶棍,结果却发现,在南特,他只是个痛失爱人的普通人。
房产经纪开始侃起他的生意经,说这房子的位置是全镇最好的,出行方便又很僻静,两年前刚刚装修过,家具几乎都是新的,成交之后马上就可以入住。
Ward打断他,问:“之前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就是业主自己。”经纪回答,“一对年轻夫妇。”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出手吗?”
“他们跟你们一样也是外国人,说是要离开法国了,具体为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业主什么时候委托你出售的?”Ward继续问。
“我说,你们不是想买房子的吧。”经纪的热情退了,有些警惕地打量着他们,“已经快七点了,如果你们不想要,我就回去吃晚饭了。”
“你猜得没错,我们的确不想买房子。”Ward回答,“我们来是想了解一些事。这房子的业主,名叫Eli York,去年九月,他死在纽约了。”
经纪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半带怀疑地说:“不要告诉我你们是警察……”
Ward不置可否,很严肃地看着他,反而让人觉得那是真的。
经纪沉吟了片刻,清了清嗓子,回忆道:“当初他们就是从我手上买的这栋房子。去年七月份,Eli又来找我,说可能要卖掉这房子,因为他要回美国了,但具体什么时候还没定。到八月底的时候,他打电话给我说房子可以挂牌了,他很快就要离开法国,后面的事情要我跟他的律师联络。”
“是不是纽约的Guary Criton?”李孜问。
经纪摇摇头,答道:“不是,那人是在巴黎的,姓Vernette。”
Vernette?李孜看了Ward一眼,他也正低着头想着什么。
回到南特市区,李孜和Ward在旅馆门口和Lou道别下了车。
Lou离开之后,Ward突然对李孜说:“Eli把遗嘱一分为二了。”
“什么?”李孜没听明白。
“Guary Criton收到的那一份的确是他最后的遗嘱,但却不是最核心的部分。”Ward回答,“他在巴黎安排的财产信托才是他真正的遗嘱。”
李孜这才意识到,回来的路上车里的三个人都很沉默,原因却是各有不同的。Lou可能只是在怀念旧时的朋友,Ward在想Vernette和那份遗嘱,而她则是在脑子里排列那一连串的日期。
她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电脑,找到月光电影节的网站,今年的活动还未开始,去年的信息依旧在首页右上方滚动。最后一场放映是在圣厄斯塔什教堂前的广场上,放映Christopher Honor é的《在巴黎》,和Han说的一样,日期是二○○九年八月二十三日。
她拿过电话拨了Ward房间的号码,刚一接通,就劈头盖脸地问:“你记得Lou说方杰雯死的那天是几号吗?”
Ward愣了一下,回答:“八月二十三日上的呼吸机,第二天早晨死的。”
“Han说他八月二十三日晚上在巴黎见过她,去年月光电影节的最后一夜。”
“是幻觉。”Ward喃喃道,“没有别的解释。”
没错,就是幻觉。但她始终觉得那里面藏着一些被他们忽略的东西,却怎么都想不出来。
挂掉电话,她查收了邮件,发现Terence的回信也到了,同样是一张照片,和一句话。那是一张很旧的彩照——马拉喀什的红色城墙下面,一个留着短发肤色黝黑的小女孩站在一个赤裸上身的舞蛇人身边,一脸畏惧又装作很胆大。下面写着:机票已经订好,接下去是最挑战的部分,告诉所有人婚礼取消,不过放心,我会处理好。
李孜看着屏幕很是郁闷,那句话正是她想要看到的,但照片就不是了。她知道那张照片一定是从她母亲那里找来扫描进电脑的,但那本影集里她在马拉喀什拍的照片有好几十张,有些还是很好看的,Terence却偏偏选了一张最丑的。
她拨通Terence电话,劈头盖脸地问他:“为什么要选那张照片?就是我站在舞蛇人边上的那张,难看死了。”
他却很是得意,回答:“那一张最像你。”
话虽说得很不中听,但李孜还是无奈地跟着笑了两声,心里想,Terence就是这样,既能表现出和她难以置信的默契,又会做出一些让她哑然失笑的事情,难道这就是她妈妈说的“折中”?
