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我改变
六年前,曼哈顿。
那个时候,Yoshida还是个二十出头的摄影助理。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他被人喊去切尔西一间地下室里打乒乓。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做模特的女孩子,带她来的人叫她G。
那女孩球打得跟他差不多一样烂,几局下来,两个人就被彻底晾在一边。Yoshida开始觉得厌烦,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来这里。那个叫G的女孩子就站在他旁边,很自然地接过那句话,告诉Yoshida她是怎么来的:起先是去一个设计师那里试衣,蹲在地上缝裙边的男孩子对她说,周末他们两帮人,要打乒乓球,问她愿不愿意加入他们这一队。她摇摇头回答,乒乓球怎么打,她真的不懂。男孩子却说,没关系,你是中国人,胜算总大些的。
虽说她英文说得不好,故事却讲得很有趣,Yoshida被逗笑了。那个时候,他刚刚结束了一段晦涩漫长的恋爱,很久都没那样无所顾忌地笑过了。球局散了之后,两人相约去看了场电影,又在时代广场的日本餐厅吃了拉面,分手的时候互相留了手机号码。
过了几天,他们又见了一次面。闲谈中,Yoshida说起自己原先住的地方已经退了租,现在暂住在一个朋友那里,一边工作,一边找房子。G听了,看着他说,自己也有同样的问题,住的是经纪公司的房子,许多人挤在一起,租金却很高,她原以为不会在纽约待很久,一直没有动脑筋找自己的地方,结果一晃就是一年了。两人一拍即合,决定找一间公寓合住。
接下来的那个礼拜,他们在忙得四脚朝天的工作间隙看了几套房子,最后找到东村一套两间卧室的公寓。那是一栋战前建筑的顶楼,面积和租金都还合意,但装修跟设施都已经很旧了,墙上镶的穿衣镜布满了诡异的花纹,而且还没有电梯。
Yoshida跟房产经纪讲价,说这房子老得都快出鬼了。
经纪笑了笑回答,这个价钱,就是连同鬼一起打包了的。
G却好像根本没听到他们的对话,手插在衣服口袋里,一间一间的房间看过来,提高声音对Yoshida说:“就这儿吧,我喜欢这里。”
多年以后,每每回想那个时刻,Yoshida都会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冲动,好像他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厮守一生的人,两人手牵着手来看房子。不过,现实,总是更现实一些,他眼前的室友不过是个认识不到两周的陌生人,如果放在今天,Yoshida断然不敢这样草率地找个陌生人同居。但那个时候,他年轻、大胆,运气也好得出奇,这个突然撞进他生活的陌生人并没有什么恼人的习惯或者骇人的过去。而且,也不像人们通常认为的那种做模特的姑娘那般自私和浅薄。当然,他后来才慢慢地知道,其实,她们当中很多人都不是那样的。
签过合同,Yoshida问G:“你什么时候搬过来?”
她回答:“越快越好。”
次日下午,Yoshida按照G给的地址开车去帮她搬家,那是位于西四十二街一栋新建的摩天大厦,有车库,有游泳池。G在高区四十九楼一间公寓门口等他,脚边放了一个二十五寸的旧旅行箱。Yoshida趁她关门的时候朝房间里扫了一眼,里面似乎没有其他人,打扫得整洁利落,看不到任何零碎的东西,荒凉得根本不像是许多女孩子合住的地方,倒好像一间时髦单身汉的公寓。客厅里一排落地窗可俯瞰城市街景,若是地产经纪带人过来看房子,一定会加上一句“景观无敌”。Yoshida在心里想,经纪公司什么时候肯为她这样无名的小模特租这样的房子了?话没说出来,却也有了自己的猜想。
虽然Yoshida是个间歇性地害怕寂寞的人,时不时地需要和人聊天,有时也会呼朋引伴,带着点主妇般的得意领人家参观他的新居。但在他们同居生活最初的那段日子里,G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过分亲密也不太疏离的友好关系。
