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分离
六年前,东村。
许多年之后,Han依旧记得东村那间小小的卧室,条纹图案的墙纸微微泛黄,下雨的时候要在地板上放两个脸盆,几个钟头下来就能攒起小半盆雨水,北面有扇狭长的窗,对着一条两车道的小马路,靠窗放着一张铁床,米灰色的床单没有花纹,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女孩子睡觉的地方。
那个六月的深夜,他第一次躺在这张床上。G在黑暗里笑着对他说:“这是张下流的床。”因为身下那个旧床垫里生锈的弹簧在他们做爱时发出难以掩盖的声响。那一夜之后,不知有多少次,他和G一起在这张床上入睡,又独自一个人醒来,身边的被单上留着一个浅浅的身形,他总是喜欢把手放在那个凹陷处,仿佛仍能感觉到她身体的余温。有时候,枕头上倒覆着一本她正在读的书,翻到她最喜欢的章节,旁边用铅笔写着她自己译成的汉语。
有时候是莎士比亚的:
Let me not to the marriage of true minds
Admit impediments. Love is not love
Which alters when it alteration finds,
Or bends with the remover to remove:
O no! it is an ever-fixed mark
That looks on tempests and is never shaken;
It is the star to every wandering bark,
Whose worth's unknown, although his height be taken.
Love's not Time's fool, though rosy lips and cheeks
Within his bending sickle's compass come:
Love alters not with his brief hours and weeks,
But bears it out even to the edge of doom.
If this be error and upon me proved,
I never writ, nor no man ever loved.
如果心的结合是委曲求全的,我宁愿不要,
如果随境遇改变而改变,
或是因世事变迁而曲折,
爱也就不是爱了。
爱应该是永恒不变的航标,
即使暴风雨也不能撼动。
或是指引迷途的行星,
尽管量得出距离,其价值却难估量。
爱不是时光的玩偶,
虽然容颜总是易老。
爱不会因为瞬息的改变而改变,
而会一直延续到末日的那一天。
如果我错了,
就当我从没这么写过,或者,从来没人爱过。
有时是薄薄的一本法语小书,普希金笔下的格里尼奥夫在一片冰原上向着白山炮台的要塞行进:
白山炮台距离奥伦堡四十俄里。一条道路沿着雅伊克河陡峻的河岸伸延过去。河水还没有封冻,沉沉的波浪在白雪皑皑的两岸之间忧郁地汹涌,显得特别黑。河那边是一望无际的吉尔吉斯草原。我思绪万千,心境抑郁。驻防军的生活对我很少有吸引力。我尽力去想象我的上司,米龙诺夫上尉该是个什么模样,结果认定他该是个严厉的、脾气大的老头,除了自己的公务,别的啥也不知道,可能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会罚我关禁闭,只让我啃面包、喝生水。这时,天色暗下来……
难得哪一天G不用一大早出门去工作,便会裹着被单坐在床上,露出赤裸的背脊,鼻子上架着一副角质框眼镜,把书中的章节读给他听。比如《吉檀迦利》中的第四十一节:
Where do you stand behind them all, my lover, hiding yourself in the shadows? They push you and pass you by on the dusty road, taking you for naught. I wait here weary hours spreading my offerings for you, while passers-by come and take my flowers, one by one, and my basket is nearly empty.
你站在他们身后,我的爱人,藏身在阴影里的某个地方。满是沙尘的路上,他们推开你,从你身边经过,视你若虚无。我长时间地等在这里,摆开奉献给你的礼物。过路的人来到这里拿走我的鲜花,一朵接着一朵,直到我的篮子几乎空无。
The morning time is past, and the noon. In the shade of evening my eyes are drowsy with sleep. Men going home glance at me and smile and fill me with shame. I sit like a beggar maid, drawing my skirt over my face, and when they ask me, what it is I want, I drop my eyes and answer them not.