第二天一早,李孜和Ward坐快速列车返回巴黎,在旅馆安顿下来之后,当天下午就去那家婚礼用品商店走访证人。两人到了那里就发觉他们的动作算是快的,检察官也已经联络过事发当天在场的店员,但还没来得及找他们面谈。
当班的经理是一个穿深蓝色制服的中年女人,胸前的铭牌上写着她的姓氏Charmaine(查梅因),知道他们的来意之后,态度有些冷淡。不过,按照Ward的说法,想从这种做生意的人嘴里套出点什么来总是很容易的。他自掏腰包买了一个精美的陶瓷首饰盒,说是要送给女儿的,等着包装礼物的时候,才“顺便”问起Eli York的事情。
女经理脸上便也活泛了一些,告诉他:“York先生光顾这里已经有好几年了,前前后后买过许多瓷器,绝大多数都是芭蕾主题的摆件,跳舞的女人,天鹅公主,他说他女朋友很喜欢这类东西。”
“他最后一次来,也就是他被人打的那天,你在吗?”Ward问。
“在。”女经理回答。
“那次他买了什么东西没有?”
“有,一个粉彩的小盅。”她回忆道,然后又补充,“不过,那不是他最后一次来。”
李孜和Ward都没料到这个答案,Ward连忙问:“他后来又来过?”
“对。”女经理很肯定地点点头,“他被打的那天,那只粉彩小盅也打碎了。但那个款式带莲花图案的,店里只有那一个现货,而且他还有特别的要求,是他八月初就订好的,所以只能另外再订一个。东西要从西班牙运来,等了一个多礼拜,货到了,他才来拿的。”
“什么样的特别要求?”李孜问。
“好像是要在上面写字。”Charmaine回答,“具体我记不清了,不过订货单据上都有。”
趁着Charmaine去查订货单的时候,李孜问Ward:“Eli York回纽约的航班是什么时候订的?”
“八月三十日。”Ward回忆道,“怎么了?”
“也就是他在这里遇到Han的那天。”李孜说,“他很可能推迟了回纽约的日期,为了等那只莲花盅。”
“你想表达什么?”
“两个问题。”李孜斩钉截铁地回答,“他原来决定几号走?这只莲花盅为什么这么重要?”
两个人同时陷入沉默,李孜感觉到自己离他们想要找的言之凿凿的证据已经很近了。
一周之后,李孜和Ward回到纽约,带来证人证言、物证,以及一些未解的疑问。
飞机落地的当天,李孜就去拘留所探视Han。
Han看到她,脸上仍旧是那种安静清朗的笑,很随便地问她:“从法国回来了?”
李孜点点头,说:“对,回来了。”
“发现了些什么?”
“许多东西。”李孜回答,“她在那里的经历,住的地方,还有,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他似乎只是漠然地重复那个断句。
“方杰雯。”李孜慢慢说出那个名字,“她护照上的名字,她的真名。”
Han看着她,似乎很久,他闭上眼睛,举起一只手捂住嘴巴,然后低下头,用一种古怪的声音回答:“我知道她的名字,还有她在那里最后的经历,早就知道了。他全都告诉我了。”
“谁告诉你的?”李孜吃惊地问,同时也有些释然,不用亲口把方杰雯的死讯告诉他。
“Eli。”他回答。
“是你们在银厦的那天夜里说的?”
“不全是,更早。”他说,“在巴黎,我打了他之后,他又来找过我。”
这最新浮现的记忆和之前的完全不同,李孜突然明白有些她本以为真实的细节,其实不过是幻象,而“方杰雯”这个名字就是他们一直在找的打开回忆的开关。
“他对你说了什么?”李孜问。
“所有。”Han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