作为合租房子的室友,她无可挑剔,和他轮流打扫房间,采购日用品,按照约定的时间和数字分摊房租以及其他一干费用。她偶尔也会和Yoshida聊起一些平常遇到的人和事,但给他的感觉却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旁观者的角度看待那些事情、那些人以及他们的欲望与诱惑,仿佛隔着十四厘米厚的玻璃钟罩看另一个世界。其他二十岁不到的女孩子都在等待着人生开始,她却好像什么都经历过了,总是独来独往,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女朋友。Yoshida只听她说每周都会出城去看一个生病的朋友,至于其他,她从哪里来,家里有些什么人,从前都做过些什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一无所知。他觉得奇怪,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怎么会独自一个人过着这样的生活,连一个家里人的电话都不曾接到过。
就这样一直到了五月,一连几天都是明媚的天气,空气中渐渐可以闻到初夏味道,阳光,汗水,樱花凋零,连果实也被鸟儿啄尽,树下绵厚多汁的三叶草丛开出粉红色的花。
那一天,G又出城去了乡下,Yoshida一个人出去闲逛,在咖啡馆排队的时候遇到他的旧情人Jaco。他来不及躲,只能佯装大方地说了声“你好”,意外地发现自己演技不错,真的能做到大大方方的。他和Jaco一起喝了咖啡,又聊了一会儿。
到了晚上,Yoshida回到家,打开一盏夜灯,躺在床上回想白天发生的事情,许多截然不同的念头掺杂在一起,让他直到凌晨仍旧没有多少睡意。不知道几点钟,他听到G用钥匙开门,然后便是她在客厅的地板上走动,又去浴室换衣服洗澡的声音。片刻之后,她从浴室里出来,敲了敲他的房门。
“我看到你开着灯。”她探头进来说,“能聊聊吗?”
Yoshida也憋了一肚子的话想找人倾诉,他坐起来,点点头,G踮着脚跑进来,坐在他床上。
他开始絮絮地告诉G所有关于Jaco的事情,几乎忘记了是她提出来想要聊天的,过了很久,才想起来问她:“刚才你想跟我说什么?”
“其实没什么。”她微笑着摇摇头,伸手拧灭了那盏夜灯,在他身边躺下,沉默了很久才说,“今天,或者说昨晚,我和人约会了,我们去了米尔福德港的海滩,就在几个小时之前。”
“那人是干什么的?他怎么样?好吗?”Yoshida来了点精神,翻了个身,看着黑暗里她依稀的轮廓。
“不知道,时好时坏吧。”她自嘲地笑了一声,“有时候,我觉得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但是,算了吧,这根本就是件荒唐的事情,他是个疯子,一个住院的精神病人。我不会再到那里去了,都已经结束了,所以,也可以说什么事都没有。”
这个空空的回答让Yoshida有一丝伤感,他没再问什么,倒空了自己心里的事情,让他突然觉得那么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回想当时,那个凌晨是他们真正成为朋友的开始,也很可能改变一些事情。G是个极好的听众,耐心,没有偏见,有时甚至能感同身受。但Yoshida却不行,那时的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面,把其他全都抛之于脑后。如果换在今天,他会是个更称职的朋友,但是,在G之后,他再也没有碰见过恰当的机会,或者合适的人。
几天之后的一个早晨,Yoshida正在厨房里做早饭,听到敲门声便去开门,外面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她在吗?”男人问。
Yoshida不习惯这种开门见山的说话方式,愣了一下,说:“G在睡觉,你是谁?”