早晨过去,中午紧接着也过去了。暮色里,我倦眼蒙眬。归途中的人们瞟着我轻笑,让我满心羞愧。我像个乞丐似的坐着,拉起裙子盖住面孔。当他们问我在等什么,我垂下眼睛低头不语。
Oh, how, indeed, could I tell them that for you I wait, and that you have promised to come? How could I utter for shame that I keep for my dowry this poverty. I hug this pride in the secret of my heart.
哦,说真的,我怎么能告诉他们我是在等你呢,而你也曾许诺一定会来的?我又要如何羞惭地说我的嫁妆竟是这般的贫乏。我只能把这点骄傲当做秘密藏在心深处。
她故意用you替换掉其中所有的thy和thee,读那些句子的时候带着特别的音韵,没有太多的起伏,却又好像发自肺腑。不知是因为她读的书,还是停止吃药带来的某种不为人知的副作用,他眼睛湿了,背过身不让她看到。但她还是发现了,嘲笑他,然后俯下身,长时间地吻他。
幸好,大多数时候,那些词句是会让他发笑的,笑她总是在读些不合时宜的古书。而现在,每当回忆起那些书中的片段,他便能重新感觉到夏日清晨的温度,那个渗水的房间里淡淡的霉味儿,窗口飘进来的夹竹桃的芳香,她在床单上留下的味道,香皂、润肤露,以及其他更深、更复杂的气息。
离开那间卧室,G流亡在这城市里。每个月至少有二十天,她忙忙碌碌,或盛装或赤裸,在镁光灯和镜头前装扮成不同的人。在工作与工作之间,她切换得如此自如,使Han不禁猜想,或许在他面前的也不过就是她扮演的一个角色。因为,她曾跟他说过,生命很短,爱也不过只是一瞬。所以,自从他们开始的那一夜,他就明白,总有一天,戏会落幕。
他们约好,不谈将来,也不问过去。只可惜曼哈顿是个极小的地方,有些时候,Han还是会和自己的过去不期而遇。
每天午后,Han都会去那家名叫Falling Slowly的餐馆上班,在烟熏三文鱼、醋浸黄瓜、糯米饭和阿拉斯加蟹肉之间辗转忙碌,从午后直到凌晨,右手握着八英寸长的法式厨刀,锋利纤长的刀刃紧贴着左手手指,却又得以保持安全的距离,厨刀起落的节奏总是会让他感受到一种入定一般的宁静。餐厅营业至凌晨,所以,他每天都在夜最深最黑的时候上床入睡,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再也没有梦到自己杀了人,却开始做一些别的梦。
他记得其中的一个,梦里面他已年近四十,是一个职业摔跤手,脸上带着伤疤,肋骨和指节上尽是红肿和淤血。他总是戴着黑色面罩登台表演,满口脏话,打赢了有人叫好,输了就是倒彩,简单,直截了当。
有一天,Esther来了,坐在后台的休息室里跟他讲话。在梦里,他们两个人似乎是不认识的,Esther还是现在的年纪,仍旧像个受宠的公主,他却是完全不同的样子。
Esther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行当的?
