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Unfashionable House

土房子

“你见过Eli York?”李孜有些意外。

“对。”Esther点点头,“本来我只想通过他找到G,只可惜我演技很差,他看出来我并不是想找个摄影模特那么简单。”

“为什么要找G呢?你知道Han在哪儿,完全可以直接去找他。”Ward插嘴问。

“我不知道为什么。”Esther回答,“可能我只是想看看她是怎么样一个人。”

“你见到她了?”李孜问。

“是的。”Esther说道,“那年九月初,我们在巴勒克街一家咖啡馆见了一面,我很惊讶她根本不知道Han曾是芭蕾舞演员,对她来说他只是一个有过一些精神问题的厨师。我告诉她一些过去的事情,一部分是真的,比如Han有什么样的天赋,他又为此付出了多少代价,他在舞蹈学校度过的那些日子,还有他妈妈的事情……也有一些是假的。”

“你对她说了什么?”李孜又问。

“我夸大了Han卷入的那个案子。”Esther低了一下头,像是回忆,也像是在帮自己下决心,“我把他说成是一个瘾君子,说他受到了指控,还告诉G那件案子的律师费是五千美元,上庭三万,每小时收费四百五十元。还有,Han去银山医院是法庭的判令,只有拿到医生的证明他才能出院,并且回到芭蕾舞团去,但他私自离开了。”

“但是,为什么?”李孜不明白是什么让Esther对一个陌生人撒谎,她是这样骄傲的一个人,至今都记得那些谎言的细枝末节,任其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我知道那样做很蠢。”Esther回答,“我只是想让她明白,和Han在一起会是很艰难的事情。不过,有些事情是真的,他的确是自己坚持离开医院的,Harris医生把他的资料转给了一个纽约的医生,但他一次都没去过,不管他看起来有多正常、多快乐,事实上他的心结还在那里,他只是在继续掩饰和逃避。我对G说,Han很特殊,他需要一个人,足够坚强,始终在他身边,这比什么一见钟情,什么灵魂伴侣都重要得多。和他在一起可能要付出许多。如果她做不到,或者不愿意为他付出那么多,就痛快地离开他,别把事情搞复杂了,他已经够复杂的了。”

“不管怎么说,故事本身编得很圆满,甚至连律师费也收得合情合理。”Ward一本正经地评价。

Esther自嘲地笑了笑,解释道:“我父亲曾是名律师,我在他那里多少听说过一些东西。”

“G怎么回答你的?”李孜问。

“她看起来很难接受这些事情。”Esther回忆道,“她坐在那里愣了很久,最后告诉我,她愿意为Han做任何事,然后就走了。但两周之后,她又找到我,对我说她做不到。那个时候她只有十八九岁不到二十岁吧,他们在一起不过几个月时间,她不愿意为他做那么多,也是很正常的。而且她也有许多自己的事情要做。Eli York告诉我,她是个很有前途的模特。可以说就是他让我下决心找她谈谈,也是他为我编圆了那个故事。”

李孜抬头看看她,不带任何情绪地问:“你觉得你能做那么多?”

Esther没有理会李孜话里有多少揶揄的成分,很自然地回答:“至少我的确付出了许多,Han进银山医院之前的那个月,我只在学校上了四个钟头的课,其余时间全都花在往返曼哈顿和学校之间,那段日子我恐怕永远都会记得。那个时候,我没有计算过这段感情里,我付出多少,又能得到什么,我无暇去计算。其他人也许不能理解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想过会那么想念一个人,只想着要他回到我身边。我以为一旦他回来,就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他们分手之后,G没有再出现过?”李孜追问道。

Esther摇摇头,“他们分手之后,最初的那段时间,Han状态很糟糕。但他似乎很坚决地要回到芭蕾舞团去。他搬了家,在布鲁克林的霍伯根租了一间新公寓,每周两次去看心理医生,并且去见了执行总监,努力做出一副精神很好、正常而且负责任的样子。他从前的朋友、同事、老师一开始都对他心有罅隙,他完全就是独自一个人,几乎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恢复到原来首席演员的职衔。他从前逃避过,后来却可以这样坚决地面对,要知道那比他离开之前要艰难许多,从前他身边的人从不吝惜对他的溢美之词,但在他回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所有人都尽量避开他。虽然我知道他从来就不害怕孤独,但他能坚决地面对那一切,还是让我觉得意外。我不知道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能是G说了些什么吧,我没问,他也从没提起过。”