那人看起来并不愿意向Yoshida多做解释,只是极其简略地说自己是经纪公司的人,有些事情要找她谈一下。Yoshida让他进屋到起居室里等,又去敲G的房门,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来开门,身上只穿着内衣,套了一件睡觉穿的旧T恤,看样子完全没有睡醒。Yoshida以为她会因为被吵醒而生气,但看到起居室里站着的那个男人,她似乎立刻变得清醒了一点,胳膊环抱在胸前,说了声“嗨”。
“这辆车不如就送给你好了。”男人把一把车钥匙扔到茶几上,对G说,“省得我哪一天因为藏毒被捕了还摸不着头脑。”
G似乎不懂他指的是什么,但也没出声。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一颗小小的橘色胶囊,举到她面前,让她看了一下,然后也放在了茶几上。
Yoshida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含含糊糊地打了声招呼,就又钻进厨房里去做他自己的事情了,隐约听到那个男人在对G说:“我不管你上个礼拜把车开到哪里去了,又是跟谁在一起,我希望你不要再去了,也不要再见那个人。”
男人很快就走了,Yoshida从厨房出来,G一个人站在起居室的窗前,看着外面发呆。
“那人是谁?”Yoshida试探着问。
G突然醒过来似的回头看了看他,随口回答:“Eli York,经纪人。”走到茶几前拿起那颗胶囊,扔进厨房的垃圾桶里,很快就换了衣服出门了。
她离开之后,Yoshida突然意识到,这个Eli York是他们搬家之后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登门来找G的人。虽说他始终都没弄明白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不管怎么说,这次突然造访终于让他完全放下心来,确信G不是灵异故事里面只有主角一个人看得到的幽灵。
私底下,Yoshida也曾对这个傻念头发笑,他对自己说,人总有不愿提及的秘密和最难解释的怪僻,就好像G不愿意解释那辆车、那颗药、那间宛若飘浮在云顶的公寓,或是她在床头柜里的那只医用听诊器,而他又何苦追问那么许多呢,毕竟她是个无可挑剔的室友,做过的最坏的事情不过就是在一个雷雨天的夜里,讲了一个半真半假的鬼故事吓他罢了。
那个故事不算恐怖,却让他记了很久。故事里说,有天晚上,Yoshida不在,她工作到很晚,到家已是凌晨。她在浴室的花洒下面俯身闭着眼睛洗头,突然觉得有人拉她头发,一睁眼,就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正站在她跟前,一对漆黑发亮的眼睛,只有瞳人,看不到眼白,脸上、胳膊上满是深深浅浅的绿色和红色的苔藓,身上穿着一件格子图案的育克领连衣裙,已经脏得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了。G刚想问:“你是谁?”只一眨眼的工夫,小女孩就不见了,留下的只有那只小手冰冷坚硬的触感,以及那些青苔在皮肤上附着的粗糙感觉。
Yoshida不相信,但还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反问道:“你没叫?”
G摇摇头,轻声说:“有一天,我死了,如果有人能看见我,也希望他能对我好一点。”故作玄虚的沉默之后,她露出一个恶作剧的笑。
这个鬼娃故事让Yoshida很久都不敢在淋浴房里闭上眼睛,时至今日,他都不知道那个故事究竟是真的,还是纯粹的玩笑话。理智上,他知道这不是真的,但他却又是个典型的悲观主义者,总觉得凡是他认为不可能发生的坏事情到头来都会成真。而且,他也隐约体会到这故事背后深重的忧伤,沉甸甸的,不像个玩笑。
Eli York来访之后的那个礼拜,几日晴热之后,天气开始变得阴晴不定。Yoshida记得G对他说,这春夏交替时天气跟她出生长大的城市惊人的相似,好像刚刚才有些春天的意思,一场雨、一天的大太阳之后,夏天就来了,而且来了就不走了。
天气好的时候,公园的草地上,附近那些公寓楼的天台上,就会有形形色色的人摊手摊脚地躺着晒日光浴,女人们穿起鲜明艳丽的衣服,痴肥的男人满不在乎地露出粉红色的白肉。然后便是整整一个礼拜的豪雨,浴室的一面墙开始渗水,几乎能看见水珠从老旧的沙色墙纸间沁出来,聚成老大的一滴,承受不住引力,滚落到地板上。生活,或者说命运,也在这时开始了它的起承转合。
在那个短暂的雨季里,Yoshida最清晰的记忆是关于一家做世界料理的小餐厅的。那个地方离他们的公寓不过两条街的距离,总是营业到凌晨,名字很怪,叫Falling Slowly,听起来简直不像个吃饭的地方,却又有点意想不到的诗意。
有一天,Yoshida在那里吃晚饭,注意到店堂尽头半开放的厨房里站着一个年轻男人,那人说不上非常漂亮,却显得与众不同。倒不是说他不适合这盘盏交错的地方,恰恰相反,他身上那件白色厨师制服和他十分相称,即使沾上了油迹也别有韵致,但他脸上却总是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表情,让Yoshida不禁想起那些老套的乔装改扮的故事。那天之后,Yoshida又到那家店里去过几次,还总是跟G念叨起那个白衣的厨师,说一看就知道那人心肠很硬,却又让人忍不住要靠近。
“那Jaco怎么办?”G带着点揶揄,提起他那个分分合合的冤家。
Yoshida还没有从过往的伤痛中恢复过来,意气用事地说:“白人是用来睡的,谈感情还得是黄的。”
“那个厨师是日本人?”G问。
“不知道。”Yoshida无可奈何地回答,“我还没跟他讲过话。”
这答案让G好一顿嘲笑,说是不是要她陪着一起去,Yoshida才能壮起胆子要到人家的电话。当天夜里,她便拉着Yoshida去那里吃夜宵。两人刚刚在靠窗的高脚凳上面对面坐下,Yoshida就注意到几米之外的玻璃墙后面那个穿厨师制服的年轻男人正看着他,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大多数时间,那人都只是低着头做事,或者漫无目的地看着店堂内外进进出出的客人。
Yoshida心里很高兴,低下头,压低声音对G说:“转身,十点钟方向,就是那个穿白衣的家伙,他是不是在看我?”