他回答说,忘记了,不过,肯定没有人生来就是做这个的。
那之前是做什么的?她又问。
芭蕾舞演员,他半开玩笑地回答。
她不相信,追问他为什么。
Han始终想不起自己在梦中给出了什么样的答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梦到Esther。这个梦预示着什么?他究竟能不能,又想不想放下过去的一切?他一直在问。答案很简单,是或者否,却又遍寻不得。有些时候,他甚至觉得,就连G也来自于他的过去,她的发髻、脚踝、某些时刻浮现在脸上的表情似乎一直就藏在某段深远的记忆里。
七月的一天,Han站在隔开厨房和店堂的那块玻璃后面,看到Lance Osler走进来,在离他不过几步远的地方坐下,抬起头,刚好和他目光相对。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想过要逃避,因为根本没有时间想。Lance看到他,很惊讶,但还是走过来尽量自然地跟他打招呼,泛泛地谈了几句就告辞走了,却让他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
他和Lance十多岁的时候就认识了,在他之前,Lance曾是卡拉曼洛夫斯基先生最得意的学生。在芭蕾舞学校的那几年,Lance始终都在跟他较劲儿,比谁跳得更高,谁空转之后的五位做得好。Han并不刻意地想赢,结果却赢得了一切,包括舞蹈,也包括Esther。所幸Lance是开朗大度的人,一直把他当朋友看,即使他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Han那个时候就时常会想,如果他不去舞蹈学校,如果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他这么一个人,事情会变得更好些,所有人都会更高兴,他爸妈、Russell、Lance,还有Esther。现在,他总算做到了,从那个白色的纯粹的世界退出来,日子变得简单而安宁,只有他和G,没有将来,也没有过去。
他以为自己可以没有遗憾地放得下过去,至于将来,他还是会下意识地想一些将来的事情,这些事都是关于G的。他不是个很会打算很会过日子的人,不过,为了某些理由他也是可以改变的。他有工作,他们可以租间小公寓住在一起,虽然他现在收入微薄,但以后总会好一些的,到时候,G便可以去做一些想做的事情,可以去念大学,去读所有她想读的古书。他们也可以去别的地方生活,如果她想去别的地方的话,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他用一种假设的语气跟G说起这些念头,她若有所思,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始终都不知道她是不是想听。
在他说了那些话之后,日子依旧那样过着,G没有给过他任何答复,还是忙忙碌碌,从帝国大厦的楼顶到汉普顿的海滨,有时是裹着皮草的妖冶女子,一转眼又变成夹着冲浪板的清新少女,或许有一天还会走得更远,变得他认不出来。
八月末,G从汉普顿回来的那一天,Han在餐馆打烊之后去东村找她。
深夜,他走到公寓楼下,刚好看到G从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他走上去叫她,她回过头,看起来很累。
那辆黑色轿车一侧的车窗缓缓降下,驾驶座上的男人看了他一眼,然后对G说:“好好想一下我跟你说的那件事。”
G没有回答,表情有些漠然。那个男人也不再说什么,升上车窗,发动车子走了。
“他是谁?”Han问。
“Clef的经纪人。”G回答。
“他说的是什么事?”
“没什么,工作上的事情,他想让我去欧洲。”
“你会去吗?”
“不一定。”她看看他,露出一个疲惫的笑脸,拿钥匙开门。
他们一起上楼,既没说话也没牵手。房间里是黑的,Yoshida不在。G的卧室里,一点月光和路灯的光亮透过那扇狭长的窗照进来。窗只是虚掩,正对着房门,门一开,清朗微凉的夜风瞬时间灌进来,吹得一幅白色薄纱的窗帘朝着房间中央飞舞,却没有丝毫的声响,直到门关上,才又垂下来,变得跟之前一样了无生气。
她没有开灯,伸手从背后抱住他,他喜欢这拥抱,却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些不好的预感。就这样默不做声地在黑暗里站了片刻,她松开他,想要去摸电灯开关,他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去,生怕那突如其来的光把房间照亮,让他不得不面对不愿想不愿看的东西。他把她拉进怀抱里,她身上只有一条亚麻布的连衣裙,胳膊和腿上的皮肤都是冷的,贴着他的身体,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吻她,她突然笑起来,想打断那个吻,似乎还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就不笑了。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知道她闭上了眼睛,身体在他的手里变得柔软。他把她抱起来,床在清冷的夜色里白得像是片雪地,他们湮没在里面,一起往下沉,就好像是一个人。