“他就这样回到你身边了?”Ward打断她问。

“那是个很漫长的过程,我们都跟别人约会过,却什么结果都没有。”Esther回答,“直到两年前,有一天,我在他的公寓里帮他填一张银行户头的表格,上面有一栏婚姻状态,他突然说他一直很想结婚,很想在那上面填‘已婚’,从青春期开始就想了。我以为那是句玩笑话,就说:‘真巧啊,我也是。’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那不如我们结婚吧。’我听得出来藏在他玩笑的语气背后那些叫人伤感的东西,但我太想要他了,我答应了。半年之后,我们就结婚了。”

Esther走之后很久,李孜还在揣摩Han求婚时究竟是怎样的情形。这对她来说是很难想象的事情,因为她连自己是什么时候决定要结婚的都记不得了,也完全想不起来有人向她提出过诸如此类的问题:嫁给我好吗?我们结婚吧?一起过一辈子吧?……任何形式的都没有。她和Terence只是在一起久了,遇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便“心有灵犀”地决定解决了这终身大事。

她发了条短信给Terence:你好像没向我求过婚。

他很快回过来:Please…

李孜不知道这算是在“求”她呢,还是冷着脸说“拜托噢”。他们都是很羞涩的人,从来没有太多的情感流露。她突然觉得害怕,不知道这样的两个人结婚是不是很荒唐的决定,但很快又重新镇定下来——这世上起码有五分之四的夫妇都是这样的,其中一半离了婚,还有一半总算善始善终,杂志上白纸黑字写的,AC尼尔森的数据,管它呢,就这样了。

那天晚上,李孜下班比较早。她妈妈和继父从乡下过来,把一只牡丹鹦鹉托付给她照顾,顺道请她和Terence吃晚饭。

李孜的继父是个做对华贸易的小商人,有些胖,有些谢顶,典型美国中产男人的样子。他正在长岛盖一栋退休之后住的房子,李孜常在背地里说那是栋土得不能再土的房子,因为从外观到内饰到布线采暖,所有的设计图纸都是她继父自己画的。房子竣工之前,老夫妇俩暂住在当地一家小旅馆里,那里可以养狗,却不容许带鸟类入住。

饭桌上,继父喋喋不休地说,这只鹦鹉已经养了三年有余,本来是一对,母的前些日子死了,公的因此变得有些神经质。

妈妈则对女儿可以在三十岁之前结婚表现得很欣慰,那种掩饰不住的得意之情让李孜不由得觉得羞恼。

“女孩子还是早些结婚的好。”妈妈说,“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事。”

“可惜年轻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李孜回了一句。

“年轻人总喜欢把婚姻想复杂了。”妈妈笑道,伸手握住继父放在餐桌上的手,“其实不过就是找个人一起造一栋理想中的房子,两人的理想不一定要相同,但必须学会折中。”

妈妈的这个动作以及脸上的表情让李孜很是厌恶,她一边搅烂面前那只玻璃碗里的奶冻,一边说:“你曾经嫁了一个你爱的人,结果不尽如人意,但这并不代表所有女人都应该退而求其次。”

“每次提到过去的事情,总是我亏欠了你多少多少,好了,不要再说了。”妈妈回答,“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会干涉。”

有那么短短的一秒钟,气氛变得有些尴尬,直到在座的两个男人开始一团和气地聊天,极其投入地讨论一种适合用在浴室里的不生锈的铰链,和某只才刚上市即破发的倒霉股票,方才缓和下来。

吃过饭,李孜带着鸟笼子回家。从那天晚上开始,她要独自住三个礼拜,直到婚礼。最早这只是她未来婆婆的意思,但一经说出来就得到了她母亲和阿姨的齐声附和。她却在私底下和Terence拿此举打趣:好像这样能重新变回处女似的。本来她觉得没有什么,从大学三年级起,她就是一个人住的。但结果却跟她想的不一样,第一天晚上就很有些落寞。她以为只是天气的关系。

那是个湿冷的雨夜,她坐在床上把Han Yuan接受精神状态鉴定的录像和笔录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遍,还是没有倦意,最后是开着电视机入睡的。第二天早晨,她被那只聒噪的牡丹鹦鹉吵醒,电视机还亮着,正在播放一部几年前拍摄的老肥皂剧。她关掉电视,匆匆梳洗,出门去上班。

在地铁上,她突然记起半夜里半睡半醒之间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的一个画面,一片幽蓝的热带森林,一个白衣女子出现,轻盈若仙,然后第二个,第三个……一个接一个仿佛没有终止,她们都跳着最简单的舞步,但这简单的舞步在不断地重复交叠之后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神奇力量,神秘、优美,超脱凡尘俗世的大气。她不知道那是不是梦中的场景。

那天下午,她又在“坟墓”见到Han Yuan,开始谈话之前随口向他描述了那个画面。

“走两步,一个阿拉贝斯。”Han回答,“那是《舞姬》里的群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