G脸上浮起戏谑的笑,装作不经意地回头,过了很久才说了一句:“不是,他没看你。”
Yoshida不信,只顾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催问道:“快说,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是直的。”G低头喝了一口水,含着笑回答。
“不可能。”
“你尽可以去试试看。”她恶作剧般地怂恿。
Yoshida几乎就要下决心了,但抬头再看,那人已经不在那里了。他有些失望,四处张望,却连个影子都没见到。直到他们结了账从店里出来,才在门口又遇到那个人,他已经换掉了工作服,朝他们走过来,没有打招呼,只是很自然地对G说:“你头发颜色变了。”
而她也很自然地笑了笑,解释道:“工作的时候染的,我还是喜欢原来的。”
“我也喜欢你原来的颜色。”
“会洗掉的,大概要三四天。”G回答,又为他们俩互相介绍,“Yoshida,Han,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说完就对那个被她称作Han的人笑了一下。
普普通通的笑,普普通通的对话,就好像一段时间没见的平常的朋友。但Yoshida是知道G平时的样子的,看得出她脸上的神情,以及眼睛里那种不同于以往的东西,甚至连说话的语速也比平常更快一些。他很自觉地朝G眨眨眼睛,找了个借口先走,把她跟那个厨师留在那个弥漫着青柠檬和茴香籽气味的街角。
第二天早晨,Yoshida起床的时候,G已经回来过,又走了。他去厨房做早饭,看到窗台上放着一个洗干净撕掉标签的果酱罐子,盛着清水,一束茉莉插在里面,不过十五厘米高,葱绿的叶子中间开着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散发出带着点苦味的清香。
他看着那束花露出微笑,心里想一定要让G告诉他昨晚发生的事情。但那是个极其典型的忙碌的礼拜,他们住在一起,却总是碰不到。差不多两天之后,G在两个面试之间抽空回来换衣服,他正好在家,这才找到机会讲话。
“我走之后发生了什么?每一个细节都要!”他像个聒噪的女中学生。
G却只是轻描淡写,说她和Han沿着那条路走了一段,聊了些极其平常的事情。
Yoshida不甘心,继续逼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她开玩笑似的告诉他,这事说来话长,比一见钟情慢,却又比日久生情要快一些。过了一会儿,才反过来问他:“还记得那天夜里,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约会吗?”