第二天上午,Han醒来的时候,G已经不在了,枕头上没有留下书。他记起昨夜他们在一起时的感觉,那感觉如此奇特,是他从来没经历过的,好像有一把长剑从他胸口刺进去,然后笔直向下,插进他的身体深处,切断了关节与关节之间的联系,几乎让他浑身麻痹。他不知道她是不是也经历着同样的感觉,也不懂是为什么。
那天之后,整整一周,他没有看到她。他去公寓找过她几次,但都只遇到Yoshida。
“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他终于开口问。
Yoshida没能给他那个答案,只是说:“你该跟她好好谈谈。”
他打电话给G,但她总是说她很忙,有几次甚至没接。
九月最后一个周末,他又拨通她的电话,问她:“你到底在哪儿?在干什么?”他听得出这问句当中不顾一切的意味,突然发现自己表现得就像一个绝望的弃妇。而在心底深处,一小部分的他仍旧保持着原先那个冰冷的旁观者的姿态,为这个绝望弃妇的形象发笑。那是离开医院之后的第一次,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就没有好。
G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告诉他,她正在工作,在一家饭店里拍照片。他挂断电话,没去上班,也没请假,去她工作的地方找她。
那是位于公园西侧的一家法式餐馆,水晶灯,镏金的白色镶板墙壁,许多面镜子,织锦地毯,花园里开满粉色的蔷薇,所有东西都过分繁复。Han到那里的时候已入夜,但真正的夜晚还不曾开始,餐馆的灯光让周围的夜空现出一片特别的靛蓝,一支四个人的爵士乐队正在舞池边排练,低音提琴发出的声音在空气中摆荡,性感却似有若无。
他站在餐馆外,隔着玻璃,看见G正和一个金发的姑娘一起站在一面米褐色花纹的影壁前面拍照,脸上化了妆,看起来有些陌生。他走进去,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她。她很快也看到他了,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仍旧站在那里摆出摄影师要她摆的姿势。一直等到中间补妆的时候,他才跟她说上话。
“你去哪儿了?”他问她。
“工作。”她极其简略地回答,而后补充,“见了许多人。”
“什么人?”
“这几天你的问题好像变得特别多。”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起身在他嘴唇上印下一个潦草的吻,就又回到镜头前面去了。
那个金发的模特被遣下来休息,大大咧咧地在他身边坐下,背靠着沙发扶手,踢掉鞋子,抬起两条腿搁到面前的茶几上。闪光灯再次亮起的时候,他恰好看到她脚趾间的针眼,两只脚都有,密密的,还不止一个。金发妞儿发觉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凑过来跟他解释为什么要打在那里,“其他地方都藏不住。”她说话的时候带着明显的俄国口音,淡黄色的光润的发卷儿扫过他的脸颊,双肩皮肤白到几乎透明。
过了很久,摄影师终于叫了停,G走过来,用冰冷疲累的声音叫那个俄国女人走开。金发妞儿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嘲笑道:“搞得好像他属于你似的。”她抛下这句话就走了,剩下他们两个人在那里面面相觑。G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他,半晌没出声。
他抬起头问她:“完了?”
“完了。”她回答。
两个人就这样僵了片刻,最后还是G先开口了:“那个欧洲的工作,我决定去了。”
他听到自己在一个很长的停顿之后问:“去多久?”
“不一定,如果好就不再回来了。”她回答,在他身边坐下,头枕在他腿上,闭上眼睛,就像几个月以前在银山医院那棵糖枫树下一样。
仿佛很久之后,舞池边的乐队开始试音,奏起一支四拍的舞曲。G突然爬起来,看着他问:“跳舞吗?”
“什么?”
“和我跳舞。”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会。”他回答。
“你会的。”她站起来,朝他伸出手,带着他至今难忘的笑容,“你是为跳舞而生的。”
他感觉像是被揭穿了,却又无法拒绝,握住她的手,揽过她的身体,随着那个节奏移动脚步,就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外面夜色渐浓,远处近处霓虹灯一片一片地亮起来。
“不谈将来,也不问过去。”他贴近她的耳边说,“我恐怕两样都做不到。”
她闭上眼睛,靠在他肩上,轻声回答:“我知道,我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