医院,米尔福德港海滩的约会,没有多少光华的下弦月,Yoshida很久才想起那天凌晨她说过的话。
“他就是我说过的那个人。”她说得很平静。
“你说的是真的?他看起来不像……”Yoshida回想Han的样子。
“不像脑子有毛病是吗?”她笑着反问,“很多事情不是表面上看得出来的。”说完就拿着一杯水走进厨房。那个时候,窗台上那束茉莉略微有些凋谢,却依旧芬芳。Yoshida以为她会换水,但她只是拿起来看了看,便丢弃在厨房角落的垃圾桶里了。
Yoshida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仅仅是一次艳遇,偶尔从记忆深处翻出来回想,就像一朵风干的花,夹在书页里,不管它原来是怎样叫人难忘,许多年过去都会变得没有多少分量。
几天之后,Yoshida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在斯塔滕岛待了一个通宵,到家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他进卧室去睡觉,经过G的房间,听到里面有轻微的声响。房门只是虚掩,Yoshida从门缝里看到Han正趴在那张靠窗放着的铁床上,睡得很沉,素白的薄窗帘不时被风吹起,扫过他裸露的背脊。Yoshida这才知道,自己刚刚听到的不过是那只旧床垫里生锈的弹簧发出的声音,却还是被吓得够戗。他不确定Han是怎么进来的,以为碰到了跟踪,然后破门而入的事情,赶紧跑到外面,躲在走廊里打电话告诉G。
“你没有报警吧?”G在电话那头大笑,接着又跟他道歉,说应该早点让他知道的,“Han住在泽西城,昨天太晚了,所以我让他留下了。”
挂掉电话,Yoshida去朋友那里挨了一整天,心里有些忐忑,又觉得有些气恼。好不容易等到晚上看到G,他尽可能委婉地提醒道:“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我是说,你对他从前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也不知道我的事情。”她回了一句,那个短暂的瞬间,她脸上没有笑容,但很快又开起玩笑,“他是你先想要的,我不会忘记,就算我欠你一份情,下次肯定让给你。”
Yoshida不知如何作答,也不能确定自己反对这件事情,究竟是出于对G的关心,还是单纯的嫉妒,或许两者皆有。
又过了几天,他傍晚回家,看到Han正在厨房里做意粉,也不知道G有没有把他说的话告诉Han,觉得有些尴尬。
Han倒是表现得很自然,笑着跟他打招呼,说这意粉是给G做的,又问:“你要来点儿吗?”
Yoshida不好意思,尽可能礼貌地回答:“谢谢,不用了。”想要躲进自己房里,迟疑了片刻又退回来,开口问Han:“我听G说,你们是在医院认识的?”
“没错。”Han点点头,回答得十分坦然。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问:“你为什么会在那所医院里?”
“你是说‘疯人院’?”Han笑着反问。
“随你怎么说吧。”Yoshida变得有些严肃,等着他回答。
Han便也认真了些许,放下手里做饭的家什,说:“为了变诚实。”
“你骗过许多人?”Yoshida问。
Han没有理会他话里挑衅的意味,只是笑了一下,“为了对自己诚实。”他做完饭就走了。
那天之后,Han不时出现在他们的公寓里,一般总是半夜里来,午后离开。等到G晚上回来,就会坐在起居室的窗台上吃他留下的晚餐。Yoshida仍旧对他心存芥蒂,总喜欢半真半假地调侃他们几句,G却没有丝毫气恼,笑着说:“他就是我的小秘密,那又怎样?”
Yoshida在心里努力说服自己,这对G来说是种好的变化,她似乎终于愿意敞开心扉,变得就像那些普通女孩子一样了——和喜欢的男人一起出去,向朋友描述他拥抱她时的感觉,以及她搂住他脖子的方式,他说的话、做的事,有时极端,有时有趣。但另一些时候,他又觉得G好像变得比从前更与世隔绝了,她经常和Han整日整日地待在房间里,不管是敲门还是电话铃声都不理不睬,充耳不闻,甚至连工作也变得比从前少了许多。
七月,夏天渐渐酣畅淋漓。G一连几天住在Han那里,周末的时候,他们邀请Yoshida过去吃早午餐。Han的公寓在泽西城一个墨西哥人聚居区里,卧室的窗子对着一片墓园,夏季的阳光下面,一眼望出去全是灰色白色的平顶建筑,稀落的树和草坪,像极了电影里中美洲小城市的情景,既安宁又满是生活的味道。
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G穿着Han的衬衣,脸上不施脂粉,头发在脑后梳成松散的髻,桌子下面两个人的脚叠在一起。Yoshida格外喜欢这温情的画面,一直混到傍晚,才和他们告别,去坐车回曼哈顿。
G把他送到车站,一路上Yoshida假装成又厌烦又嫉妒的闺密,玩笑道:“你要是打算结婚,一定早点告诉我,我需要时间消化这消息。”
G便也顺着他说下去:“如果真有这一天,你会是我的伴郎,反正我也找不到人来做伴娘。只不过,我从来不去想下个季节的事情,Han可能连明天的事情都没想过。所以,我恐怕只能答应你,如果我要去抢银行,一定打电话找你来望风;如果我杀了人,一定叫你来帮我分尸。”
Yoshida大笑,夕阳西下时,他登上回曼哈顿的巴士,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回头看。
G站在车站上朝他挥手,大声对他说:“记住,你是我的伴郎。”
在她身后,橙红色的太阳正慢慢落下,一群说西班牙语的小孩唱着歌穿过马路,曲调很熟却听不懂歌词的意思,一切都那么美好。直到车子走远,他又想起G刚才说的话,他不知道她说“不想明天的事情”是不是当真的,那句话带来的宿命的伤感一直伴着他穿过隧道,回到曼哈顿。
如果撇开那些短暂的忧伤,那年夏天是Yoshida记忆里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G和Han只是其一,随之而来的方方面面也都连带着变得悠然而美好,甚至连他自己也和老情人Jaco重修旧好,似乎只缺一个童话故事里的吻了。虽然他是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从来不相信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但却还是用一部老式胶片相机拍了许多照片,妄图记录下那分分秒秒。照片里全都是东村陈旧普通的景物、他的朋友和邻居,G和Han也在其中,画面上所有的人和物似乎都被他的好心情感染,长出轻快的翅膀,微微悬浮在半空。那些照片是他那几年里最好的作品,他很快卖掉了其中的几张,赚了一笔小钱。
到了八月份,他终于得空去度假,和Jaco在汉普敦镇的海滨合租了一间小房子,准备在那里度过夏天的尾巴。
汉普敦的日子总是那样的——整天整天的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每日起床之后,打着哈欠光着身子,在屋外放一把躺椅,晒太阳,看海,摇啊摇啊,听脚底下潮湿的松木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不过几天的工夫,他已经看了许多页书,许多部电影,重拾起吃早饭的习惯,胖了足足五磅,渐渐忘记城市里烦忧的事情。他和Jaco惊讶地发现,这宛若孤岛上的日子并未让他们厌烦彼此,渐渐地便开始在心里默默地认定,此生,就是这个人了。
差不多一个礼拜之后,Yoshida接到G打过来的电话,说她接到一个活儿,在蒙淘克一座海滨别墅里拍一辑照片,可能要在汉普敦待上两三天。他很高兴,觉得这个假期再完美不过了,告诉G这里的地址,要她得空就过来住。
那天傍晚,他和Jaco骑车从菜市场回来,G已经等在门口了。他们一起做晚饭,辣菠菜,香草,各色番茄,加橄榄油、胡椒、海盐和无花果醋,再撒上一大把蓝纹芝士。三个人坐在屋外一边吃一边聊天,那是个晴朗的月夜,抬头就看得见星星,餐桌上还有长岛本地出产的红酒,G破天荒地喝了一点。
趁Jaco去厨房,她故意拿Yoshida调笑,“看来也是我们俩拆伙的时候了,你跟Jaco这么好。”
“是你自己有别的打算了吧。”Yoshida也不示弱。
倒是G先不笑了,语气却还是很轻松地说:“我,我们可能会离开纽约吧。我跟经纪公司的人谈了,不想干了。但我的护照还在他们手上,简直是奴隶制,不是吗?”
“为什么?”Yoshida问,他一直觉得她在这一行是有些前途的,“是因为Han?”
她笑着摇头,“那个时候,我只想离开家,这不过是个挣钱的工作,但是现在,每一天我都觉得一点点地变得不像自己了。”
“那以后你打算做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先试着过两个月……”
“然后呢?”
“如果好,就再试两个月吧。”她笑起来。
“就是因为Han。”Yoshida很干脆地给她盖棺定论,“因为他,你开始想下个季节的事情了。”
她伸手抓乱他的头发,笑着否认,岔开话题,说她今晚回蒙淘克住,明天一早就要开工。
吃过饭,Yoshida跟Jaco躺在沙滩上合抽一支大麻烟,G不喜欢那味道,一个人光着脚沿着沙滩走出一段路。恍惚间,Yoshida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很艰难,几乎飘散在海风里。他听出来那是G的声音,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她倒在几十米之外的沙滩上,泛着泡沫的海水混杂着海藻拥在她身边。
一开始他以为她被什么东西咬了,“嗨,你没事吧?”他朝她喊。
没有回答。
Yoshida一下子惊醒,跑过去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她紧闭着眼睛,瘫软在他身上,脸色很差。Jaco也跟过来,他最见不得这样的事情,傻在一边,直到Yoshida朝他喊:“快去打911!”他才转身去找电话。
Yoshida把G抱进屋,放在客厅的长沙发上,蹲在边上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睁开眼睛,虚弱却很冷静,伸手碰碰他的手,轻声说:“给我一块冷毛巾,一个枕头,垫高脚。”
几分钟之后,救护车来了,Yoshida随车去了镇上的诊所。一路上,G似乎好了一些。到了医院,她被送进急诊室做检查。
Yoshida在隔间外面等,医生一出来,就问:“她怎么样了?”
“对不起,我不能说。”医生习惯性地回答,“她很清醒,你可以问她自己。”
他推门进去,G半躺在床上,看到他就笑了笑,就好像搞砸了什么事情。
“你觉得怎么样?医生怎么说?”他问。
“心肌酶和心电图都看不出什么异常,医生说可能就是急性焦虑性的发作,他让我今晚留在这儿,然后去找个心胸科医生做个二十四小时动态心电图,就是这样,没事的。”G笑道,“我晚餐时不应该喝酒的。”
她熟练地说着那些医学名词,让Yoshida觉得心惊,问她:“要我打电话给Han吗?”
她摇摇头,说:“不要,我回去自己跟他说。”
“那需要我通知其他什么人吗?”
“不用了,明天一早我就去蒙淘克开工,他们没必要知道。”
Yoshida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他说“其他人”其实是指她的家里人,父母或者别的什么。他突然意识到G从来没有提到过她的父母家人,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子一个人孤身在外,家里人应该是很紧张的,她却好像一个无牵无挂的孤儿一样,没有信、没有包裹、没有电话,更没有人来探望。
不管他是怎么想的,G却还是没有心事的样子。他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看着她,心里总有种感觉,她做出那种满不在乎的自嘲样子既是安慰他也在安慰她自己。G感觉到他的目光,不再说什么,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G叫了一辆出租车准备一个人去蒙淘克,Yoshida坚持陪她过去。一路上,她看起来气色不坏,外面天气也好,倒好像真的是他想得太多了。
那座别墅坐落在一个幽静的山坡上,被茂密的树林包裹,一面背山,一面朝海。门前的车道很长,靠近房子的地方停着几辆车,有人正从车上搬衣服、道具和反光板之类的东西下来,Yoshida看到几张熟面孔,便跟G一起下车,找人聊天。
车道尽头,Eli York从一部黑色轿车上下来,朝G走过来,对她说:“你看起来糟透了,昨晚到哪儿去了?”没有问候,甚至没有叫她的名字,他的口气很冷淡。
她没有理会那种态度,脱掉薄风衣搭在手上,不带多少情绪地回答:“跟朋友一起,喝了点酒。”
等Yoshida跟人聊完天,G仍旧跟Eli在别墅一楼朝着海的沿廊上面对面地站着。Yoshida走过去跟她道别,隐约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他自己离开了医院,没有任何出院的手续,他父亲和未婚妻都在找他……”Eli对G说,语气里似乎带着些嘲笑。
“他现在跟我在一起,我想这个选择再清楚不过了。”G回答。
“选择?他是神经病!”Eli提高了声音,“你一相情愿地为他辩护,但他什么都不告诉你。”
她愣了一下,反过来嘲笑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我喜欢谁了?”
“这跟你喜欢谁无关,我是很看重你的,只可惜你并不看重你自己。”Eli回答,伸手抓住她的手臂。G试图甩开他的手,但他却抓得更紧。
Yoshida担心G的身体,赶紧走过去,他的出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Eli松开手,转身走了。
“你没事吧?”Yoshida看着G问。
她有些恍惚,摇摇头,对他说:“你回去吧,Jaco一定在等你了。”
他想过要留下来,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最后只是关照她当心身体,检查有了结果一定告诉他。
G露出一个微笑,开玩笑似的说:“这种时候总不能丢了工作,检查出来要是真的有什么,我的保险不知道够不够付账单的。”
Yoshida便也顺着她的意思笑道:“这个不用太担心了,你可以跟我结婚,我的保险条款很好,如果我娶个女孩子,我妈妈也会开心的。”
G笑起来,对他做了个鬼脸,说:“顺便让你知道,我要个盛大的婚礼,要有天鹅、大象、水晶鞋,所有你想得到和想不到的一切,只是Jaco要恨死我了。”然后她就吻了吻他的脸,跟他说再见。